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评论二十年,帮电影写、帮短片写、甚至帮广告写,从来没想过有一天我会为一出超过四百集的长寿剧写评。从2020年8月中旬掉进三立电视台八点档长寿剧《天之骄女》这个大坑,我以为顶多一个月就会爬出来,没想到这一入坑就在坑里待了超过一年半。直到现在409集的剧全数播映完毕,接档戏《一家团圆》已经播了三个月,但我依旧贪恋这个大坑的变态与魔性,时不时就点进它的YouTube官方频道,即便很多片刻我熟悉到一听台词脑海中马上浮现画面,还是迟迟不想爬出来。
未必本土:台湾“长寿剧”前世今生
直到2022年今天,上至媒体下至小学生仍习惯称台语发音的八点档连续剧为“本土剧”,即便大家都知道这些动辄两三百集的长寿剧除了台语发音,无论内容题材还是角色塑造一点都不本土。
在评《天之骄女》前,且容我快速帮不熟悉台湾电视史的读者朋友简介“长寿剧”的前世今生。“长寿剧”又称“台八剧”、“本土剧”、“乡土剧”,泛指每周一至周五晚间八点黄金时段播出的连续剧。在1980年代那个台、中、华视老三台独霸的戒严时期,八点档每集含广告长度为一小时,总集数通常介于30-40集之间,语言为国语发音。1987年解严之后,各种禁忌逐渐松动,1990年起台湾电视从语言、题材、甚至篇幅集数开始变化,采用双声带自然语发音的本土剧成为八点档主流。
2000年初,时值台湾总统大选首度完成政党轮替,无线老三台因为人事包袱及种种政经脉络影响,在节目改革上欲振乏力,本土剧搭上这股本土化浪潮而进化为“本土剧2.0”,题材不再局限于日治或战后,篇幅长度开始突破百集,语言则从国台语变成国台英日多声道,不过语言的升级与顾及在地还是迈向国际无关,主要是借此营造一种娱乐性和刺激感,借此迎合观众与市场。
2001年起,有线电视三立台湾台,和上个世纪末以本土市场为号召开播的民视,逐渐形成双雄对立的局面。由香港编剧郑文华负责掌舵的《台湾阿诚》、《台湾霹雳火》、《台湾龙卷风》,三档戏总计875集的超长篇幅,以扭曲心性的变态角色、匪夷所思的奇情布局和脱离现实的辛辣台词,带动本土剧收视热潮。
如果说三立是剑走偏锋,那么做为台湾第四家无线电视台的民视显然坚守传统,延续1990年代本土剧以婆媳相处、男女婚配、通奸离婚及子女教养等家庭内外纷争的肥皂剧路线,《长男的媳妇》、《意难忘》、《娘家》三出剧总计1080集的史诗长度(《意难忘》526集仍是台湾电视史八点档最高纪录),牢牢抓住手握家中遥控器定向的高龄观众的心。
奇招尽出的三立也好,稳扎稳打的民视也罢,这两台八点档虽然将“本土剧”三个字经营到成为收视率保证,却也引领它走向无底深渊——直到2022年今天,上至媒体下至小学生仍习惯称台语发音的八点档连续剧为“本土剧”,即便大家都知道这些动辄两三百集的长寿剧除了台语发音,无论内容题材还是角色塑造一点都不本土,既然“本土剧”这个名词可谓遭严重误用,我倾向称呼它们为“长寿剧”或“台八剧”以正视听。
因金钟奖而入坑
精彩的中生代演员那种奋力抓著浮木即便随时可能灭顶仍要活下去的决心,以及偶然泄漏出的脆弱自我,是《骄女》整出剧的精神,也大抵代表了整个长寿剧市场即便再玩不出新把戏、仍千方百计笼络观众迎合市场的微妙心态。
在《天之骄女》播出之前,我从来没有完整看过任何一出长寿剧。偶而在外头用餐时小吃店在播会瞄一眼,有时因为某些好笑的网路迷因源自长寿剧荒谬片段会去搜寻一下,但长寿剧对我来说实在非常遥远,总觉得人生时间有限,应该要把看片追剧的时间用在更有质感更有意义的地方。让我入坑《骄女》有两个原因,其一是金钟奖,其二是疫情。
2020年,我应邀担任第55届金钟奖戏剧节目类评审,当届竞争非常激烈,三立台湾台的33集时代剧《天之蕉子》相较之下并非有潜力的候选者或是黑马,但很奇怪却令我留下深刻印象。我对于该剧导演冯凯既可以拍时尚浪漫的偶像剧《我们不能是朋友》,也可以透过乡土时代剧《蕉子》传达旧式人情义理深感佩服,即便《蕉子》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连续剧,但光是欣赏张琼姿、太保和林义芳三位老戏骨的演出就是一大享受。所以,当我发现2020年8月《蕉子》续篇《天之骄女》上档,说什么都要腾出时间来一探究竟,因为当初《蕉子》最后一集留下太多伏笔,我会忍不住想知道剧中众人在几十年后的下落。
严格来说《天之骄女》不算正宗续集,虽然主要角色人设皆沿用《蕉子》,时代背景却对不上来,《蕉子》设定在台湾仍是香蕉王国的1960-70年代,《骄女》则是设定在2020年,两出剧时代背景顶多相隔二十年,如今却一下穿越半个世纪,称它是“延伸/同人剧集”比较妥当。
最初我看《骄女》是抱著猎奇的心态,因为故事主角是《蕉子》大反派与死去的爱人所生下的那对连体婴姊妹花,我非常好奇这出剧用什么的心态来描述身障人士,当她们发生意外被迫分割后,编导又会如何处理妹妹因为心理不平衡而逐渐黑化的心境转变。
毕竟长寿剧对于角色阴暗面及心理扭曲的刻划,在这十几年来并没有改变多少,太多可想而知的情节套路与刻板印象,令我看得意兴阑珊,正当我考虑弃剧的时候,我却被江祖平饰演的柯淑君为了报仇而去勾搭黄少祺饰演的前男友张嘉良,我被江非常有层次的表演给打动。我这一入坑,彻彻底底在坑里待到剧终,409集,每集平均长度不含广告是115分钟左右,除了最后一集只有38分钟(然后播接档戏《一家团圆》),等同一部电影的时间,过去一年半以来,我每天晚上十点半定时上网收看《骄女》当晚刚播毕的最新一集精华片段剪辑(通常分成三个15分钟段落)并把前一集115分钟用两倍速或四倍速完整走过一遍。
认识我的朋友、网路上的读者、班上的学生都觉得不可思议,有些人觉得我是刻意反串,或者出言讽刺,不解我为何常说话说著就提到《骄女》,还一本正经面色不改。老实说我还真没想过我会有这么一天。
戏骨戏肉在八点档中青代
不过《骄女》比没有极限更没有极限,不仅陈珮骐饰演的织田雪含养父总共有四个爸爸,还出现机器人、生化人角色,《骄女》于焉从家庭剧、商战剧进一步变成科幻剧⋯⋯
《天之骄女》吸引我的不只猎奇连体婴或江祖平的好演技,首先它让昔日长寿剧的小生小旦如黄少祺、韩瑜、江祖平,再加上第二阶段才登场的江宏恩、谢承均、陈珮骐全部升格演出近五十岁的父母辈角色(其实硬要41岁驻颜有术的韩瑜演个有20多岁儿女的中年妇人还真是过份),的确是一记高招。他们彼此的儿子女儿互有情感牵扯,但贯穿整出剧核心的仍是这群中生代一哥一姐剧中牵扯超过二十年的恩怨情仇,他们的“人设”要嘛恶贯满盈要嘛背负重大伤痛,因为无法释怀无法得到抚慰,只得将自己的一切寄托在自己的儿女身上。
所以,《骄女》的核心于内于外都是世代交替,制作单位在引进诸多外型亮眼的新生代演员制造新鲜感之余,真正戏骨戏肉仍牢牢附著在这群走红二十年早已将八点档演到炉火纯青的中生代身上,对比戏中那群稚嫩中二动辄耍性子捅娄子的新世代,他们是心机深沈阴谋算计的世故大人,尽管他们的身心早已伤痕累累,但还是顽强地求生求出头,这群精彩的中生代演员在戏中那种奋力抓著浮木即便随时可能灭顶仍要活下去的决心,以及偶而不小心泄漏出的脆弱自我,就是《骄女》这整出剧的精神,也大抵代表了整个长寿剧市场即便再也玩不出新把戏、还是千方百计笼络观众迎合市场的微妙心态。
要用只字片语概括409集《天之骄女》剧情发展是不可能的事情,前一百集还可以看作是透过三个家庭的新仇旧恨带出连体婴姊妹花的爱与成长,不过它毕竟是长寿剧,倘若每一百集算是一个阶段,那全剧便有四个阶段,每个阶段必须要编造新的角色、新的家族、新的关系和新的危机及冲突,而长寿剧一贯的失忆、认亲、董事会改选戏码当然不可或缺,只是《骄女》认亲、失婴、掉包婴儿甚至换子换女的频繁程度非常令人发指,屡屡遭剧迷戏称根本可以改名“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
连体婴姊妹花的家庭关系和情感变化是第一阶段剧情主轴,她们从小由姨父、姨母抚养长大,而她们与亲生父亲,也就是黄少祺饰演的本剧大魔王张嘉良之间的父女心结交待完毕之后,主戏便移转到她们各自的男友、丈夫身上,这两个男人恰好是另个企业真假太子的关系,所以接下来的悬念便落在姊妹花会否因伴侣敌对而关系情变。其实真假太子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因为《天之蕉子》早就玩过这个哏了,不过《骄女》比没有极限更没有极限,非但将狸猫换太子的游戏扩充到N个家庭N个子女,新加入的角色陆续从日本、美国、寮国登场,第三、第四阶段又将剧中父母辈角色洗牌再洗牌,不仅帮大魔王张嘉良找到原生家庭,陈珮骐饰演的织田雪含养父总共有四个爸爸,还出现机器人、生化人角色,《骄女》于焉从家庭剧、商战剧进一步变成科幻剧⋯⋯
成本低廉、荒诞草率中开出的奇花异果
三立长寿剧非常勇于跳脱现实框架,一旦剧情胶著不晓得怎么编下去,就会“忝不知耻”来上一段灵魂出窍或是灵魂交换另辟新局,甚至师法《全面启动》(Inception)那般透过催眠进入意识空间展开救援行动。
真心觉得台湾长寿剧的编剧小组不可小觑,《天之骄女》团队的编剧写手都有成为把通俗剧元素拍出艺术高度的西班牙大师阿莫多瓦(Pedro Almodóvar)的潜力,每逢董事会改选必有猫腻,每逢婚礼进行必有意外,情节在通俗老套中开出奇情异色的花朵还不打紧,从虚假生硬的人设世界观里头玩转爱欲、施虐和赎罪,进而提炼出情感深度才是真功夫。
就拿陈珮骐饰演的大反派织田雪来说,她倾其一生想要得到生父的认同,没想到自己只是妈妈报复生父的工具;她费尽心力想要挽留自己的男人,却恍然发觉自己害怕想起来真爱早已车祸身亡,如今睡在床的另一边貌合神离的男人真实身份是母亲当年为安抚自己而使计整容催眠的陌生人;还有她车祸生死未卜的亲生女儿,到头来竟是自己一直看不顺眼、早已为情疯狂的晚辈,而这连串“寄生上流”的阴谋诡计,全是拜她那复仇心切的母亲亲手所为。
听起来是不是很疯狂?但真正疯狂的是,演织田雪的陈珮骐和演其母庄月里的丁国琳,把这么荒诞离奇的情节演出了真情恳切的说服力,于是我相信这对母女在非常情况之下何以做出如此决定是可以理解的,是既可悲又令人同情的。杨雅喆的《血观音》不就如此?阿莫多瓦的谋杀报复甚至整容换脸变身不也如此?
《天之骄女》以连体婴为起点,失婴换婴整容催眠是引爆剧情冲突的非常手段,讲述男同志如何经历“异男忘”而魔化成为大boss的过程爆笑中泛著悲哀,但也不乏多重人格因为爱情滋润而得到拯救的温馨时刻。
值得注意的是,三立长寿剧非常勇于跳脱现实框架,一旦剧情胶著不晓得怎么编下去,就会“忝不知耻”来上一段灵魂出窍或是灵魂交换另辟新局,甚至师法《全面启动》(Inception)那般透过催眠进入意识空间展开救援行动。受限预算,这些科幻情节多半粗制滥造(例如没钱做机器手臂就叫演员戴上巨大登山手套充数),不过我还是要说它有几场戏还真在荒唐草率的阴暗水沟中开出不可思议的奇花异果。就拿女机器人受指令勾引特定对象却假戏真做进而发展出自主意识这条支线,她决定为爱牺牲,在被重力火炮炸成碎片之前,对著爱人比出定情手势,如果不是每天追剧共同见证这段恋情的开始与结束,我应该会嗤之以鼻认为荒天下之大谬,但身在坑里的我如今还是常常回放那个与爱诀别的高潮画面,而且边看边流泪。
两对双胞胎(其中一对是连体婴)、三组六张整形脸、一个机器人、两个生化人,然后中途认亲换掉父母或子女的角色超过十个以上,《天之骄女》剧情匪夷所思,但自有其魔性魅力,当然,要体会这个魔性魅力,必须集集追看才能体会个中滋味。
“奇幻成Cult”集大成之作
魔性即疯即锵,即邪典即跳脱框架,对于吃这套的观众即是一种guilty pleasure。
魔性究竟是什么?剧情同样围绕在身世之谜、大老婆与小三恩怨、孽子谋夺家产、奸夫淫妇遭愤怒亲友围住洗门风等长寿剧老哏,何以《天之骄女》在我心中可以完胜同时段打对台的民视长寿剧《多情城市》和《黄金岁月》?我这里的“完胜”所指并非电视收视率。《骄女》在电视收视率输给上述两出民视长寿剧,但官方YouTube频道每集30-40万人次的点击率则与民视长寿剧相差不大,显见《骄女》的收视族群平均年龄层较低、偏好利用网路追剧,且热衷创造各种受剧情触发所产生的迷音哏图,对于不合逻辑跳脱框架的情节发展接受度非常高。
换句话说,我前一段所提“完胜”,指的是《骄女》玩煽情洒狗血且科幻奇幻一把抓的“耻力”完胜民视长寿剧。台湾百集以上长寿剧二十多年来发展已至瓶颈。我在追《骄女》同时,复习了前几档如《家和万事兴》、《世间情》、《炮仔声》,发现三立比民视更勇于自我突破,总会时不时尝试在家庭剧和商战剧的设定中植入一些超现实片刻,即便拍摄品质不尽理想,但总能吸引小众族群(多是年轻观众)进而营造话题,而《骄女》堪称三立长寿剧“奇幻成Cult”修炼之路集其大成之作。
而且,“奇幻成Cult”说起来很简单,但真要写成剧本并不容易。《骄女》每个科幻奇幻情节并非胡搞瞎凑,因为它的中心思想相当明确,剧中父母子女因为“被换脸”“遭整容”种种原因导致关系紊乱,但编剧团队其实相当宿命论,所以抢别人家未婚妻的后果就是自己的女儿被泡走,陷害别人父母的结果就是自己的儿子遭逢横死,每桩悲剧有源有本而非无端孳生。《骄女》对于剧中角色因果报应近乎偏执狂般的对称编排,犹如用阿莫多瓦的感性癫狂将佛教思想和宿命论重述一遍,照理说应当冲突处处违和连连,偏偏它们因著不明原因竟能奇异地交融,演化成为一种前所未见的魔性存在。
魔性即疯即锵,即邪典即跳脱框架,对于吃这套的观众即是一种guilty pleasure。《天之骄女》在Covid-19全球蔓延的2020年八月开播,直到2022年三月下档时,疫情尚未结束。在这样世界近乎停顿的魔幻期间看这样一出魔性长剧,好似冥冥注定。在2021年五月中旬,台湾因疫情严峻进入三级警戒、许多剧组因此被迫停拍的艰困时期,《骄女》等屈指可数的on档戏剧组冒著即使遭告发罚款也要开工拍摄以让观众防疫在家有戏看的“伟大胸怀”(从另个面向看自然是错误示范),是全城警戒的春末初夏最难得的影视风景,亦是挖掘台剧表层与里层魔性的终极体现。
其实,魔性再狂再变态,终究是由日常中提炼出来,顶多转了个弯再打几个结。《骄女》并非一味营造魔性,它仍然有表现日常和回应现实的桥段,毕竟那是一切戏剧的源头,一旦全然抛弃,角色情节于是再也无法服人。我不知道《骄女》还会在我心里停留多久,我也无法笃定日后有否可能再耗费上百小时逐集细看另一出三四百集的长寿剧,但如果你现在问我Covid-19肆虐至今对我人生的重大影响是什么,我会说疫情逼我将时间步调整个慢了下来,让我有机会在这个魔幻时刻入坑看完一出409集长剧,它没有艺术高度,但它颠覆了我的视野,改变了我对台剧的想像,《天之骄女》在我心中永远占据一个位置。
身為台灣人 我從來沒有把任何一齣八點檔看完過
頂多就是大概去查一下熱門迷因
作者完全是真愛粉 respect
原來機械人爆炸梗係出自呢套劇😂
一路看作者在Facebook上的心得分享,沒想到是扎扎實實的追完還有一篇長文,真愛無誤。但此類長壽劇似乎也真的走到瓶頸,以往三立/民視輪流追的家人,近兩年同時段都改看日劇或韓劇,連續劇再奇情,終究仍是得說一個好故事,否則觀眾也將不斷流失
身為一個台灣人我都不知道台灣八點檔開創了狗血科幻的新類型⋯⋯
拜服
只能說作者太有毅力了⋯⋯我都是把這些當作迷因來看哈哈哈哈哈哈
說回正經的,等這群台八劇的觀眾(通常是中高齡者)逐漸迭代,再加上沒有「黃金八點檔」的神助攻,這種台式邪典可以說是看一部少一部了,雖說沒了這些八點檔好像對生活沒有什麼影響,但總是真的少了那麼一點台灣「本土」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