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前,葵涌邨很多居民没法外出办年货;家里如何大扫除,也抵不过门外垃圾臭味。这一个座落新界的公共屋邨,有共16幢大厦,其中逾10幢有居民染疫。1月21日起,政府先后围封邨内的逸葵楼、映葵楼、夏葵楼,围封行动为时5天,逸葵楼和映葵楼围封及后更须延长两天。截至1月26日,邨内共有334宗确诊及初步确诊个案,大部分来自逸葵楼。
围封后,民间团体“葵青街坊联合阵线”在邨内收集了174份居民问卷,其中有11人指收到解雇通知,约一半人对检疫安排非常不满,亦有逾半人认为今次围封行动的信息透明度是零分。团体成员史思明表示,据了解被解雇人士多为餐饮业散工,希望政府提供直接经济援助;此外,邨内有照顾“专注力失调及过度活跃症”(ADHD)儿童的家长和长期病患者亦面对极大煎熬。
在被围封的单位内,有长者、照顾者、少数族裔,也有年轻的上班族,他们在家里,靠走廊上的声音和监察CCTV,判断怎样避开挤拥的电梯和检测人群。围封5天,居民过的是甚么“生活”?以下是他们的口述,由端传媒记者整理︰
“行动不便的老人家自己排队,好心噏(心酸)”
Sam,约30岁,逸葵楼居民,被困第6天
下楼检测时,每次电梯门打开,我和妈妈都会见到每层楼的电梯大堂都堆满垃圾。前日经过8楼闻到臭味,垃圾袋内食剩的饭汁全都流出来,蔓延到走廊周围,感觉很不舒服。
我拍了些影片,围封首三天十分混乱,简直令人无所适从。首先是检测站开放服务的时间,通告写是早上10时至晚上8时,但妈妈下楼后发现检测站都是12点左右才开始运作。我们试过收不到早餐,打去政府热线,但没人接听,最后还是自己煮了。
被困第二日下午3点,医护人员或不知什么公务员,上门拍门叫大家去检测。没有分流,没有间隔,所有街坊一起涌下楼,在球场开始排队,到电梯大堂绕一个圈站着等候,前后不够一个身位。你可以想像到排队时两旁都有街坊走动,我看到一个老人家被电梯走出来的人撞跌,好心寒。
大家都好惊慌,不知身边有谁“濑嘢(染病)”,那么挤逼,做几多保护措施都没有用。我以前也会联络前区议员梁锦威(注:支联会前常委、葵青区议会前主席,因六四非法集结案入狱,他另有国安法案件在身),现在真的要靠自己。社区发生这些大事,便发觉区议员角色有存在的必要。
我连续三日的午餐都是栗米鱼柳饭,你约我做访问时,我正在吃黑椒洋葱鸡扒饭,算是最好吃的饭餐,所以我很畀心机(用心)吃,吃完再联络你。饭餐真的有待改善,我明白不会特别好吃,但营养可以做好点吧……多肉,近乎没有蔬菜,一大盒白饭。虽然这些要求是多余,但其实我们都是人?你政府决定不准我们出街,至少食物方面有必要照顾一下吧。
宣布逸葵楼要强检和围封之间有一天的时间,本来我计划出外租几天酒店,但想到家里60岁的妈妈就算了。妈妈身体还不错,但一个人留在这里,心理上当然会惊。这几天我见到排队检测的人龙,有三分之一都是行动不便的老人家,他们自己一个排队,好心噏(心酸)。我们住的楼层也有独居长者确诊,被送去医院。
妈妈比较喜欢出外做运动,行山、跑步,现在她24小时对住电视,精神状态差了。我是文职人员,这星期work from home,每天也要跟公司汇报自己的检测结果,一旦是阳性,他们便要做些应变方案。但是检测结果短讯发送时间很不稳定,有次睡前都收不到,真的心挂挂。有天凌晨,我5时多惊醒,直至8时多才收到一个告知阴性结果的短讯。
我最大的感受是延长围封日期,到底围封的准则在哪?延长两天后,会不会又延长多3天到年廿九?整个新年都不准我们出街吗?我前天看林郑记者会很火滚(生气),她说要人谅解她,但谁去谅解我们?我真的觉得很confused……没可能一天有个案,都要围封,不让我们出去。
我觉得现在的防疫政策有点进退失据,隔了一天才围封做检测,那么强检意义在哪里?人都走光了。而且决策很即兴,很多人以为明天放人,却发觉“吓,原来要挨多两天?”
我跟妈妈都打了三针疫苗,不特别惊中招,而且我看了很多新闻,Omicron的传播性很强,但病征和影响都相对轻微。我们最担心是连累人,连累公司同事……你一个累全家,连坐入竹篙湾过新年,内心怎样也会过意不去。(注:欲了解Omicron疫情相关信息,请阅读 感染率极高的Omicron变种病毒,却可能是COVID-19疫情终结者?)
唉,我还是好想出去,想来有点后悔,为什么那时没有订酒店呢?
“细菌入了我屋企”
朱小姐,36岁,夏葵楼居民,被困第3天
夏葵楼(1月25日)开始围封5天,有身穿白色保护衣的人上门登记住户人数。我不知道他们是房屋署抑或卫生署的人,他没表明身分,但我们都听吩咐去做。他们提醒,安全起见在家也要戴口罩。前天5岁半的大儿子戴着口罩上网课,被老师问为什么,他答:“细菌入了我屋企(病毒进了我的家)。”
我和老公、奶奶,两个就读幼稚园的儿子同住,这段日子,最担心是小朋友的健康和心情。小朋友什么都不懂,他们问我发生什么事,问为什么不能外出?为什么别人可以出街?我自己也没有答案,很混乱。前天,儿子不断问问题,我忍不住骂了他一顿,当听到他说“妈咪,不要闹我”,我才发现,我这两天的心情也很忟憎(烦燥),对住老公和奶奶都发过脾气。
在此之前,我从新闻得知夏葵楼有机会围封,早已为全家预备了4至5天的粮食。围封首天,我照常于10时出门,谁知甫到大堂就被警察拦下来,叫我们回家等消息。但新闻说是晚上才围封啊,那到底几时开始封?我问派饭员,夏葵楼有多少人确诊,他们只说不知道。我唯有24小时蹲在电视机前,也WhatsApp问问相熟家长、朋友,他们很多人住附近,但大家都不知道状况。
现在的信息不太足够,我应该怎样配合,也不太明白。就只能在家里等。
大儿子今年读幼稚园三年级,懂得打开门锁,听到门外有声,他便开门冲出去;有时又会借词想下楼看看检测站。我好怕,心理压力真的好大,两年来从未试过。以前在家里可以松懈一下,现在讲到整个葵涌邨都被污染,家里也不安全。我在屋邨商场做兼职,逸葵楼出事时已请假,一来怕同事染疫,二来想留在家中照顾两个儿子。老公是货车司机,手停口停,单以我的收入计算,每天就少了几百港元。
平日,老公早上7点多就出外揾食(工作),儿子跟我最亲。工人姐姐不懂网课,结果陪儿子上课、照顾他们的责任就全落在我身上。自从停止面对面授课,两个儿子一个在客厅,一个在房间里用Zoom上课。我要陪住他们,劳作什么的都要帮忙,整个早上就在客厅和房间跑来跑去。同时间,我很焦急想看手机信息和电视新闻,但走开一会,儿子便喊:“妈咪你快回来!”
围封首天,忙碌一整个早上,我才惊觉没有人按门铃派午饭,直至下午两时多打开门,才发现饭盒挂在门柄上。但饭已经放凉。
这几晚我都很难入睡,也没什么胃口,中午没有吃饭。第一晚强检,我担心会三更半夜被送去检疫中心隔离,直至凌晨两点多,才收到结果说全家都是阴性反应。我担心小朋友抵抗力较弱,万一中招怎么办?我要怎样安排、怎样照顾他们?之后要下楼检测,如果像强检一样要排队一个多小时,小朋友肯定会周围跑,摸口罩、揉眼睛。之前问过可否上门为小朋友检测,但负责人说,只要行得走得,都要自行下楼。(注:政府仅为行动不便的人士和长者上门检测)
夏葵楼,我不知道政府有查询热线(注:据民间团体了解,夏葵楼自围封当晚起才在电梯公告热线号码,居民若未主动寻找信息,则未必得悉求助资料)。我也不太认识现在当区区议员和立法会议员是谁。
食物方面,我没有什么要求了,先不理质素,起码有得吃。如果早点知道被围封,有心理准备就比较好。只盼尽快控制疫情,早点解封。
我们没跟太多政府人员接触过,派饭也不见人,感觉他们好像怕我们像怕鬼一样。直至现在(受访当日)下午6点,我都不太肯定要不要下楼检测。我最想多了解每层每户的安排,有官方通知贴在门口也好。而我现在最烦恼的是,小朋友用的、比较温和的消毒药水,快要用光了。
“我吃清真食物,工作人员只能给我杯面和饼干”
Annie(化名),22岁,映葵楼居民,被困第5天
直至围封的第二天早上(1月23日),我们才获派第一顿饭,打开饭盒,我不太肯定那是不是鸡肉饭。我是巴基斯坦裔穆斯林,吃清真食品(注:Halal food,部分肉类须按教规宰杀处理)。下楼后,我跟工作人员说我们是穆斯林,他们给我换一碗粥,但里面有肉,我不可以吃猪肉,不肯定能否吃。
他们最后递给我杯面和饼干,说“没有其他东西可以给你”。那天午饭也是同样情况,我只可找其他方法解决。
起初政府只要求映葵楼作强制检测,原本预计翌日晚上完成检测便解封,但当天傍晚突然宣布映葵楼也要围封5天。当刻我十分恐慌(panicking),因为我们家中什么食物也没有,担心如何挨过这5天。究竟政府会不会派发食物?会不会帮助我们?那晚没有人来派饭,我们只好随便煮了点饭来吃。
后来,Instagram流传有社福机构可协助被围封的少数族裔人士,我主动联络他们,说明自己的情况后,他们安排每天三餐的halal food,从23日晚上起,送餐到我们家门口。
我认识邨内几个少数族裔家庭,他们面对同样的膳食问题,在信息极度缺乏的情况下,我们保持联络,随时更新情况。我没有主动联络政府部门,因为它们没有提供什么有用的信息。从围封至第4天(25日),我只收过一张由政府人员塞进门口的纸,纸上写了检测时间由下午1时至晚上8时,没有人告诉过我其他信息。
最主要问题是严重缺乏信息,我们无从得知何时下楼才能保障自己的安全。每天下楼我也担惊受怕,与其他居民挤在狭小的升降机内,与挤拥的人群排队等候检测,不知附近的人有否受感染。而且等候检测结果太长,我在24日下午3时完成检测,翌日早上10时才收到结果,足足相隔19个小时。
每天等待检测结果的心情也很煎熬。大家都很害怕,只留在家中,不敢行出走廊。
走廊的卫生情况尤其恶劣,每次我步出倒垃圾,也看到垃圾堆积如山,没有人清理垃圾和清洁走廊。邻近垃圾筒的单位更甚,他们获派的饭盒就放在垃圾桶旁不远处。政府禁止我们外出,但困在这座建筑物内,如果不解决卫生和人群聚集的问题,只会引致更大传染风险。
而且,还有些人因此失业,没有收入,政府也应该要考虑到这点,把我们困住,却没有支付我们这5天的薪水。
我比较幸运,是幼稚园老师,学校很理解和体谅我的情况,容许我暂时在家工作。工余时间,我滑手机和做家务打发时间。但爸爸和弟弟是基层打工仔,正在无薪休假,雇主跟他们说,“你们没有来上班,也不能支薪给你们。”自围封开始,他们都不知道睡醒之后会否被解雇。
葵涌邨的确诊数字每天攀升,我只希望自己不会验出阳性结果。
“找新界西立法会议员,信息已读不回”
吴小姐,逸葵楼居民,被困第6天
我不敢长期打开门,很多时候,只能靠声音判断所住楼层的状况。例如,我暂时未听到有担架上楼把人送走的声音。收垃圾声,一日有一至两次。
食物及卫生局局长陈肇始在卫生署记者会上公布消息后,我们得知逸葵楼会被围封5天。事实上,前一晚我已看到窗外很多旅游巴士停泊在楼下,周边的路被围封。我们做了最坏的打算——被送去竹篙湾——我习惯称呼其为“糟糕湾”的检疫中心。当收到围封消息时,老实说,至少可以留在熟悉的环境,跟家人一起,我有少少relief(松一口气)。
但是,围封安排超出了预期。政府1月25日宣布逸葵楼延长围封两天,我们的储粮未必可以挨多3天。我们收到政府提供的饭餐,矮瓜煮鸡肉、茄汁猪扒,或是点心拼盘等等。Telegram群组里,有街坊说收到烧味饭,其他街坊形容为“特别大奖”。这几天,有人厌倦多汁饭,有人说天天吃烧味吃到想呕。
家中同住的妈妈是素食者,除了第一天看到有街坊收过罗汉斋饭,暂时不见有其他素食饭餐。但她比较没所谓,我们便把饭盒里的白饭倒出来,与雪柜的鸡蛋和菜炒两炒、拌着吃;或者储起早餐的蛋糕卷,又当一餐。之后如果吃光了家里的菜,可能就豉油捞饭(酱油拌饭)。其实我们的状况还算可以,宗教上对食物有严格要求的少数族裔,或独居长者想必更加困难。
除了膳食安排,派发物资也不太符合居民所需。街坊到楼下询问,工作人员一时跟他说可以让朋友带来,有些则说不可以。每次出门检测后回家,我们都会全身消毒,但跟清洁有关的物资只有第一天派发的洁手液。派鲍鱼、虾子面对我们没有帮助,好像做show给大家看——我们对居民几好。我们是不是真的想要鲍鱼?不如给我们漂白水、消毒酒精吧?(注:逸葵楼围封第5天,居民终获派漂白水和消毒酒精)
围封数天,有时政府人员会拍门叫我们去检测,有时不会。每天醒来,我们都很紧张,长开电视看新闻,留意最新“加监”多少天;也追看居民开设的Telegram群组,了解派物资的情况。群组内,街坊讨论得最密切的是检测的人龙。大家担心检测时、搭电梯时过于挤逼,容易交叉感染,于是街坊会监察大楼CCTV,不时在群组内把截图发出来,报告轮候的人数等等。
大家都会等电梯少人一点时,趁机落楼。第一天检测,楼下“打哂蛇饼(排长龙)”,telegram群组的街坊提醒暂时不要落楼。如果不遵循要求做检测,会被罚5千元港币。但妈妈比较紧张,常常想快点检测,怕政府人员来拍门。没有人告诉你外面发生什么事,很多时就靠自己判断,很焦虑。我的邻居是一位独居长者,他很早便要求上门检测。以我所知,他没有外出,后来过了两、三天,直至昨天才有人上门。
一天早上,我开门看见邻居,大家面面相觑,都说没收到早餐。不知道是漏派还是什么原因,我也没追究。其他人有更逼切的需要,有些家长家里没有奶粉,宠物的粮食也见底,又有长期病患者要补充药物,我们少吃一餐也没所谓。
我们本来的区议员梁锦威早前(因政治案件入狱)被DQ(褫夺议员资格)。他以前跟进得好足,邨内有事,漏夜都回来,街坊很想念他。有些人甚至跨区找葵兴区议员梁志成帮忙,听说派消毒物资,他也有帮忙。新当选的民建联新界西立法会议员陈恒镔安排了WhatsApp热线,让街坊查询和求助。我几天前传过信息,目前已读不回。
说句难听话,我们现在好像困兽斗。不断乘电梯、下楼排队检测,不断困兽斗,看不到完结的一天,很无奈。本周一,林郑到葵涌邨视察,我落楼去看看,听到街坊叫她“收垃圾啊”、“走呀”什么的,亦有人在爆粗(用粗言秽语指骂)。安排混乱,电梯口垃圾无人收,饭又难吃,邻舍百几人感染,做劳动工作的街坊手停口停……大家压力很大,都想趁机发泄一下。但始终我们住公屋邨,有时都怕踩红线,甚至怕影响居住资格。这一点,住私楼的人未必会明白。
比起病毒,我更担心防疫政策。既然政府要清零,就不会让我们自由活动。欧洲、日本等地都追求与病毒共存,但就算我不同意清零,我只是个市民,改变不到什么,唯有接受。
政府派发了年糕和腊味萝卜糕,不知道会不会封到过年呢?开个玩笑,如果封到过年,街坊应该互相感染,都去“糟糕湾”了。到时葵涌邨没有人,真的可以实现零确诊。
整個香港也是困獸鬥
感謝端的香港本地民生新聞,這種及時跟進、反映小市民心聲的報導越來越少了
林鄭真是只懂害人。 最近看新聞的感覺都是大家被圍封才互相感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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