《塔尔(TÁR)》是近期上映电影中最可期待的 LGBTQ 题材的电影,却在 LGBTQ、女性主义者之间引发不一的观感,甚至截然不同的讨论。这部电影讲述一个登上行业巅峰的女同志指挥家 TÁR,因 #Metoo 而一夕跌落神坛的故事。曾出演过《卡露的情人(Carol)》的 Cate Blanchett 担纲主角,出演过《燃烧女子的画像(Portrait of a lady on fire)》的 Noémie Merlant 担任配角,这两部电影此前声名在外,因此早在《TÁR》未上映前就收割了一批粉丝的期待。
无庸置疑的是,这部电影制作精良,影片入围奥斯卡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女主角、最佳原创剧本、最佳剪辑、最佳摄影等提名。但即便是 Cate Blanchett 的粉丝,也很难说自己就非常喜欢这部电影。现实世界中古典音乐界凤毛麟角的女同志指挥家阿尔索普(Marin Alsop)也公开批评电影“冒犯”,电影引起的讨论主要围绕在:在呈现 #Metoo 问题时,为什么要把主角设计为一名女同志而不是男性?更进一步,电影对取消文化(cancel culture)到底是什么态度?
主创团队对于这些问题最直接的回应来自 Cate Blanchett ,她在一次受访中说,电影不是关于性别的,而是关于权力的,“如果事件中心是一个男性,我不认为可以这般细致入微地探讨权力腐化人心的本质,因为我们太了解那是怎么一回事。我认为权力是一种可以腐化的力量,不理性别是甚么(power is genderless)。”
但,权力是没有性别的吗?Cate Blanchett 的这句回应恰中问题核心: #Metoo 所要揭示的权力结构到底是怎样的?性别在权力中是如何运作的?电影抽空了性别之后的权力环境难道不是真空的吗?艺术是否能独立于艺术家存在?
除此之外,我们留意到,电影致谢拍摄地点的写法是:Made on Location in New York, Germany and East Asia。这引申到对电影的后殖民解读和批判——当 TÁR 跌落神坛来到亚洲,“亚洲”到底被如何刻画、在电影中是什么功能?而在电影中被作为一种艺术象征的亚马逊原住民音乐和图腾,又被如何作为符号使用,他们又是否失声?
《端传媒》邀请三位酷儿来就此对谈。她们分别是:唐凌,香港浸会大学电影学院教 Queer Media的社会学学者,同时是一名独立音乐人;马齐Yura,酷儿媒体、百合文化研究者,声称进影院就是为了欣赏 Cate Blanchett 的每一根皱纹,却难言对这部电影的喜欢;修彣则是自由撰稿人,关注人权与性别议题,每年12月都会在家举办女同志电影私人放映会。三位都对(女)同志题材的电影、文学、音乐文本有广泛阅读。
以下为对谈节录。
端=端传媒
唐=唐凌,马=马齐Yura,彣=修彣
一定要去影院看?
端:大家力推这部电影要去电影院看大屏幕,去影院有什么特别的体验吗?
大家:可以看到 Cate Blanchett 的超好看西装啊!(笑)看完之后想买她全套衣服⋯⋯
唐:电影有很多很小的细节,大银幕才能放大到肉眼可见的一个点。比如说 TÁR在飞机上撕了Krista(前情妇)送她的一本书,在小屏幕上就很模糊,但在大屏幕可以看到书名是 Challenge,这是Vita Sackville-West——就是 Virginia Woolf(伍尔夫)比较著名的同性情人——所写的第二本小说。补充一点小资料,这本书的扉页有一行致语:The book is yours my witch, read it and find your tormented soul, changed and free.
这很明显是 Krista 给 TÁR 的一个“恶毒的祝福”。因为这本小说是 Vita 写给她当时青梅竹马的恋人 Violet Trefusis 的,她们之间有很多情书,Violet 经常会跟 Vita 写信,说你不爱我的话,我就去死、去自杀,她们是这样一种关系⋯⋯
大家:这真是非常女同志啊(笑),对啊非常似曾相识(笑)⋯⋯
彣:《TÁR》的剧本真的写得很好。这部电影不是把所有东西都摊开、讲得很明白的电影,你要慢慢看,会看到它埋了很多梗。除了刚才提到的书之外,一个很重要的梗还有电影一开始就提到的马勒第五号交响曲(Mahler: Symphony No.5)。这首交响曲的创作是有个故事的,可以回到同志经典小说《魂断威尼斯》(Death in Venice)。
《魂断威尼斯》是 Thomas Mann 以马勒为原型的创作:一个中年50岁的、失意的作曲家,在灵感枯竭的时候跑出去度假,度假时看到一个超俊美美少年,惊呆了,后来就跟美少年有些柏拉图式的恋爱关系。交响曲的故事是,中年的马勒爱上了一个年轻的才女,他们差快20岁了,他写这首曲就是想跟她求婚。小说、电影和交响曲之间的故事是互相指涉的。
电影一开始一场访问 TÁR 的戏,主持人问她,她怎么诠释(read)马勒第五号交响曲,TÁR 说,她的老师伯恩斯坦(和韦恩斯坦的发音很近喔)的诠释方法是在一些葬礼上面演奏这个曲子,她觉得可能是因为他年纪的关系,诠释的方式跟死亡有关,而她自己诠释的是爱情。
我觉得这很有趣。因为 TÁR 虽然以爱情去诠释,但她完全没有看到马勒和(妻子)艾玛之间的权力关系。后面有一场 TÁR 和助手的争论,助手就说不同意 TÁR 的解读,助手认为艾玛自己也明明是个才女,但是在和马勒的婚姻关系里,她完全被遮掩了、消失了。而 TÁR 在电影里其实也在做一样的事情。
端:也就是说电影里有一些隐喻(metaphor)或者是参考(reference), 是要放大到屏幕上才能看得见。
彣:对,但是你要看很多次。
唐:另外我还要赞美电影的混音和调音。交响乐的录音是一个比较复杂的事情,非常考验各个乐器清晰度和整体空间感之间的平衡,而电影不仅把交响乐录得很好,音乐很有空间感,乐器的方位都能听到,其他的声音细节也处理很好。比如说 TÁR 在夜晚会被因她而死的 Krista 的鬼魂缠绕,她整天睡不着觉,然后要起来。电影里面就有设计 Krista 坐在隐蔽的角落、或是站在一个位置去看向她。这种细节可能是在电影院才能看到,因为是很暗的、或者是在很偏的角落。
当她被 Krista 的鬼魂缠绕的同时,她会对声音很敏感,半夜会起床把节拍器按掉,或者是她觉得冰箱很吵,要去把冰箱给关上或者是重新合上。这种比较小的细节的音,和她当时住在柏林的安静,以及到后面她去了亚洲后的那种嘈杂,在影院里面完全就可以感觉到。像这样推动剧情的音效设计,是我当时在电影院看觉得比较震撼的。
彣:我想补充电影冷知识。我看访问,Cate Blanchett 说,其实剧本里面很多细节是没有讲出来的,包括 TÁR 在电影里面其实是快要过50岁生日,是在进入一种中年危机。然后还有一个跟声音有关的神奇设计是,她父母亲是非常工人阶级的(working class),而且是聋哑人士,他们听不到,TÁR 这个角色也有“恐音症”,所以对声音很敏感。音效设计就是想让你知道 TÁR 的精神状态——那些很小的声音她都听得到,就很烦。
唐:而且直到电影最后,我们才看到她原生家庭的剪影。其中她的兄弟,讲的是比较美国南部的口音,对她也是不理不问的,可见这些年 TÁR 应该在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就是挣脱自己的原生家庭,离开自己不想属于的地方。她的英语是比较纽约口音的。再加上她哥哥叫她的名字其实是 Linda Tarr,而不是(后来她改的)Lydia TÁR,虽然说发音很近,但相对来说韵律上有一个就是更为“洋气”。
端:除了视觉效果、声音,还有人留意到了广告是不是?
唐:我!电影里一个致谢的画面,我首先看到的是保时捷、义大利珠宝品牌Pomellato,还有爱马仕⋯⋯电影里面也有一些典型的广告植入,比如访问戏码时桌上摆著 Voss水(一个挪威矿泉水牌子)。TÁR 和她妻子在一起开车的一幕,可以听到保时捷跑车模式的引擎声⋯⋯还有特别设计的台词说“你这个包包好漂亮”,然后电影人物就指著一个爱马仕包⋯⋯我在影院看到这些的时候觉得广告好多啊。
主角设定为什么是女同志?
端:我们有一个共识是,电影是要展现一个权力关系。但大家争议最大的问题应该就是,为什么主角的身分设定会是一个女同志?
彣:至少我身边的圈子,有些朋友是在电影院看,看到中间都超火大,很生气要走掉,然后出来之后问我“你为什么觉得这部很好看?”
马:因为 Cate Blanchett 的关系,我本来以为电影的立场是相对比较自由派取向的。后来我觉得 Cate Blanchett 演得很好,但电影的动机可能没我想像中那么批判。很多映后访问回应外界对于电影表达的女性主义的最激烈的批评,都是 Cate Blanchett 去回应的。当然她是非常擅长回应这些问题,虽然我其实也不太满意她的回应⋯⋯她说 power is genderless⋯⋯这点我是有点质疑。
我觉得电影设计了女同志这样一个角色,对于大众的观众来说,是非常取巧跟讨喜的。一般来说,白人的 agenda 里面,拍这种 LGBTQ 相关的电影,肯定是拍奋斗史,就是这些人如何在一个 cliche 的行业里面做到顶尖,然后讲这个处境里人们的难处。而这部的角度反而是,一个 LGBTQ 角色,如何被权力侵腐,因为权力而腐败。
如果换成一个男性性别的话,电影在讲的就是一个非常常见(common)的现象。换成女性怎么讨巧呢?就是它可以有点狡猾地呈现一些对于 #Metoo 运动的批评,也加入(insert)了一点点“女性主义是什么”的反思,可能每一个方面都沾了点边,但是又不会得罪所有人的、比较安全的一个呈现方法。我觉得它讨巧地呈现所有的这些模糊性,又讨巧地不得罪任何观众,但是又没有很深入地批评行业趋势。
端:这也是现实生活里那位古典音乐界的女指挥阿尔索普(Marin Alsop),对电影所表达的气愤。阿尔索普在接受《星期日泰晤士报》访问时,认为这部电影讨厌女性,她自言身为“女性、指挥家及同性恋者”感到被冒犯。
而且不光是姬圈有人会生气,当时第一个跟我生气的朋友是个直女,她第一反应是觉得,这个形象跟现实有很大出入:古典音乐圈能有几个女性呀?还被刻画成一个父权的人?
彣:这个问题很重要。你刚才说电影很模糊、不得罪任何人,我反而觉得他得罪了所有人⋯⋯得罪了那些希望看到对女性主义(feminism)、取消文化(cancel culture)或者是权力关系(power relation)有更多的批评的人。但我看完之后其实没有特别感觉到不舒服,我一直在想为什么。
电影有没有把它想展现的那种权力关系,或者权力的滥用(abuse),带到另外一个层次?我觉得是有的。电影里面有很多很低调的暗示,讲 TÁR 爬上权力金字塔的这个行业,是一个非常传统、被男性垄断、又被父权主导的行业。然后 TÁR 在重新诠释这些“老白男”的作品的过程中,把她自己的身分全部都抹掉了,她自己都消失了。
有个还蛮直接例子是,TÁR 和男学生吵巴哈(巴赫)的音乐,她有一句生气的台词说:你们总是质疑这些老白男到底带给这个行业什么,或者我们为什么要听他们?但当你是一个指挥,你要站在乐团前面的时候,你就要把自己全部抹掉,你要在观众和上帝面前抹除自己。
我觉得电影用了很多梗去表达这件事情,就是 TÁR 一路都在逃走,她一路都不愿意面对她自己、消除自己⋯⋯其实她原本是一个弱势群体,但她在这个游戏规则里面成功了,而当她掌握了这些不平等游戏规则之后,她又某程度被那个体系同化,然后她也帮体制辩护。我觉得这是一种很深层次的讽刺,如果这个角色是一个老白直男的话,就做不到这一点了。
唐:我觉得,如果这是一个T的角色,我也忍了。有人讲“大T子中心主义”,意思是把异性恋的互动模式复制到同性恋的关系中来,比如变成T/P这样的搭配,T相对外貌偏男性,行为也大男子主义一点。在这种关系里,有的P会说怎么我还要做饭洗衣服,怎么进入了同性关系却还要守著一个异性恋的脚本?
TÁR 这个角色实际上就是非常man、非常“大T子中心”的一个人。在公共领域出现的、跟她旗鼓相当的人都是男性,也都符合大男子的气质,其她女性就是一种狩猎对象。虽然她没有办法进入一种和这个世界的男性真正的男人情谊(brotherhood),但就是一种 suit for brotherhood 的存在。
Cate Blanchett 的选角和包括她在电影里面的呈现则是太美了,是个经典的美女形象(classical beautiful woman),但电影实际上是在用她刻画一种父权结构下经典的“父”的形象。那日常生活中的人是不会觉得这样一种形象是一个“父”的。所以我觉得要么是批判不够彻底,要么是电影的立场根本就是只“想呈现”一个权力结构,但回避了真实生活中的权力问题,把权力放在一个很真空的、绝对正确的一个场域里面呈现和讨论。
马:TÁR 出现的场景里,很多时候都不是一个经典的女同形象,她是一个女同志的外表,但本质上都是顺白直男、异性恋直男的行为跟行动。她是通过“顺从”才达到权力顶点,然后又通过“权威”去维护自己的权力。她给男学生的“指导”,是在用男性说教(mansplaining)的方式去让对方低头。我觉得这是一个在女同志世界里比较少见的一种形象,是一种极端的虚构的形象,为什么要这样设计一个形象,可能主创想表达的就是“gender is powerless”。但我觉得电影又没有到达那个层次。
虚构真空权力场,还是呈现了真实的权力问题?
端:构造这样的形象是不是会对我们理解现实的权力结构有一些偏差?
唐:我觉得从作为一个艺术品的角度来说,它是一个非常好的电影。但如果说它对现实生活的政治性的影响,作为一个后 #Metoo时代,或者是 #Metoo 正在进行时的一部电影来说的话,我觉得它批判性或者是反思性上的不鲜明,对于 #Metoo 或女权主义运动来说是危险的。
一开始我为什么这么不舒服,是因为我觉得 TÁR 这个人物,其实是被塑造地非常丰富立体可爱的:不管是 Cate Blanchett 演技之好,还是整个剧情的设计,都有这个效果。TÁR 最“猥琐”的是造成 Krista的自杀,包括她跟其他交响乐团发邮件说,不要让 Krista 出演,Krista 死了之后,她也想著要销毁证据。
而在 TÁR 去追求年轻俄国乐手的时候,我们看到的又是她的腼腆、措手不及和笨拙。当被那只可能是幻影、可能是真实的黑狗“吓到”、撞得头破脸肿后,她也是诙谐地打趣自己的处境,“不要看我了,你们该看看那个打我的人”。这其实是可爱的。
但电影好像纵容了这种“可爱”。如果我是韦恩斯坦,我看了以后会觉得好棒啊,“我当时就是这样子可爱地追求那个女孩子啊,我还被愧疚心吓得滑倒,我看到女孩子的时候就是脸红砰砰直跳,哇好能共情啊,然后我到了亚洲看到性产业也好想吐,我好pure好true⋯⋯”。
但是你作为一个受害方,你面对的真的是这样子一个这么可爱的、还会面红的,还会在你背后偷偷看你的 Youtube 表演的,而不是一个上来就摸你大腿摸你背摸你腰的人吗?
马:感觉把加害者都提升了一个层次⋯⋯
彣:我看的时候反而不觉得她可爱,你刚讲那些,她看俄罗斯大提琴手 Olga 的 YouTube 表演什么的,我反而觉得很吊诡(creepy)。
我觉得这个角色这还蛮让人讨厌的。比如 TÁR 和导师吃饭的时候,导师说,叔本华对女性的暴力与叔本华是一个优秀哲学家无关时,TÁR 没有提出异议;TÁR 在学校对于巴哈的辩护;TÁR 和 Olga 吃饭的时候自然地觉得 Olga 是受到 Rostropovich(俄国男性大提琴家罗斯托波维奇) 影响而不是 Jacqueline du Pré(英国女性大提琴家);TÁR 还问3月8日是不是谁的生日还是忌日,完全没想到妇女节⋯⋯
她对古典乐界有权力的男性的辩护,很清楚地指出她内化了一堆父权的概念。
但我觉得这个设计就是刻意要让你不舒服。从女性主义电影的角度说可能是失败的,但作为一部艺术片,它厉害的地方,就是它透过这些刻意设计的、写得很糟糕、指涉一些东西的对白,让你去想说“你到底在干嘛?”反而会比设计成一个很符合大家想象中的批判性的场景,带来更多的讨论吧?
我看到一个还蛮有趣的设计是,TÁR 的太太 Sharon,乐团的首席小提琴手,其实权力更高。Sharon 是音乐世家出身的,像是古典音乐界的贵族。指挥跟第一小提琴手的关系也蛮神奇的,电影开始的访问就埋了梗:乐团没有指挥的时候,也通常会由第一小提琴手来担当。
有一幕是 TÁR 和 Sharon 吵架,Sharon 说,你应该要像以前刚来柏林的时候一样,那时候你什么都不是,你只是一个客座指挥(guest conductor),你要透过我来教你这个地方的游戏规则、人际关系,你一定要咨询我的意见,不管是在排练里还是其它事情的安排上,都一定要咨询我。我觉得 Sharon 也一直知道 TÁR 是会出轨的人,因为她没有骂 TÁR “你为什么会出轨?”,而是说“你(处理这件事)怎么没有来问过我?没有让我知道我们的家庭处在危险之中?”
所以 Sharon 某程度上是比 TÁR 还要更有权力的人,她教 TÁR她的角色、教她在这个行业要认识谁,要怎样才可以爬到最高的位置。TÁR 虽然是位置更高的,但可能在权力上不是。
TÁR 和 Olga 的关系也很微妙,Olga 应该是那个上传直播的人吧,其实她一直都知道 TÁR 是什么样的人,只是要用 TÁR 上位。这会让你觉得权力是一种交易,她们不完全是受害者。
唐:这个也是我很不喜欢的一个点,因为它默认了“大老婆”在这样子的一种父权的制度里面其实是一个受益者,TÁR 对其他的女乐手或者是新来的人,一直就是呈现一种追求的姿态,而她太太一直在容忍,这个故事里的人物好像只能容忍这样的经常出轨的关系,她只要保住自己“大老婆”的地位不被颠覆,保证自己在家里拥有绝对主权,那这个“男人”在外面娶三老婆四老婆,再有五个情妇,都是很ok的。《纸牌屋》也是这样刻画(portrait)这种权力关系的呀。所以我觉得电影对这个制度本身的批评不强,然后也各种不平反。
马:我觉得从做一个没有任何价值取向的电影的角度来说,它做得很好,它把所有现实生活中可以有的混乱(chaos和messy)的模糊性都放出来了,让观众去揣测、讨论,但它不做任何价值的取向。这是比较讨巧的一个点。
彣:你觉得不做价值取向是一个问题吗?
马:我觉得没有之后的讨论导向是危险的事。比如说,反思 cancel culture 是可以的,但它想走向一个怎么样的反思?是一个右翼方向的 cancel culture 的反思吗?还是说我们要发展一个属于左派的、一个 liberal 方向的反思呢?是在反思如何能让取消文化有一个更好的 agenda 的推进过程吗?
唐:TÁR 在音乐学院跟一个有色人种学生的对话也直接呈现了 cancel culture 背后的终极问题:艺术是可以独立于艺术家存在的吗?喜欢抖腿的、有色的、非二元的学生选择了韩裔小提琴家 Sarah Chang 的作品演绎,而 TÁR 却推荐这位学生多研究因为厌女问题而不讨这位学生喜欢的巴哈。学生“桎梏于”身份政治的音乐评价,在这段对话中令其显得狭隘,而像 TÁR 这样身为女同性恋却努力学习、理解“经典”,并且让“经典”推陈出新的音乐家,是多么厉害、高尚⋯⋯
有的台词也是在讽刺取消文化的,比如她给小孩不同的玩具,然后突然说不是每个人都要给指挥棒的,因为指挥不是一个民主的场景; 用她名字命名的一个奖学金,是只给女性的,但 TÁR 自己作为一个冠名人,说“啊我们也要开放给男性啊⋯⋯”
我觉得这些设计,是把这么多年运动铺垫下来的的一些行动完全地简化了。
另外是,这部片主角基本都是白人女性,配角方面的安排则有太多刻意的正确:音乐学院上课的几乎都是非白人的亚裔、拉美裔的学生,伦敦、柏林交响乐团里也“有”好多亚裔,首席小提琴是女性⋯⋯到最后她去了亚洲,欢迎她的是女主人而不是男主人,然后在东南亚的演奏一开场她对观众说话,就是 for women and men,for sisters and brothers⋯⋯我们亚洲人什么时候会把 sisters 和 women 真的放在前面?
端:讨论到这里似乎有两个层面。
一个是电影本身的观点,它有没有观点以及它要不要带来某一种导向?这是刚才大家在争论的。第二个层面是电影引发的讨论,能不能达到电影想要,或我们以为电影想要取得的那种效果?
在做对谈前我简单搜了一下(中文的)舆论和电影评论,很多评论是偏向标签式的东西,比如可能只是把“政治正确”highlight 出来,或是把“冒犯同性恋”这样的字眼丢出来,但是其实没有一个很深入的对话跟讨论。
唐:电影主创团队有说这是一个关于权力的讨论,但我想说,权力不应该是在一个真空的环境之下建出来的。它所建立起来的那个权力场,反而是我们现实生活中远远没有达到的,不管是现实生活中的女指挥家,还是首席小提琴是女性⋯⋯或者是柏林爱乐里充满了有色人种⋯⋯现实生活完全没有到这个程度。
在现实生活中,充满了这么明显的权力结构的不平等,异性恋霸权、父权⋯⋯#Metoo运动里更多的是在异性恋框架男对女的案例,或者gay框架里老男人对小男生的案例,比如维恩斯坦,纸牌屋的男主,还有 Woody Allen等等⋯⋯其实唯唯比较缺席的就是女同志的,虽然之前也有一个美国的文学学者,对她的男gay学生有#Metoo⋯⋯但和女同志相关的案例不多见。
电影在呈现是一个没太有结构性压迫的场域,对各层面的少数极其丰富的呈现,是想建构一个只有个人和个人之间权力的高低,而没有制度性不平等的背景。但现实生活中的性骚扰、性侵犯都是在结构性不平等下发生的。
端:总结大家的讨论,在现实生活里,power 恰恰不是 genderless 的,甚至也不是 raceless ,classless 的。因此当电影和主创持有这样的权力观时,会让人觉得“离地”,是对现实的悬置。但从艺术角度讲,在一个真空的悬置的环境里讨论权力,并把 gender、race、class 的代表性都推到极致去呈现,可能会造成有趣的反差,也可能会被理解成深刻的反讽。但可能观众首先要明白现实生活里的权力运作是什么样子的,不然可能会把虚构的当作真实的。
后殖民批判:一定要沦落到亚洲,才叫沦落吗?
端:TÁR 发生#Metoo之后,从柏林爱乐的音乐圣殿一下掉到了“下面的世界”,这个“下面的世界”是一种嘈杂好笑的东南亚形象,跟西方的音乐圣殿之间有强烈的对比。在这个世界里,TÁR 看到东南亚性工作者时还呕吐了,有人觉得是她对过往自己所作所为的后悔,你们是怎么理解的?
大家:她完全没有、不会后悔。
彣:我自己看那一段的感觉是,TÁR 一直是在逃走,她要重新 invent 自己。她先去了一个公关公司,那个公司派了一个很年轻的男生给她,年轻男生跟她说,你现在遇到一个危机,所以需要重新创造一个叙事的方法。然后她就出现在东南亚了。
我觉得也是很讽刺,看到这就觉得她其实完全没有后悔过,她完全不觉得自己做的东西有什么问题,只是她被丢到那个场景之后,剥削的对象从比较性别的那一方面变成很阶级的一些东西。
马:像她这么高傲的人不会后悔。为什么说她高傲?因为失去指挥位置之后,她是一个发癫的状态,她不是害怕发抖,而是跑到台上把代替她的指挥推跌。那一下她才开始从神坛上面跌下来。5号性工作者的一暼(5号也和马勒第五号交响曲有互文)令她呕吐,我觉得她是回忆起在指挥这个位置上,中间不知道哪个人背叛了她,回忆起这些 shameful 的事情,忍受不住,所以大吐。
唐:在欧洲的场域里,Tar 肯定是觉得自己在追求爱情、追求年轻,处理中年危机,她不会觉得是赤裸裸的性交易。但是在东南亚的场域里,她和其她女性的关系,变成了一个赤裸裸的权力和肉体之间的交易。她不可以接受真正连接起她的所谓爱情和关系的东西,实际上是金钱,而不是说她自己的魅力,尽管她的魅力跟钱是完全没有办法分割的。我觉得她是吐这个。
人类学著作里面有些研究,认为只有比较“low的”,没有真正的“男性气质吸引力”人才会去权色交易,像 TÁR 这种自认为有真正吸引力的人最好的状态是什么?是让年轻的女孩子往自己身上扑,但是自己却不花一分钱,用不花一分钱来证明这真的是自己的魅力。所以看到那一幕时我是非常不舒服的。
泰国在90年代时成为了东南亚性产业、性旅行的一个地方,多少白人男性在老了以后、犯了错以后去东南亚?那边有多少60岁的白男和20岁女孩子的搭配?但父权的一个吊诡是,当他们在做这件事情的时候,他们自己也是瞧不起自己的。这也呈现在白人对于东南亚的想象里,他们会说“我堕落了”,“这是我本人的堕落史”,是来 Asia 做肮脏的东西的。
如果它最后一场是停在美国南部,还是在白人自己的场域里结束,那我觉得还好,可结果是硬要往亚洲引进⋯⋯而且电影场景明明去的是东南亚,但在最后的致谢里面写的是“and east asia”⋯⋯
到最后电影才交代她来这个“东亚”做什么:她和当地乐团交出的作品是 monster hunter 这个游戏的主题曲,这是个日本公司开发的游戏,画面场景都是丛林啊、古堡啊,底下坐了许多 cosplayer 成游戏角色的观众。这跟以前古典乐的演出场景、受众相比,都是一个大颠覆。
端:而且亚洲画面也是一个大拼凑,有中国的中药柜子,有泰国、柬埔寨、越南的街景,有菲律宾的河流,河流里还有鳄鱼,鳄鱼还被冠上从《教父》电影里逃跑出来的都市传说⋯⋯这些都是以前白人电影里面关于东南亚的险恶丛林、神秘东方学的想象。把这些东南亚场景汇聚在一起之后,又成为了一个跟纽约、德国平行的“东亚”概念。
马:如果这部电影本身是要拿去奥斯卡竞选的话,这些元素囊括了政治正确喜欢的议题,但又很讨巧地避免了奥斯卡评审员(主要是白男)会感受到冒犯的地方。从这个角度去想电影为什么是这样拍的话,似乎就不是那么纯粹。
唐:还有另外一种解释方法是,Monster Hunter 找了电影做广告,所以无论如何要加这样一部分上去⋯⋯因为 Monster Hunter 就跟在保时捷、爱马仕、意大利珠宝品牌后面,是一小行字。
大家如果留意到电影开头的致谢的话,有一行字是感谢原住民 Shipibo-Konibo People 的。原住民元素在电影里是TÁR 的一个田野研究,当 TÁR 想要表达艺术纯粹的时候,观众会听到原住民音乐。我查了一下,电影的原住民资料来自 Jack Wheeler 的网站 Xapiri Ground,Jack 是一个在亚马逊那边做艺术的人,他吸取一些人类学的经验,结合原住民文化做一些art,再在西方卖。
人类学本身有非常大的一个殖民性,它先走过了一个时期是,认定某些族群是“不好的”,比如认定黑人是二等公民。到了第二个阶段,人类学开始去想象原住民社会为一种活化石,用原住民社会来批判西方的社会。这个阶段可能现在还在走。在这个阶段里,人类学没有告诉你原住民是“不好的”,它呈现的反而是“多元”,人类学家在思考和在写作的时候,也会用一种很反西方中心主义,或者是反资本主义、反现代性的方式行文,所以它刻画的反而是原住民的好。
电影设计也是这样的,TÁR 在一开始的访问里面,解释他对于取消文化的不满的时候,她提到了原住民,她说“Shipibo-Konibo only receive a “ikoro” or song and that way the past and present converge。It’s a flipside of the same cosmic coin。”
TÁR 想解释,不应该把巴哈什么的都cancel了,我们要让 past 和 present convert到当下——原住民也是这样做的,好像在说,当他们听到一个音乐的时候,他们只是接收和传达,他们不会去想这个人有什么性骚扰问题,有几个孩子,这些一点都不重要。
我听起来就是,“音乐就是音乐,艺术就是艺术,为什么要去考虑他生了多少个孩子,为什么要去考虑他以前的私生活跟艺术有没有关系,你看我们的原住民已经这样做到了,其实他们就是这样子的与神合一⋯⋯”居然是用原住民的语言在批判 cancel culture,我真的觉得好伤心。而且电影还用了一些原住民的图腾,比如说 TÁR 把书撕下来的部分画了图腾;节拍器被按下来之后,TÁR 随手翻到节拍器的盖子,也有原住民图腾。
音乐和图腾对于原住民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但是在电影里,明显就是把它作为一个鬼神的形象,一个缠绕不休的恶灵。我觉得这是一个很方便的东方的东西(oriental),很方便地把它画成一个神秘的主角。更重要的是,在这部片子“注重”了这么多政治正确的基础上,它还是犯了人类学之所以是西方中心主义的谬误, 那就是,被描画者不能发声。电影里没有任何一个原住民自己解释音乐是什么,都是从远方做的征引。
彣:我到现在就还是觉得,电影这样做就是刻意让你很讨厌,让你想要骂他。但又回到那个问题,就是主创到底有什么意图?
在华语语境讨论“政治正确”
端:其实接上我们这些讨论来回应这个问题的话,我觉得电影就像一个容器,每个人都可以把自己的 agenda 放进去,然后电影本身没有提供一个很明确的答案或者导向。这个会造成的一个效果是,如何解读这部电影,就取决于评论者自己的 agenda 跟他们的解读水平。
我们刚才讨论到的“问题”,或者说是“效果”吧,其一是公共讨论有流于标签化的趋势,第二是在它创造这个容器的同时,某程度也落入了一种东方主义的窠臼,或者是拿某些群体来做一种代表,而这个群体又是失声的。
所以我会觉得讨论到现在,其实重要的是我们自己想要提供一个怎么样的解读跟答案。假设我们都想要去回答这些问题,那么我们可以提供的是,我们想要如何看待取消文化,或者怎么看待政治正确,怎么看待性小众在权力顶端的世界的处境。尤其当我们处在华语的语境去看待这些问题、讨论一部西方语境里的电影。你们可以提供一个好的导读。
唐:我现在觉得这部电影是一个好电影的原因,就是我觉得它作为一个艺术品,它是很成功的。它的取向明显是 art for art sake,也可能是因为厌倦了艺术一定要有政治意图、否则就不是艺术的马克思艺术观。所以洪席耶才会说,工人的诗歌是“诗歌”,不是“工人诗歌”。电影建构了一个相对来说与现实世界高度紧密相连,但是跟现实世界中的权力关系完全相反的场域来实行自己的 art for art sake,power for power sake的艺术作品。
但对于 cancel culture 或者是政治正确的回应,我一向非常坚定的——我觉得华语语境还不到那一步,现在在很多基础问题上都还没有共识。现在大家所说的 political correctness可能呈现出一种“死板一块”的状态,是指——我们要设置50%的角色是女性,电影里一定要有一个同性恋角色或是黑人角色,或是在配角里设计一个少数族裔可以吗?
我只能说在自由主义女权里,这只是一小步,因为如果没有一个可见的东西(visibility),后面的关于整个哲学的认知论的批判,根本就是没有办法去完成的。但是问题是,一开始这样子的看上去比较自由主义式的,一定要规定有百分之多少的名额的形式,确实是会给大家造成那种“反向歧视”的感觉,对同志运动、同婚运动都会看到这样的批评。
我的回复会是,如果拉一个很宏大的数据,就会发现连自由主义的女权都没有实现,性小众在制度上真的获得了什么所谓的好处吗?连一个普通的权利都还没有达到的情况下,我觉得不存在 cancel 不 cancel 的问题,它只是一个话语,就是“逆向歧视”的话语,但一碰到数据,这个话语就失效了。
马:感觉我们社会只是第一阶段,但已经很想跳去第三阶段讨论cancel culture,而本身我觉得 cancel culture 也是非常限定在西方文化才会有的一种语境。
端:不过电影本身也是在西方的语境里啦。
唐:其实亚洲也是有的,你看罗志祥现在也在泰国复出呀。罗志祥扮一个女性角色,唱一个泰文的搞笑歌曲,泰国网友在下面回复好可爱好好笑。王力宏也是前两天复出,积极支持他的人也是说:这个case还没有尘埃落定,我才不在乎力宏哥私生活如何之类的。都是一样的。
彣:有帮电影讲话的人说,如果这个角色是一个男性的故事,他最后是可能会流落到东南亚或者东亚,可能会消失一阵子,但然后又会再出现、又回国,又会被原谅,或者被大家淡忘。
唐:是啊,韦恩斯坦被判了23年,他最后可能就是坐个5年,然后又会出来了,一定是这样子⋯⋯除了他还有谁被法律惩治了?我们看到大部分都是两年以后就继续出来没事发生一样的。
M:警惕 cancel culture 的人可能会说,它可能会被利用为一种政治工具,用来掰倒某些想要掰倒的人,但不应该因为 cancel culture 被利用完的后果,就说这个价值取向是有问题的。
端:我想电影本身作为一个白人语境下的电影,去提出一个 cancel culture的问题,这个是还蛮合理的,也是西方社会里面会讨论的一个问题。但像你们说的,电影真的讨论到了 cancel culture 的什么吗?现实生活里一名有性骚扰、性侵犯、打压控制太太的男性,被 cancel 几年又出来了,那我们可以讨论实际上 cancel culture 带来了什么影响?影响到底有多大?但电影是不是真的在讨论这个事情?我觉得这里是有一层疑问的。
第二层疑问是,当我们以华人的语境再去讨论这部电影的时候,它又有另一层指涉,就是我们所讨论的 cancel culture,跟电影想要呈现的东西之间可能也是有一些差距的。我想起2020年的时候,学者林垚的一个反馈,他觉得华语中的讨论还是蛮真空的,更像是一种话术的使用:到底什么是政治正确?什么是不正确?现在分成两个阵营,不同的阵营都可以说对方是某程度的正确或者不正确,而现在的很多讨论会简化到了我是正确的,你是不正确的,或者你过度正确了,而我很克制。而许多中文评论,只要拿这些标签来做一个互相的攻击,去博取一个流量,好像就叫进入了某种讨论。
但其实关于身份的、权力关系的、现实生活里面大家处境的真正的样子,相比于这些标签的泛滥,呈现是不足的。我们需要更丰富的东西。
唐:最后一点补充是,华语语境的 cancel culture 可能更复杂。像是吴亦凡就真的被cancel了,这是一个事实,但是他被 cancel 的原因,真的是因为舆论吗,还是因为国家政策?
端:他其实是被铁拳打了。
大家:这是自下而上的 cancel 和自上而下的 cancel 的区别,至少在中国,那更是一种国家主义式的 cancel。吸毒艺人、失德艺人,这些真是完全不一样。
吳亦凡不是“被鐵拳打了”,而是他是強姦犯,ok?看到這句話嚴重不適,沒必要為了表明自己對所謂“鐵拳”的厭惡就還要為強姦犯說話吧
身爲一名直男,我首先坦言自己沒感受出TÁR有什麽不妥,這部電影涉獵有點廣,信息量多,超出我目前的解讀能力,或者換種大家更容易理解的説法,在看這篇對談前,我會傾向於把這部電影看作是在描述職場生涯故事,當中有戲劇化的成分,但總體是符合日常博弈和權力關係。女主角常年帶著面具做人,根據場景不斷轉換著人設,時而是讓學生難堪的學校講師、時而是才華橫溢的頂級交響樂團指揮、時而是扮演暴戾父親角色的家長、時而是直言不韙的同事、時而是操弄權術的上司(要把老成員踢走時在人前人後的變化、先給貼身助理假希望隨後抹殺掉、為滿足私欲在選拔大提琴獨奏時表現出來的專斷和雙標)等等,可以説女主角整個生命歷程都是伴隨著欺騙和謊言,這種處境對普通人來説太真實了,而她能卸下心防,以真面目示人的機會不多,一次是夜深人靜時被雜音吵醒,翻遍全屋才找到是櫃子裏的鐘擺在發聲(看到這幕我起初以爲是幻聽,接下來的故事發展是事業一落千丈最後重新振作這種俗辣走向);一次是爲了把玩具熊還給大提琴手,獨自進入陌生的破舊公寓遭遇追逐驚魂;一次是親密伴侶離去后不久又被房東告知要搬出公寓,在大廳拿出手風琴一邊演奏一邊咆哮(這裏肯定有諷刺成分,因爲她間接造成一名手風琴手自殺),此時鏡頭定在中遠距離,觀衆就像看著動物園裏面的一隻野獸,只有在很個人、很私密的場域中,女主角才會把自己最本能、最脆弱的那面人格展示出來,其餘情況下基本就是把自己包裝成一名充滿男性特徵的戰士。冲到路邊嘔吐的那一幕,我想這包含兩重含義,除了説明女主角覺得惡心之外(認爲性工作者骯髒,和此前一幕可以形成關聯,就是女主角到鄰居家扶起癱瘓老人后可能手上沾到排泄物,回到家立馬把衣服褲子脫掉丟進垃圾桶,由此可見她對「髒」極度排斥,可能和童年創傷經歷有關,末段似乎表明她兒時居住的地方不太體面,而且也許在很小就接觸過性工作者),還有就是被人識穿女同性戀身份時感到懊惱和悔恨(以爲遠走他鄉可以重啓人生,沒想到又回到先前的循環中無法脫離,這甚至可以聯想到更令我寒心的一點,就是女主角真正的性取向,她是真的女同性戀嗎,抑或是當初爲上位而做的權色交易然後「扮演」這個角色至今?針對這點那位首席小提琴家,也就是女主角曾經的親密伴侶曾經明確指出過,女主角只有在一個人面前(應該是指她們女兒)才沒有算計。以我淺顯的認知,女同性戀作爲性少數群體,正常情況會比較溫和、心思細密、不具備太强的攻擊性,和女主角在劇中展示的形象截然相反。
思路有點零碎,先寫著這些吧。最後還是要再次説明,以上僅僅是我一個直男的觀點,不能代表其他男性。
吊詭(creepy)这个不对吧?吊诡是paradox ,港台最早拿来翻译悖论的。不过这似乎不怪小编?
超級棒的討論,謝謝分享。感覺電影建構出來那種真空和絕對正確的權力場是想說「壓迫人的,同時被壓迫著」/「被壓迫的,同時壓迫著」。但角色設計、劇情、故事背景等等,全都以偏峰的視覺拼砌一堆來敍事,務求達到一種很radical很前進的效果。究竟要為哪一個「弱勢」說話,究竟要討好哪一類觀眾,究竟要推進什麼議題?
電影固然無法如實反映現實的制度壓迫和權力分佈。電影可以獨立於現實嗎?電影需要「寫實」嗎?至少不能讓弱勢社群因為作品而受壓迫?不少電影與社會議題掛鉤,甚有充權的意味,其實本質上是劇情片,極其量不過是「一個故事角色的故事」,或許就如這套電影。這裡可以論及創作的動機和道德責任。
而老實說,不知是否刻意迴避,或是這套電影的意境實在太混亂,現實中,不少女性的確會內化父權意識,以父權的「話語」生活,以求可以掌權。
“唐:是啊,韋恩斯坦被判了23年,他最後可能就是坐個5年,然後又會出來了,一定是這樣子⋯⋯”
這是什麼奇葩發言?
非常高质量的讨论,请问全部内容有没有可能以音频(如Podcast)或其他形式放出?谢谢。
勘误,mansplaining拼写错误。
評論的低門檻會讓人有一種評論門檻低的錯覺,似乎任何人都可以隨意的開幾個賬戶,轉載一些自己喜歡的評論。對個人來說,有多少是出於閱讀真實資料邏輯分析的洞見,而有多少是轉發議程相同的消息哪怕是假新聞。
作爲一個在古典音樂演出行業工作過十幾年的讀者,我想要補充/更正一下,TAR事發后出現的公司招牌畫面并非公關公司,而是古典音樂界頗爲有名的CAMI經紀公司。很好奇這公司爲何願意讓自己的招牌在此出現,但這家公司尤其是其個別高管在業内的形象,確實與電影有合拍之處。另外作爲前從業者現邊緣人,我看完此片后最大的不滿是這片子一開始用偽紀錄片的手法用大量業内術語乃至黑話,營造出一副非常專業内行的樣子,但後面出現的衝突乃至戲劇高潮,卻是在古典音樂界職業樂團中絕對不會出現的。不是説那些不對等的權力關係,針對性別、族群等身份的不公正態度不存在,而是在那個職業世界裏,幾乎人人都是世事洞明,大師更有諸多助理與顧問護體,鮮少發生這麽赤裸裸的戲劇化衝突。
很詳細的討論,值得細閱。特別喜歡裡面說的「如何解讀這部電影,就取決於評論者自己的agenda 和他們的解讀水平」
出色的討論,感謝
好棒的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