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晚上不要在这里了,不让在这里集结。”
“可是我们就两三个人诶,我们就是过来玩的。”
“不要跟我说这些,现在这里临时管控。”
“管控?有文件吗?”
“我们管控还需要文件吗?为什么要给你看文件啊?下文件,那我现在口头跟你说了,行不行?”
11月27日晚,宝荣与广州海珠广场中布控警察争执时,录下了这段让他哭笑不得的片段。
当晚,广州与北京、上海、成都等多个城市,同时发生对防疫封控的群体抗议行动,以年轻人为主的市民们走上城市的街头,喊口号,唱歌,举起白纸与悼念乌鲁木齐惨剧的鲜花,这不仅是他们很多人生命历程中的第一次街头经历,也是中国大陆高压政治环境中,数十年少有的抗争场景。
参与其中的人,或许诉求与站出来的原因不尽相同,但抗议愈发荒谬甚至不断造出人祸的防疫封控政策,是“最大公约数”。11月30日,含广州在内,多个城市放松防控,分管防疫的中国国务院副总理孙春兰,也首次在座谈会中提及防疫面临“新形势新任务”。
这似乎是抗议带来的些许回音,但警方的盘查与骚扰也接踵而至,宝荣的朋友就曾被警方以防疫调查为名,在清晨重重敲响房门。而与此同时,那些夜晚的共同经历,也在每个参与者心里种下了不同的种子。
周旋
广州的示威从一开始,就注定伴随着与警方的斡旋与缠斗。
11月27日下午,宝荣看到社交媒体中流传着一张海报,约定晚8时在广州人民桥底共同纪念因过度防疫而死去的同胞。前一日,上海乌鲁木齐中路的抗议与南京传媒学院等高校学生的白纸抗议,在中国大陆社交媒体的重重审查中仍被不断传播。27日当天,除广州外,北京、成都等其他城市也发出相应号召。“要跟大家站在一起”的念头下,宝荣没有多想,就叫了朋友一同前往。
然而,当他抵达人民桥底时,已有大量警力部署在周边。宝荣与朋友只好一圈圈地在附近游荡。
八点半左右,人民桥底部署的警察越来越多,他们甚至开始随机翻路人的包,几乎每20米就有两位警察,安静的街道上没有任何示威的痕迹,只有一些如宝荣一样不愿离开、四处走动的“路人”,与越来越多的警察和警车。
“当时还在封控,人不多,但有一些行人,从他们寻找的眼神里,能看得出来其实是同路人。”林乐回忆,他也是当时在现场走动的人之一。不久,一些路过的朋友开始小声提醒:你们快走,这边要抓人了。于是宝荣、林乐等人便动身到海珠广场,去参与十点半的活动。
原定地点是海珠广场标志性的雕像前,然而那里同样布满了警察。据宝荣回忆,当时广场上有近五十位警察,他与朋友站在雕像下聊天,试图等待更多人加入。警察留意到他们的停留,便不断要求他们离开,于是就有了本文开头的对话。
紧接着,宝荣手机上开始不断收到 Airdrop 传来的一些图片,有的是传播地点时间信息,有的是提醒注意安全。约十点多,两三位年轻人走到宝荣身边低声问:“你们是吗?”
“是。”
“可以跟我走,在小花园里。”
“不要围观要加入!”
约10点半,悼念活动在海珠广场的小公园深处开始。有人打开蓝牙音箱,在现场放起了音乐。第一首是叶倩文的《秋来秋去》。
“秋来也秋去,秋风教人掉眼泪,何时才跟你可重聚。”宝荣说,念着歌词,不知为何,觉得竟也很符合当时的心境。
人们随着音乐声逐渐靠近彼此,有人互相打招呼说好久不见,有人派发白纸,有人只是安静地站在原地哼唱。歌声也吸引了不远处的警察,一首歌还未放完,警察们已逐渐逼近。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大家都站在一起吧!”最早到场的几十人便伴着音乐,手举白纸,沉默地站在一起,面向警察。
“其实看到警察越逼越近我很害怕,”宝荣说,“我甚至下意识将手上的A4纸团了起来,但看到身边人都纷纷举起手里的白纸,我便也展开,加入了他们。”
几首歌放完,示威者对面的警察开始结成人墙,并拉起警戒线,将人群分割成线内的示威者与线外的围观者,拉线的同时不断驱赶周围人群,试图引导人群至靠近马路的部分。这时,有人忽然喊了一声:“不要围观要加入!”
“不要围观要加入!”其他示威者也跟着喊起来,宝荣说,那是那晚喊得最多、时间最久的口号。期间,一些围观者渐渐走入警戒线内,加入示威的核心区域。领头口号的声音也开始多元起来:“逝者安息,人民万岁!”“不要核酸要吃饭,不要封控要自由!”,还有粤语的声音:“广州人,企起身!”
除口号外,示威者们与北京、上海等地一样合唱起《Do you hear the people sing》、《国际歌》等,而Beyond乐队的《海阔天空》、《光辉岁月》更合唱了不止一遍,宝荣还听到身旁有人用手机播放了谢安琪的《家明》。
唱累了、喊累了,一些示威者开始尝试与围堵在面前的警察沟通。有人用普通话问:“你们是谁的父亲,又是谁的儿子?你们最开始考入警校,就是为了站在这里封住你们所服务的人民吗?”有人用粤语苦口婆心:“三年啦,过够啦,饭都冇的食,你哋都系人,都知而家工好难揾,你哋咁样,翻屋企瞓唔瞓得着啊?”(注:三年了,过够了,饭都没得吃,你们也是人,也知道现在工作不好做啊,你们这样,回家睡不睡得着啊?)
没有人给出回应。
核心示威者之外:对骂声、便衣与污名
“废青返屋企!(注:废青回家!)”围观者中,有人喊到。
海珠广场上的核心示威者喊口号期间,外面也聚集了越来越多的围观群众,有人拍照,有人发布抖音、快手等视频网站直播,有人在观望,有人在犹豫,有人认为示威者在“搞搞震(捣乱)”,喊着“返屋企!返屋企!”,有人回击:“收皮!收皮!”
在广场的另一个角落,几位示威者被围困在警戒线和围观人群的包围里,其中一位女性与围观的大叔对骂起来,大叔指示威者是“广州曱甴”,外地人收了钱搞乱广州,女性则回问:“你可以代表广州人吗?”
一直在警戒线外各处拍照记录的伯谋回忆,虽然白纸是代表对审查的抗议,但当时很多围观的尤其年长者,对此一无所知。抗议结束后,一些民族主义公众号甚至造谣污名称,白纸是为了方便外媒记者重新合成照片,换上需要的口号。更有人在白纸上后期加入繁体字标语的照片,在社群网络里传播,称此为香港行动者煽动的证据。
“可能与广东文化也有关吧,广东人普遍是务实的、远离政治的、生活安定的、政治冷感的,”46岁的丹尼说,他是11月27日晚广州示威者中极少数的中年人,在他对身边人的观察里,很多上了年纪的围观者并不知道这场抗议的诉求是什么,只是通过意识形态过去对他们的灌输,下意识想到“颜色革命、境外势力”,再加上疫情期间海珠区城中村广州人与湖北人的矛盾,便会认为“外地人代表不了本地诉求”。
“在我的观察里,示威者中其实很多广东人,很多讲粤语的,”林乐回忆,“但领头喊口号的女生多是普通话,听不出广东口音,因此围观者可能会产生‘外地人在搞乱广州’”的认知。”
同样身在核心示威者人群中的阿伟,也听到了“返屋企”等声音,身边一些广东人还回呛:“要返自己返啦!”由于有一定距离,他无法分辨“返屋企”等嘘声的来源,“我不确定是故意捣乱的便衣,还是外面的围观者。”
阿伟是从周围的人群渐渐走入示威核心区的,他此前在警戒线外发现现场除警察外,还有很多易于辨认的便衣警察,他们往往都是一些精壮的中年男人,黑色衣服和鞋子,戴着N95口罩,会拿着手机靠近示威者的脸进行拍摄。
“但如果是故意捣乱的,广州疫情期间本地外地矛盾,的确是一个容易被挑起矛头的焦点。”阿伟补充。
“一起走!”
晚上11时30分至12时之间,警察组成人墙将核心圈内的人围了起来了,看着警察渐渐逼近和围困的行动,站在外圈的声援者开始喊:“放人!”
阿伟跟着人流渐渐走入核心示威者的地带时,并没有留意身边情况,查看完信息一抬头,才发现自己已被困在了警察的包围圈中。此前在国外读书时,阿伟时不时会去围观当地的游行、罢工等,遇到感兴趣的活动,也会跟着走一段,那时只觉得一切稀松平常。11月27日是他第一次在中国大陆参加声援,第一次切身感受到两种情景的压抑,第一次觉得自己距离即将被镇压的运动,如此近。
当晚,核心区域的示威者被围困了近1小时,期间有人想离开,但走不出去便只好折返、绕圈,还有人想要冲破警察的阻拦人墙,未免引发冲突,被其他示威者拉了回来。用丹尼的话说,警方和示威者两边,当晚都保持着克制。
直到一位年轻男性向警方表示,自己想回家、不闹事,其他人便也围了上来。警方派出一位自称广州越秀区分局的领导与示威者谈判,最初要求示威者3至5人一组走出,由警方送回住所,并登记身份证。在场示威者表示不满,认为只要警方开路,大家就可以很快离开。
据阿伟回忆,警方与示威者的谈判来回进行了几次,每次否决都因示威者“如何保证安全”的问题无法得到满意回答,大家担心打散分组后可能有人会被要求做笔录,甚至遭遇暴力对待。忽然,人群中传来一声“一起走!”,其他人便也跟着大声喊起来。
阿伟说,那一刻忽然很想哭,也想起2019年香港反修例运动冲入立法会时,大家强调一起走的场景。虽然原因不尽相同,但那种团体感是一致的。
1点左右,双方达成“白纸不再举着、离开后不再聚集”的协定,阿伟、宝荣等在海珠广场被围困的示威者安全离开。离开时,宝荣给此前在人民桥偶遇的陌生朋友发信息报平安,并询问他们在哪里、是否安全,很可惜,他们因落单被带入警察局做笔录。
宝荣问,需要帮忙吗?
朋友说,没事啦,就是头发被揪掉很多。
种子
“有开酒吧的大哥说,以后去他酒吧随便喝,但我不记得名字了......还有一个女孩生日,我们很多人给她唱生日歌。”距离11月27日已过去3日,宝荣回忆起那时的心境和偶遇,仍然有鲜活的温馨感。
这几天,宝荣时不时还会拿手机小声公放着“禁曲”随处走动,希望通过黄耀明、谢安琪等歌手的声音,让同伴得以辨认彼此,他很怀念在现场产生的那份联结感。
同样怀念的还有林乐,他说,其实内心里知道去到现场的人,诉求未必是相同的,有的人是宣泄,有的人是维权,有的则是想到更深的东西,但那一晚大家能真实地聚在一起,好像平日里累积的孤独感忽然得到了释放,“原来有同样想法的人可以有这么多,原来我们可以这样看见彼此。”
“很多人反复问我,是不是人头200快,白纸什么意思,具体发生了什么,”伯谋将拍摄的部分照片发布在社交媒体后,收到了很多询问,这让他觉得自己有义务将更多真相记录下来,“无论相机还是手机,其实每个人都有义务去记录、去传递、去发声,否则我们就只能接收那些被篡改的信息。”
抗议过后,不少参与者遭遇了警察的骚扰。据宝荣了解,此前被带去做笔录的朋友回家后仍要不时被上门的警察以“流调”为由要求“谈谈”。凌晨,朋友家忽然响起重而急促的敲门声,“流调不是防疫办的事吗?”朋友如此拒绝后,上门的警察不多久便离开了。
“我们这一代是对89有一些印象的,”丹尼说到,“会对这个体制的冷漠有一个认知,所以看到小朋友们愿意出来,觉得很难得。虽然他们未必有公共行动更深的政治意识,但走出来就很难得。”
提及33年前的天安门运动,阿伟认为,两次大型示威未必有可比性,“89是高度政治化的运动,而这次几个城市的示威主要还是针对防疫政策,”他觉得,目前示威停留在没有非常政治化的状态未尝不是件好事,“就如今中国大陆的环境而言,能有这样的一次行动已经很难得,已经是89后再未有过的了。”
阿伟说,两三年前在国外时,从来不会有所谓“爱国主义”的心态,对由党国建立起来的“爱国主义”很排斥,回来后也一直想着如何再离开。但11月27日那晚过后,“就觉得自己是个中国人”,行动者们似乎在现场共同建构起了新的身份认同。“我们意识到可以为自己的生活站出来的时候,变革就已经在发生了,不一定要一些很明确的政治口号。”阿伟说。
“每个人心里的种子都种下了,我相信有一天有机会的话,我们都会抓住的,都会想表达自己的。”林乐说。
文中姓名均为化名。文中人称代词“他”均无关性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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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去晚了只能在警戒线外围,看到了一直在拍照的长发小哥,也看到了出面谈判的政府官员,但警戒线里面的抗议者一张面孔都没能看清,只是远远依稀听到他们在喊口号,后来就听说有些人还是被事后算帐带去调查,非常担心。感谢端传媒,让我们看到了更详细的报道。
BBC記者訪問烏魯木齊火災死難者家屬(第3條影片)。
https://www.bbc.com/zhongwen/trad/chinese-news-63883937
祝平安
谢谢
好。我與你們同在。
可惜種子落在石地裡,怕是發不了芽的。
多谢,平安。
「我們意識到可以為自己的生活站出來的時候,變革就已經在發生了,不一定要一些很明確的政治口號。」阿偉說。
「每個人心裏的種子都種下了,我相信有一天有機會的話,我們都會抓住的,都會想表達自己的。」林樂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