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这是端传媒特约记者陈映妤、Mihir Melwani和Jeremy Chan从乌克兰现场发出的系列报导的第一篇。他们在俄乌战争持续3个月后进入了相对安全的西部城市利沃夫,尝试一手纪录在这场震惊世人的战争之下被连根拔起的普通人的命运,和他们的应对。本次报导计划得到了普利策危机报导中心“The Pulitzer Center on Crisis Reporting”的支持。
我们,在乌克兰
“咿——”尖锐的防空警报声毫无征兆地响起,正昏昏欲睡的我一下被惊醒,从床上跳了起来。这是利沃夫(Lviv),这是我们在6小时前刚刚抵达的、进入战事将近三个月的乌克兰。我侧过头,发现声音从同行的香港摄影记者手机里发出,而另外一名记者也与我一样,已经从床上跳起。摄影记者笑说:“吓你们的,我要确认一下你们对警报声有反应。”他似乎很满意,侧身睡去,但当下,我和另位记者的睡意却完全消失了。窗外,夜色已深,晚上11时就进入宵禁的利沃夫,室外静谧至极。
2022年5月21日,俄罗斯入侵乌克兰的第87天,我与两位香港记者Mihir和Jeremy,从波兰入境乌克兰,抵达利沃夫,将要在这里进行一周的采访。
“为什么你们要进入乌克兰?”“媒体报导已经这么多了,你们现在进入乌克兰有什么意义?”不管是筹备时身边的朋友,还是抵达后在利沃夫酒店大厅和其他外媒记者聊天时,都不时有人会问我们。
这个问题我们也自问许久。战事持续3个月之久,来自中文世界的关注度已经开始下降,如两位香港记者所说,“即便已经有很多故事被报导了,也还有很多故事还没被诉说。”对于纪录过2019年反修例运动的他们,香港的报导经验驱动著他们来到乌克兰。与我,从战争开始就远程或是在波乌边境报导这场战争,也认识了许多仍在境内的乌克兰人。我来到乌克兰,希望能亲身感受他们的反抗与现实,也是作为台湾记者,去讲述我们在一线看到战争的复杂和残酷。
此时,俄乌战争主要的战场集中在乌克兰东部和南部,南部的赫尔松(Kherson)和马里乌波尔(Mariupol)仍遭到俄军占领。这些地方,都距离利沃夫几百甚至千里之外。可即便在还算远离战事的利沃夫,一切的一切,都早已被战争重新定义。
边境另一侧,清一色的男人们在等待
波兰时间5月21日一早,我们从波兰南部大城克拉科夫(Krakow)沿著E40公路往波乌边境的方向驶去,叠加的云层渐渐散开,阳光从空隙里探了出来,汽车驶过一片片黄色油菜籽田,穿过维斯沃卡河后,近3小时的车程后,我们抵达了梅迪卡(Medyka)边境口。
波兰与乌克兰边境8个关口中,梅迪卡是自2月24日后最多难民通过的关口。我们卸下行李和装备,开始徒步跨越约一公里的波乌边境——若是直接开车进入边境,需要和载送物资的货车一起等待,可能会在边境耗上十几小时。
两个月前,我曾在梅迪卡(Medyka)采访,看见逃离战火的难民带著大小包行囊排著队,形成一两百米的长龙,等待著前往波兰其他城镇的巴士,还有来自世界各地的志工组织在道路两旁枯干的杂草堆建起一顶顶的帐篷,提供热食、衣物、婴幼儿和宠物所需用品。
5月下旬的此刻,边境却显得十分空荡,人去“篷”空,几乎没有排队等待上公车的乌克兰母亲与孩子。志工人数可能和乌克兰人差不多,或甚至更多。有些志工团体走了,留下帐篷,有一些人道组织仍然在此,悠闲地滑著手机。边境临时墙上的“加油”字样,让同行的香港记者在波兰边境停下脚步。
越过波兰边境后,发现人流原来在这里 —— 一群排队等待回家的乌克兰人。
从波兰到乌克兰的边境管制站中间,约1公里的路程,很多乌克兰的妇女提著大包小包的衣物、尿布和其他日用品;妈妈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拖著行李箱;一些穿著时髦的年轻女孩背著背包在几百人的队伍之中等待,还有少数男性,都面向著仍深陷战火的乌克兰。
天气晴朗,只有偶尔阵风吹起边境的沙尘。孩子在杂草丛生的空地上骑著小滑板车追赶著彼此。数十分钟过去,队伍始终没有前进几公尺,就在大家等了不难烦时,忽然一阵欢呼声,管制站值班人员交接作业完毕,关口终于又再次开了。
“乌克兰是我的家,我所有家人都在这里,”等待时,一位26女孩伊芙吉尼娅(Evgenia Yevheniia)蹲在边境上,用手机翻译软件和我说她不愿离开的原因。
伊芙吉尼娅来自邻近黑海的南部城市尼古拉耶夫(Mykolaiv),在第一轮俄罗斯全面入侵乌克兰时就遭到攻击,她给我看老家被炸毁的照片,她说她父母在战前都还住在那里。战争爆发后,她逃到西部城市德罗霍贝奇(Drohobych)的朋友家,到现在都还没办法见到她的家人。笑容甜美的伊芙吉尼娅,本来是一位植睫毛美容师,战争后丢了工作,所以她透过从波兰带电子产品到乌克兰,赚取一点运费维生。当天她带著一台宏碁和一台惠普的笔电蹲在边境等待,这一趟她说她可以赚2000乌克兰格里夫纳(约68美金)。
“我曾经向往要到美国生活,现在这里(乌克兰)才是我想要待的地方。”伊芙吉尼娅将这句话打在手机屏幕上。
将近5点,我们终于抵达了乌克兰。映入眼帘的是在边境另一侧等待清一色的男人们,可能是司机,可能是丈夫或父亲,都是在战争时期被规定要留在国内的18到60岁男性;还有一处挂著“外国志愿军人登记站”的牌子,我们路过时并没有人在。
乌克兰这一侧的边境比想像中有秩序,如一般陆路边境口,有等待著出境的车潮,和不算长等待离境的国人。
“照常营业”的利沃夫
搭上车过了边境,短短数十公里内已经路过至少5间教堂,两旁大多是田舍与水泥造的乡村小屋,时不时有蓝黄乌克兰国旗和二战乌克兰反抗军的红黑旗飘扬,象征著乌克兰的独立。
只是,沿路上的加油站,所有的燃料价格显示为“0”,乌克兰在战争状态面临严重的燃料短缺,仰赖从他国自边境运送到乌克兰国内;直到靠近城市的加油站才开始显示燃料价格,但外头已是一长排的车队。我们的在地向导,也曾是资深的乌克兰记者菲松(Vlad Fisun)说,如果需要,他可以帮我找到认识的人“偷偷地”带汽油给我们。
傍晚的利沃夫,天空澈蓝,广场上还有募款管乐表演。广场一旁的雕像是乌克兰知名诗人塔拉斯谢甫琴科(Taras Shevchenko) ,他是将乌克兰文从方言拉抬到文学地位的关键人物,被视为是近代乌克兰文学的代表,甚至是现代乌克兰语的奠基者。
利沃夫作为乌克兰西部最大城,以及全国第六大城市,在战前大约70万人口,因邻近波兰边境,在2月24日俄罗斯全面入侵乌克兰后,成了乌克兰的军事后勤基地,派往前线的军人会在此地受训,或是向前线输送军用医疗资源和其他备战所需的物资。数十万境内流离失所的人也逃到此地寻求暂时庇护,歌剧院、文化中心、体育馆、瑜伽教室甚至是酒吧都成了安置中心,无国界记者(Reporters Without Borders) 在乌克兰的第一个媒体中心也设在此地,入口处,每天都在更新俄军死伤人数和军队损伤数量。
利沃夫也是乌克兰的文化重镇,历史悠久的市中心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世界遗产,鹅卵石的街道上仍然时而有观光马车经过,穿梭在乌克兰代表的旧式黄色电车之间,不知道这时节坐在马车上的会是谁。鹅黄色的市议会大楼,附近的歌剧院、教堂与大学,这一切都让整座城市显得优雅起来。二战时期苏联和德国占领下仍保存完好的建筑紧邻著咖啡厅、酒吧、超市和药局——都照常营业,只是部分餐厅在点餐后就会要求客人结帐,担心忽然有空袭警报客人就逃走了,而超市过了晚上8点,也不再卖酒。
乌克兰币格里夫纳在战后持续贬值,连饭店柜台人员都建议我们到黑市换钱。所幸超市的生鲜食品和基本物资都还算齐全,价格也没有想像中的有太大的涨幅,一般所需药品在利沃夫仍可以取得。最缺乏的仍然是燃料,在俄军针对乌克兰的炼油厂和石油建设空袭后,燃料短缺成为政府急欲解决的民生问题。
抵达位在市中心的酒店,饭店外十几辆贴著“Press”和国际组织标志的厢型车,这里除了国际媒体的新闻记者和人道工作者,还有来自西方甚至韩国的志愿军人。柜台人员专业熟稔地和我们解释空袭警报时的作业:“饭店会响起空袭警报,指引旅客到地下一楼的空袭避难所。”他接著以稀松平常的语气补充一句:“就是我们的地下室。”
后来我们才发现,他说的“地下室”其实是饭店的SPA区,有男女休息间,里面有长凳。休息室各间里面有提供水,让躲空袭警报的时间,客人可以喝;走廊上也有长凳,房客可以坐著等空袭解除。
不过,若只是从饭店的阳台望出去,男女老少在周六的傍晚出门散散步,吹吹和煦的晚风,和谐温馨的画面,若不是先前看到3位配著AK47步枪军人站在超市外喝著无酒精饮料,好似有那么几秒幻觉,怀疑战争是否真的来过?
直到夜幕降临后,才真的体会到乌克兰仍处在“战时状态”。
11点的宵禁过后,阳台外的乌克兰军人队伍,在广场上齐声唱著国歌,巡逻著瞬间净空的城市——就在几分钟前,人们还在街上排队等待烤肉或是热狗。这时再打开饭店的电视,几乎每一台都是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Volodymyr Zelenskyy)的演说,至少15台都播送著同样的画面:泽连斯基凝重却坚定的表情。
备战的和回乡的
5月22日,我们在利沃夫的第一个早晨,阴雨绵绵。穿梭在利沃夫古城里,四处有贩售著象征乌克兰的蓝黄小物;一位中年乌克兰男子,看到我们外国人脸孔,便对著我们拿起摊位上印有普丁的厕所卫生纸,作势地反复擦著屁股;一位穿著动物玩偶装的行人走过,大声唱著乌克兰在欧洲歌唱大赛夺冠的歌曲《Stefania》。
一位33岁的乌克兰领土防御军人霍鲁纳(Stanislav Horuna)带我们到他战后成为军人的受训场地。霍鲁纳是在东京奥运赢得空手道铜牌的乌克兰国手,正要与团队出发前往土耳其欧洲冠军联赛。年轻士兵在被派往东部前线前的受训场地,其实只是一个被征用的公共游泳池,一般居民仍可以进到泳池运动。
在门口,一位年长的边防警卫坐在他的塑料椅子上,指挥著摩托车或汽车进入院区。他头上戴著迷彩头盔,防弹背心里塞著苏联时期用的马卡洛夫短枪,从帐篷中站起,告诉我们他的经历。
他叫马祖尔(Mazur Román Stepanovych),44岁,几十年前在义务兵役开始了他的军事生涯。从那时起,他成为一名经验丰富的职业军人,曾被派往科索沃和赖比瑞亚的战场,并在 2014 年顿巴斯地区与俄罗斯的冲突中保卫自己的国家。现在,他还在等待再次在前线与俄罗斯作战。
他不断讲著对国家的效忠与热爱。但从他的言语中,另一种力量似乎更加强大:对俄罗斯的复仇。
“我的侄子在(赫尔松) 战争的第一周就战死了,”他叹了一长口气地解释道。 “他被Grad(俄罗斯火箭)袭击杀死。由于Grad的袭击,他的身体(被粉碎)地非常可怕,我被要求去认他的身体。然后在利沃夫举行丧礼。”年仅20岁的侄子,留下了他的妻子。
与马祖尔相比,他的侄子在被部署之前只有几周的经验。马祖尔这3个月都在无聊的检哨站旁,焦躁不安地等待上级的指示。作为一名老兵,马祖尔说:“经验至关重要。无论是醒著还是睡著,都必须随时了解如何处理这种情况。当然,有些人在没有任何经验下上战场,这就是我侄子被杀的原因。”
他想要的只是换下前线已经疲累不堪的军人们,为他的家人雪恨。“这是我的家乡,我已经准备好为乌克兰赴死。”
随后,我们见到了离开乌克兰又返回的Tanya。2月底,战争爆发当周,Tanya在基辅,她说当时家里附近的街区已经可以看到俄军的坦克,她躲到办公室后,找到方式搭火车逃了出来。44岁的Tanya先逃到老家利沃夫,暂住在父母的家中,又和朋友逃到葡萄牙。
在4月18日,俄军对利沃夫市投下数枚导弹,攻击军事仓库和其他公共设施。其中一枚就在她父母的家附近。该次空袭造成利沃夫从战争以来的第一次死伤,造成7死11伤,却也成了Tanya回乌克兰的关键。
“我猜他们会攻击我家附近的军事基地,他们也真的攻击了,结果我家没事,所以我可以回家了!”Tanya乐观地和我说,她说在葡萄牙在等的就是可以回家的这一刻——她心想,俄军肯定已经炸了想要攻击的目的地,于是她家应该就是安全的。
“回家的瞬间,我真的好开心,太开心了!我们过去一直想要变成一个欧洲的城市,到头来这里就是最棒最美的城市!”Tanya说,她的上下眼睫毛,刷上的都是乌克兰国旗的蓝色。
我问Tanya,她觉得乌克兰怎么做到抵抗到现在的。
“我们身上流著民主和自由的血液,我们怎么备战也不会成为独裁政权……而在战争中,我们试著不停止任何生活的运作。我回来很惊讶,什么都如常,甚至连帮忙倒垃圾的人员都没有缺席。乌克兰人反抗的韧性对我这样的乌克兰人来说, 都是超乎预期。我们理解到我们能做好的事就是,不要失去对生活的掌控,不要失去信心,回到我们的生活,好好让国家继续运作下去。”
“谢谢你们尝试来乌克兰”
午餐时间,我们在市区东南方的乌克兰餐厅点了当地的绿色罗宋汤,一边将优格和捣碎的水煮蛋加入汤中,一边讨论著这周的行程。此时,忽然空袭警报响起,起初在室内几乎听不太到,在地向导菲松注意到后,非常镇定地告知我们,并继续喝著汤。
这是我们第一次听到警报声,我们相视讨论,是不是要找最近的防空洞避难?要不要穿上装备,以防可能的震波震碎玻璃伤到我们?其中一位记者更是激动地站了起来。
“坐下来,这个离我们很远,我们继续工作吧。”菲松有点尴尬地三请四托,打开空袭警报的手机软体,指给我们看空袭可能袭击的是靠近首都基辅的位置,才终于让这一群“新来的”坐下好好把汤给喝完。不知为何,可能因为声音太小,加上别桌的当地人像是把警报声当背景乐继续悠哉的用餐,我没有特别紧张,反而因为当地人无奈地看著过度反应的我们,觉得有些好笑。
下午的利沃夫,太阳再次探出头来,光线穿过斯特里斯基公园的树叶空隙洒在广场上,这里被喻为是利沃夫最美的公园。一个文青的摆摊市集在此展开,以向导菲松的说法,全城的嬉皮都聚集在这里。人们贩卖著服装、手饰、盆栽、背带,搭配著在地乐团的演出,舞台后方的树荫下居民展开西洋棋比赛,主办单位说,今天活动的所有收益会捐给乌克兰军人。
“(战争时期) 我们还不至于公开开派对,但像这样的活动很好,我们需要一些事情让我们振作起来,让我们快乐一点。”市集主办人之一 佐拉特利(Chady Zoratly)说。他说摆摊的人来自乌克兰各地,包括仍陷在战区的哈尔科夫和东部城镇,他们逃到西部,透过市集赚一点点收入,但最重要是让大家聚在一起,在战争时期有一丝悠闲平和的时光。
在市集里,我们也遇到一位《基辅独立报》的影像记者肯特(Elina-Alem Kent),穿著宽松的衣服,顶著一头俏丽的短发,精致的脸庞在他的鼻环下显得更立体,他在战争前,工作之余积极参与LGBTQ的运动,从战争开始几乎没有休息,他说包括他自己在内的几位记者也濒临身心耗竭。
他选择让自己暂时离开《基辅独立报》的全职,投入艺术和其他的影像纪录工作,让自己有一段喘息的空间。他说支撑他下去的是对于俄军所有残暴恶行的愤怒。
“我们的国族主义和美国和西方称得所谓帝国主义是完全不同回事,我们的认同已经是根本的生命问题,我们的国族主义让我们得以团结,坚持我们信任的价值。”他有些激动地说,并和我介绍著大部分都是从乌克兰东部逃出的朋友们。
“谢谢你努力试著来到乌克兰,我知道台湾和乌克兰有很多相似的地方,还有我们对民主和自由价值的坚持,我们会帮忙彼此。”肯特挥挥手和我道别。
Vlad Fisun对此文也有贡献。
謝謝你們持續報導,對於我們在遠方的讀者來說,能持續知道烏克蘭的現況是很重要的。
感谢前方的报道,我也赞同记者所想,仍然有太多人的故事没有被世界听到,此时的报道肯定依然是有意义的。
欣賞端傳媒在此時仍進入烏克蘭採訪,多謝三位記者涉險傳回一手訊息🙏
當下只有三個感想:
天佑烏克蘭🇺🇦
烏克蘭戰時狀態下的民生好於中國抗疫「戰時狀態」下的民生⋯⋯
繼續捐錢支持烏克蘭!
多謝端傳媒及記者。
我已將會籍升級至「尊享會員」。
假如將來能力許可,會再升級。
政治立场并不应影响人与人之间的基本沟通,不是吗
舉手發問一下,APP有收到強尼戴普取消文化那篇通知,為何登入找不到@@
@锦言 端的作者跨越兩岸三地,用字遣詞也隨之有所差異。
哎,一地玻璃
感覺彆扭就滾回牆內吃土!
讓不喜歡的聲音消失,真的好嗎?
@锦言 港且不论,台凭什么跟你称国内?大陆这个样子也配?
“中港台”这种说法什么时候能够消失,说这不别扭吗?直接说“国内”不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