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媒体人“红眼”三年前亲历元朗721事件(元朗白衣人无差别袭击市民事件),三年后写下这篇文章,回顾这几年香港人由游行示威,变成走上街头追星;打卡点由连侬墙变成明星代言广告牌。他不习惯,也不想习惯,三年前的创伤仍在,只是情绪延后,装作“好起来”。三年后,他觉得香港变了,香港人也变了,然而伤口未复元,带着一份隐藏着的痛和愤怒,他剖白这几年不同身份角色上的种种交织和种种落差——身为721亲历者的未解之痛;身为传媒人的自我阉割;身为香港人的欲语还休。他对于这些变化感不适,但最后他控诉的其中一个人是自己。
(红眼,专栏作家,影评人。《艺文青》总编辑。写电影、电视剧、流行文化。写小说。)
我还是不是2019年7月21日坐西铁回家的那个我?
三年后,我今天仍然戴着口罩。别误会,是另外一些原因所以戴着口罩,那些“事情”没延续三年那么漫长,它完结了、沉默失语了,甚至人走茶凉了。
香港顺利庆祝主权移交25周年,但我仍记得今天是721事件三周年。记忆是不可靠,尤其短短三年之后,从法庭的审判以至某些已成为社会“共识”的说法,都跟我在列车上的亲身经历有些出入。我明明在场,但我还可以怎样告诉人呢?我在某些渠道尝试争取一些声音,但那些渠道已经消失,那些声音正在等候审判。
作为土生土长的元朗人,接下来的三年,我都必须若无其事往来事发地点,但原来不是很难过。只是大家开始失忆,或不愿意再谈这件事,渐渐让人产生幻觉,那天的白衣人真的出现过吗?还是拍戏而已,抑或幽灵?那些在我身旁穿插而过的木棒和铁枝,又是真的吗?
我再没有跟任何人提起,毕竟大家都说要Move on要振作要重新开始,但当一件事情无人谈论,没有声音,它就会慢慢被扭曲成另一个形状,再无法恢复回去。我将会见证屯马线通车,有个男孩在镜头前一脸热情唱着“屯马开通真的很兴奋”……还会见证西铁站铺天盖地的警察招募广告,见证大批“镜粉”于闸口附近交换各种自制物资——都是应援物资,但不是我们想像中的自制防催泪面具、护膝和安全帽。
与此同时,作为传媒工作者,这三年还陆续见证了好几间香港媒体执笠 (倒闭),有相识与尊敬的编辑前辈如今在囚,更多资深传媒人选择离开香港,但这些黯伤的事情没有令人失落太久,因为这两年又受惠于男子组合MIRROR的迅速冒起,杂志采访与流行文化评论等工作居然前所未有的蓬勃,还不断出现另起炉灶的新网媒平台及各类自媒体,取代已解散、消失的主流媒体。但它们普遍有个共通点,少谈政治,只谈风月。只谈风月不同于只管风花雪月,这四字本是赞人为官清廉守节,今日是指娱乐至死,但同样不算是贬义。
“好起来”的伪装
2019年末,男团MIRROR开始声势渐大,基于工作关系,我先后几次近距离见过他们每一个成员,但那种距离近不过721那天我和那些白衣人的距离,我们在列车里、他们在月台上。
721之后的两天,我约了姜涛做封面访问。死里逃生,而且就发生在你每天必经的车站月台上,你对这个城市和未来还是充满了怀疑,也不晓得是因为工作所以要赶快“好起来”,还是为了要“好起来”所以继续工作,但我一直神不守舍,每行一步都踩不到地面,每说一句话都在耳边有回声,好像隔着一个玻璃罩,无论身边的人在说在笑,都接收不了那些内容,仍然只听到月台上的人凶狠叫骂,列车里面很多人哭泣、徬徨退缩,有人跪地求饶,也有人不顾一切冲了出去。
不是梦,不是幻觉。在一段很长的日子里,我无法离开那个场景,被困在里面与外界断裂。但是,你要假装若无其事继续与人气歌手做访问,不让摄影师和公关们看出任何异样。就是这样,姜涛成为了我对721事件连锁记忆的其中一块。
在那段时间里,我觉得自己有短暂的人群恐惧,于是多了几份兼差,每周到电台录节目、谈电影,也有数天从元朗坐两趟巴士到柴湾的报馆埋版(完成印刷版面)。有时下午就在饭堂打开电脑独自写稿,埋版之后又继续写,或者这种“好起来”的伪装,从那天访问姜涛开始一直延续下去。列车上曾经有过的死亡恐惧会慢慢淡化,但换来内疚和无力感一直沉淀,而我就是怀着这种心情见证12位镜仔变成全城哄动的人气天团。
当城市里所有聚集活动都不被容许,唯独追星活动可以愈演愈烈;当许多消息都不再容许报导,逐渐大家都开始躺平不再感兴趣。青春偶像的一举一动突然成为大家最关心、唯一着紧的事情,迷妹迷弟们牢牢记得团员哪一天生日,买灯箱打广告各种应援,取代了所有被刷掉的标语文宣,换走那一个接一个曾被视为“香港最黑暗的一天”的日子。两年前那些连侬墙是打卡点,如今最多人打卡的地方变成了明星代言的珠宝广告牌,而“荣光”、“今天我”和“Hallelujah”这些歌曲不知所终。
而我就一边目击近在咫尺的镇压和拘捕事件,看着自己的同行入狱,然后继续配合城市的粉饰工程,做一些卖到断市的明星杂志,卖得愈好,艺术展愈多人,愈觉得这个地方像NFT那么荒谬。
或许,是创伤后遗的影响,我没有特别喜欢MIRROR任何一员。但有时看到老派深蓝作者与左报批评MIRROR追星现象荼毒社会、制造乱象,却有同仇敌忾的趣味。可能我仍然期待着香港有些事情,能够令养尊处优、以为风波已平的人,大为吃惊,惊恐又好,什么形式的惊慌都好。
不是轻视、讨厌娱乐偶像所带来的新香港、新面貌,当然也有人尝试从他们的作品、人们的热捧去解读更多社会现象,譬如积极对抗无力感,转投其他宣泄渠道之类的论述。明星效应算不算是拯救了香港?无可否认,但拯救的同时,或意味着我们选择“扔弃”、“遗忘”许多东西。
尽量多写,变成尽量不要写
当然,这种“遗忘”背后,有真心出于犬儒、贪图安逸,也有被迫的。这三年来,我在工作上经历许多阶段的改变,严格来说,所谓的改变就是妥协。
2019年的我,最初和一些编辑朋友都有默契,想要争取在有限的版面里多放一些政治讯息,声援明志或是表达不满也好。但形势变得很快,没多久有一些媒体被查封、主理人被捕、营运资金被冻结,大家开始担心人身安全与生计问题,便由尽量多写变成悄悄找个下台阶,尽量不要写。有些老一辈,几乎就在不写的同时,开始卖书准备移民。
如是者过了一年,情况变得愈来愈差,“尽量不要写”已经是一些基本游戏规则,不要写之余,更变成尽量挑出敏感句子删一删,遇到太敏感的文章,要找个办法与作者说,不如不要写。太敏感的题目就和受访者说,干脆不要做。当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二百次,“危机意识”特别高的编辑逐渐摆出政府高官的嘴脸(其实每个人都可以有那张嘴脸)——他们认为今时今日仍然企硬(不肯让步),就是不懂世情,不识时务会连累了大局。
啊,唯一可以任写的,好像数来数去都是娱乐新闻,包括MIRROR和其他花边消息。我不知道这种躺平但自觉卧薪尝胆的想法是否正确,但2019年之前,媒体里总有一些说着“不敢写不如不要写”的资深媒体人,如今动不动就教人“不能再这样写”。以前深切痛恨自我审查的人,一旦自己都开始了自我审查,便懂得说是顾全大局,为了大家的人身安全。大局!对大家都好的事……能算是自我审查吗?
我自己是幸运的,因为我已经看不见、听不到那些大局。在721那晚之后,我一直被某个硬核似的玻璃罩套住。但慢慢觉得,有个玻璃罩都好,拒绝被太多事情污染和动摇。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的个人社交帐号只剩下工作相关的,像电影评论、明星访问、杂志出版消息等等,也没隐瞒什么,因为我的日常生活也差不多,就尽量让自己存在,同时尽量让自己一直减少下去。
我存在但我已经不在,不特别喜欢任何事情,就不会对某些人特别失望,也不会特别去讨厌某些事情,或者愤怒。我没特别抗拒乘搭港铁,也没有特别不去吃那些“蓝店”,其实吃什么、同不同路人对我来说都一样,也看到有同路人在吃人血馒头,吃相都很难看。
我以为自己练到一身好本领,面对“深蓝”影视红星、大湾区艺术家,都可以若无其事采访交谈,反正戴着口罩,就算咬牙切齿对方都看不到。但我猜自己的身体反应是最诚实的。想起来,我没有坚持不打疫苗,前阵子因为工作关系,看钱份上便补打了两剂疫苗,结果病了几晚。妥协是罪,身体会给你应得的“惩罚”。
我没追看《全民造星》,反而不时会看几集中国大陆很红的说唱比赛秀。吴亦凡一直都是这些说唱选秀的嘉宾导师,凡哥去年闯祸入狱了,今年电视台再推出新一辑说唱节目,吴亦凡以外,里面依稀是前几年都见过的面孔。过去跟吴亦凡称兄道弟,总是凡哥前、凡哥后,穿得一身潮牌的Rapper们,歌词好有态度好愤怒,总是什么双押三押Peace来Diss去,炸了炸了给我闪开,骂人不带脏语与禁忌字眼,但结果全部都扮失忆,当吴亦凡从不存在。不是说Hip Hop精神在于很Real很敢说吗?
我没打算批判中国大陆这种捏着喉咙扮高潮的“太监说唱”风气,纯粹作为比喻,把它放在香港,敏感字眼不要写,危险人物又不能访、不能用,只求Peace而不再Real的我们,难道不同样都是一群“太监媒体人”?
继续做个“太监媒体人”
实不相瞒,我本身就是在全香港自我审查得最厉害的报馆出身,该报馆素来有几个暱称,叫“东厂”与“香港朝鲜”。所以我算是一入行便阉得干干净净的“太监媒体人”吧。馆中有一名言,你的读者只有一个,那个就是你老板。
由于老板姓氏是十二生肖之一,每逢农历新年都好像战争状态,凡跟生肖相冲、某某犯太岁、某某生肖流年不利,甚至在同一版的标题将那个生肖与“跌”、“穷”、“输”、“死”放得太近,都是内部大忌。与其怕写错,不如唔好写,未熟报馆流程已经有人教你这个生存之道。
入行不到一年,我的自我审查功夫已经练满。后来在其他杂志、报馆打滚,经常自嘲是个“脱北者”,早已净过身,阉几多次都无所谓,妥协是我最擅长做的事情。这两年意识到整个香港都变成“香港朝鲜”(并不是说真正的那个朝鲜),无论工作与私交,也见到很多编辑和作家前辈的窘态,为了长远的理想,即使妥协都要有型、有态度,要保持尊严地躺平。
以前觉得,齐泽克形容“右翼是浑蛋,左翼是傻蛋”可能太毒舌,他自己不就是个左翼学者吗?然而这三年过去,倍感精警。我呢,比较像是夹在两颗蛋之间,既不想做傻蛋,但也害怕逐渐被扯过去变成浑蛋……什么都没有。算是“太监媒体人”的痛处?
夹在两颗蛋之间,我既写得很慢,但好像也愈写愈多。除了写作,我对一切发生于721玻璃罩以外的事情都保持冷淡。认真一想,或者就是这个玻璃罩,让我开始跟身边一些本来立场相同、带着默契各自爬山的传媒朋友渐行越远,有了些隔膜。
事实上,当我在三年前好几次匿名受访,讲述721那天所见所闻时,总是被问及真是如此吗?时间线正确吗?跟其他网上流传的版本不同,会否不是你想像中那样子?最令我觉得心里有刺的一句质问是︰“所以你一直困在车厢里,没有走下去月台下层?”撇除记者采访经验不足,但我懂得对方的意思——他们眼中,我没有看到整个事件的全貌,而且眼见不一定是事实,我不是完全可靠正确。
然而,置身任何一场社运冲突,只要人在现场,都不会掌握到客观全貌,譬如前线时常误会后方支援者,后方亦不会理解前线为何那么冲动不克制。我能够体谅记者的新闻采访原则,以及他们心里抱持的传媒道德职业操守,毕竟我虽然是最擅长妥协的“太监媒体人”,但过去还是一直被教导以这种兼顾正反、保持中立客观的切入点观看这个世界。
或者是我观看这个世界的方式因为721而起了变化。
当压倒性的暴力出现在面前那一刹间,挺身而出是勇敢,回避畏缩、委曲求全也是人性,但我不能够接受的,反而是以捧着摄影机的形式同行。当然也跟事发现场巨大的无力感有关,人就是有种想要对抗、吞噬、消灭这种暴力的欲望和恨意,施暴者与助纣为虐的同谋固然让人深切痛恨,但恨到就连抽身而出想要客观呈现暴力的真实全貌——即是前线记者的专业任务,都一并觉得可耻。
对此,我一度感到沮丧和迷失,也再无法在721之后参与那些如何政治正确、中立地报导示威事件的新闻争论,只觉得这些既离地又抓不着痒处的争论,结果帮助转移视线及模糊焦点,于整场运动都同样是助纣为虐。
说起来,可能我是最早就变得只谈风月的那些人,每天写写明星访问、写写电影评论,除了一些应景的弦外之音便不想多说。后来知道,有721当日于现场采访的记者毅然放下摄影机,决心从政,让我打从心底感到佩服和惭愧。当我迷失逃逸的时候,有人已经像薛西弗斯一样去推动某些事情。
去年因为《时代的行动者︰反修例运动群像》集结成书,难得回到中文大学跟作者李立峰做了个访问,也像是在我的721玻璃罩外敲了两下。我几乎一坐下便忍不住问,书中将“新闻工作者”归类为整场运动的行动者之一,真的合适吗?会否太过一厢情愿?其实亦是我在721后整整两年都罩住自己的疑问。
李立峰亦坦白,新闻工作者确实会用某种形式与社会抗争同行,为它而见证,然而,直到在关键时候,需要回答“想赢”还是“想要真相”的时候,则永远不相为谋。但当我上了场,是否被迫都好,过去受过多少专业训练与阉割都好,还是会“想赢”。但如今看来,当初那种渐行越远的距离于三年后又逐渐拉回来了,原因却很哀伤——无论你我选择的是赢还是真,在721事件里,大家都一无所有,只是有人输了青春,有人失去了信心。
最后我问李立峰,尤其当时他刚刚做了国安法首案的专家证人,被坊间批评为政权涂脂抹粉,粉饰不公义,他哪来信心呢?还相信会找到真相吗?他说,在Working assumption以外,自己比许多人更悲观。但Working assumption就是你要继续相信。
我们访问后,私下谈了一会儿,这才看到,原来背负千夫所指的李立峰,都有他自己的玻璃罩。
我猜,他说的Working assumption并非我实际解读的那个概念,因为我有点断章取义,把Working当作是自己最大的Assumption。当然,我是拥有一些能够继续以写作维生的人脉和优势,但重要的是,就像在摩托车上,最舒服的状态其实是维持着某种速度,一直前行——但前行这个说法太美好了,再准确一点,是围绕某些创伤硬核不停打圈,若然停下来就会左摇右摆,倾到浑蛋或傻蛋的其中一边。
我想自己没有从“好起来”的伪装之中康复过来,只是某种Assumption,或者它不需要康复,不卸下就永远不会康复。或者721之后,我认为最舒服的状态就是如此,它不会有完好如初的模样。你只是提醒自己别停下来,成为其中一边的蛋。
初出茅庐的记者经常会在作家或音乐人访问里有这一条问题:请问你的灵感来自什么地方?预计了要有灵感才有创作动力。但我开始不需要,我可以大部分时间都不带灵魂与情感,用驱力写作、工作。不是说不用心、不上心,而是心的存在形式不同了。董启章在2020年出版了一部文学作品《后人类喜剧》,提到Ghost Writer(灵魂书写器)这个科幻概念。是的,我想我是今日留在/困在香港其中一个Ghost Writer。
以前觉得,把悼念六四挂在嘴边的人都有些作状(故意装出某种姿态),不就是每年写两首“六四不只是两个数目字”之类的诗围炉取暖吗?唯有亲身经历才明白,一队人气偶像组合可以红足三年,但要将这一天发生的事情牢记三年,原来是很吃力的。只是三年,时间已冲淡了很多事情,也冲走许多的魂魄,老尽少年心。三十年河西,谈何容易。
721的事情仍歷歷在目,已烙印在心底,在腦中。永遠不會原諒白衣人,也不會原諒那幫殘暴的警察,更不會原諒那個兇暴的政權。
時間會沖淡一切、記憶會逐漸變得模糊、細節會出現偏差,但感覺永遠都在:公然施暴的白衣人、遭痛毆倒地的女記者、飛揚跋扈的警隊指揮官、被鐵閘擋在站外的急救人員,一幕幕超現實畫面呈現在眼前。
曾經對八九年學生實際的傷亡數字感到好奇,到現在發現根本毋需在意,零也罷、數十也罷、數千也罷,回過頭看都不過只是一個數字,用生命隕落的數量來定性事件惡劣程度是最惡劣的。真正值得記住的,是靜坐在天安門廣場的學生身影、是一輛輛滿載荷槍實彈琴士兵的卡車。
越是遮掩,越是暗示有問題,所謂真相還需要公佈嗎?實際行動已經給出了解答。
不会忘记,因为呼吸间有刺痛,每时每刻都在反复鞭策。
傷痕太深未敢忙記
三年前,黃店別天神拉麵有販賣一批拉麵券,到期日即是今日。我一直帶兩張在身邊,提醒自己要記住。今日我用掉一張,留一張,提醒自己,有些事不可能像碗麵一樣吞落肚就算。
希望端傳媒有更深入的專題報導。謝謝。
我不覺得大家已經忘記。有些事沒有每天掛在嘴邊,只是因為都放在心內。
Ghost Writer
幽幽的看著這孤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