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马专访《少年》主创:你是否看到,经过2019的香港,正在重回少年身

自由比一切都重要。我们虽不能在香港放映,但还能面对全世界,你能禁锢我的肉身,但不能禁锢我的灵魂。

“纵使徒劳无功,绝不无疾而终。”

2021年11月15日,香港电影《少年》在台首映。电影放映至尾声时,大荧幕留下这句话,掌声方从一片啜泣声中迸发出来。电影以反修例运动作为背景,讲述“和理非”少女yy因抗争被捕,其后陷入情绪阴霾,决意自尽作为控诉;与此同时,一支营救小队已自发组成,展开全城搜救行动。《少年》入围了第58届金马奖最佳新导演、最佳剪辑奖,却因政治缘故而无法在香港公映;导演之一任侠、主演孙君陶(饰演抗争者阿南)此次来台参与颁奖典礼,也与我们分享《少年》的荆棘历险,带来了他们的灿笑、不忿与少年心气。

《少年》导演任侠及演员孙君陶 。
《少年》导演任侠及演员孙君陶 。

“香港类型片有很长的传统,我们可否用类型片来拍一个抗争的故事呢?大家常常说:‘我们要冷静、要退后、要客观’,但我们更想保留香港电影工业中可贵之处。”

压力不止来自政治

八十后(七年级)导演任侠,一身黑色长衫裤,俨如飞簷走壁的侠客;零零后(九年级)演员孙君陶则身著白色衬衫,熨烫平整,阳光下甚至有点熠熠发光。“我们平时穿得更随便的”任侠笑著说,“因为过几天要去典礼,所以刚才还去弄了头发。”

两个大男孩轻松嬉笑,已经有点难以想像,就在递交金马奖报名之前,他们仍处于一片慌乱、要不断“执生”的巨大压力之中——资源被切断、演员陆续离场,人人面对无限期的等待;好不容易自己集资再拍,后期制作又遇上合作方无理由终止合约,只好用尽方法“睇𩠌食饭”(视情形而定)、“揸颈就命”(忍气吞声顺从逆境)⋯⋯政治因素带来的重重困难已不言而喻,还有一个亟须面对的大问题,就是来自上一代电影人的制约。

“这是个公开的秘密:一开始,舒琪也参与了这部戏的制作,但他对于创作有不少干预。”导演任侠毕业于香港演艺学院(APA),在他读书的年代,舒琪正担任APA院长;而编剧陈力行同时作为影评人,也受舒琪影响很深。身为资深电影人、影评人,舒琪曾拍过八九民运纪录片《没有太阳的日子》、也有《虎度门》、《基佬四十》等作品,在香港电影界已经建立了非常重要的地位,在电影教育上亦贡献颇多。“我以前是很相信舒琪的。坦白说,他对我的影响很大,对陈力行也是,他甚至说过舒琪曾经就像自己‘老豆’一样,无论是拍戏还是写影评方面,舒琪都教了他很多东西。”

分歧的开端,在于对整场运动的理解。作为年逾六十的前辈电影人,舒琪对抗争的了解大都来自于新闻,而年轻一代则多少都亲眼目睹过现场,透过亲身接触,知道抗争者并非一个固定形象,而是各自带著不同的故事、情绪和状态。两代人之间的矛盾由此产生:“舒琪会觉得我们冲动、幼稚,会说‘你地咁系唔work既’(你们这样是行不通的)。他放了很多八九十年代做创作的想法进去,例如将两个角色设定为保良局的孤儿;又例如住公屋的女主角yy,舒琪设定她不开心的时候会浸浴缸⋯⋯”同样住过公屋的任侠,脸上堆满了无奈的笑容,“其实除了‘公屋楼王’自己装修加建浴缸之外,公屋是没可能有浴缸的,而且浸浴也不会是yy的生活经验。”

自APA毕业后,任侠师从陈果,接受了几年魔鬼式训练,跟拍一整天后回家还要写十场戏,慢慢习得一套打游击式的拍戏方法,这也使他开始反思往日在学院里接受到的那套模式。《少年》成为任侠的实践场,而他性格强烈,说话直来直往,直接向舒琪的想法提出挑战,从而造成对方的情绪累积:“我们平时都是当日拍、当日剪,后来舒生渐渐开始隔开我,不让我参与剪辑,想要自己做决定。于是这部戏好像忽然变成三个导演,大家也不知道听谁说好,创作气氛变得很差。”尔后因资金截断,拍摄、制作停摆,等到第二次开拍,舒琪便未再参与,“我们自由了,丢掉了干预的部分,整个故事线也有所变动。”

《少年》剧照。
《少年》剧照。

“这个地方已经没有天理了,我想我们的戏里还有天意。虽然知道这样拍出来一定会有人骂,那就骂吧。我们想要保留那一重精神。”

祈求香港尚有天意

最终呈现在观众眼前的《少年》,是一部结合了独立电影、纪录片、类型片等多种元素的“好莱坞结构三幕剧”。电影剧情紧凑,情绪浓烈,作为对反修例运动的即时再现,同样面对著“是否太过煽情”、“是否不够克制”等批评声音。“也曾有人提议我们,可以用更冷静的角度来呈现,但我们正正不想这样。”对于电影的重情取向,团队有著一种执著:“香港类型片有很长的传统,我们可否用类型片来拍一个抗争的故事呢?大家常常说:‘我们要冷静、要退后、要客观’,但我们更想保留香港电影工业中可贵之处。”

席上观众深受感动、“看到最后不可能不拭泪”的主要原因之一,也在于每个角色的全情投入,从而呈现出饱满且暧昧的情感图谱。电影中充满张力的一幕:营救小队三人走入后巷,孙君陶饰演的阿南执意想拯救少女yy,另外两个少年则早已心系抗争现场,想要去救更多手足,于是三人间爆发了争执。孙君陶回想拍摄当日,团队刚好经历被警察截查,惊魂未定后继续拍摄,其后在他的爆发式演出中,也掺入许多个人情绪:“在剧情里,我们无论如何都要找yy,这和现实中我们无论如何都要拍下去的情绪很相似。我代入情绪,演得很顺畅,因为那一刻已经不仅仅是剧情上的追求,而是想著我们就算这样被人围、被突然间腰斩,都要继续拍下去的决心。”

剧本情节与当前现实的共时互动,让演出更加有血有肉,但对于心思缜密的编导团队而言,当然提升了不少难度。出于对抗争运动的尊重,电影中不少细节都几经斟酌;随著社会形势的迅疾变化,团队常常要关在一起“困兽斗”,讨论剧情走向,也探讨更为抽象的意识形态与价值判断。

电影尾声,少女yy抱著pepe公仔走上天台,松手将它抛落后巷;公仔恰好落到了前来营救她的阿南和女友身边,于是两人跑上天台,yy的挚友子悦也刚巧抵达⋯⋯任侠设计的这一幕充满戏剧性巧合,最开始连陈力行也竭力反对。后来两人坐下来慢慢倾谈,才取得共识:“这个地方已经没有天理了,我想我们的戏里还有天意。”他微微收细的嗓音,穿透过路旁刺耳的卡车轰鸣:“我们实在没办法改变太多事。虽然知道这样拍出来一定会有人骂,那就骂吧,一套戏而已。我们想要保留那一重精神,被骂也无所谓⋯⋯我真的想要这部戏里有天意,因为希望还有天意。”

《少年》剧照。
《少年》剧照。

“电影是真的可以改变社会的,就算不可以,至少可以让人更多正视社会问题。我仍然相信电影要有社会功能。”

相信电影的社会功能

前后长达两年的制作过程中,《少年》剧本经历了好几次变动。其中有一个版本,团队想让整体格局显得更大一些,便整理了韩国光州事件的版图;后来又自觉野心太大,回过头来,仍然著眼于当下的现实处境,“我们决定聚焦在香港,在我们生活的地方。”

反修例运动爆发时,孙君陶尚未满20岁,社会情势的剧变触发了他最直观的感受:“我们与许多朋友、亲人之间分离了,不少人之间的关系也因此开始变得四分五裂,这让我感到很不公。”而在香港生活多年的任侠,眼见各种社会问题积攒已久,心中的不公进化为愤怒:“这个社会有很多问题,是烂到了骨子里的程度,但为什么看到了问题却不去正视、改进?”

2018年,任侠以《纸皮婆婆》获金马创投会议百万首奖。这部电影的创想是受到坚 · 卢治(Ken Loach)作品《I, Daniel Blake》的启发,以香港老龄化问题作为背景,讲述以捡拾纸皮为生的朱婆屡受执法者刁难、同时面对各种社会问题的苦况,其中就包含了任侠对于香港社会的观察和反思。“香港老龄化很严重,新闻都有报,然而政府的福利制度、医疗系统那么差,不照顾老人,反而照顾权贵。为什么香港街上有那么多八九十岁的阿婆,驼背了还要去捡纸皮?他们不一定穷到无法生活,只是生活在香港,没有一种安稳的感觉。他们觉得一刻都不能停止工作,因为社会不会保障到他们的生活、甚至生存。”任侠拍电影,常常带著一种势不可挡的执著:“我想像《I, Daniel Blake》一样,为拾荒者和老人发声:他们老,但都应该要活得有尊严。”

2014年雨伞运动前,有人将《孤星泪》中极具代表性的反极权歌曲《Do You Hear the People Sing》改编为粤语版,一句“试问谁还未发声”开始传唱。“电影有一个功能,就是发声。”任侠举韩国电影《熔炉》为例,电影讲述聋哑学院校长性侵学生事件,唤起社会重新关注2000年初发生于光州仁和聋哑学校的性侵案件,也促使司法制度进行覆查,最终判以刑罚。“电影是真的可以改变社会的,就算不可以,至少可以让人更多正视社会问题。我仍然相信电影要有社会功能。”

与此同时,电影对社会问题的再现和探讨,也不止于对弱势的关怀。《少年》中的营救小队,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家庭背景、心理处境——阿南居住在㓥房,女友则出身于中产家庭,年纪最小的十五岁少年住在纪律部队宿舍,车手兄妹则更趋近于最普遍的平民阶层⋯⋯比之用一种典型身份来昭示普遍现象,《少年》更关心的是在社会问题当前时,人们的处境和状态,以及他们作出的选择。任侠也明言,这样角色设定其实回应了建制派长期建立的刻板印象,即“出来‘搞事’的人都是没钱、没前途的一群”:“很多人为此放弃了美好的未来,就像邹幸彤,原本是一个前途无限的律师,但放弃了一切,只为寻求公义。哪有他们想的那么简单?或者是他们假装想得简单,简化了所有事情,所以我们要还原给大家看。虽然现在不让我们给(香港)人看,那我们就给世界看看。”

《少年》演员孙君陶。
《少年》演员孙君陶。

“基层人物,他们的生活中有很多烂gag、又讲粗口,如果要关怀他们、又要剔除这些部分,那可能是伪善来的,对不对?哪怕是Ken Loach的电影,也有很多幽默感在里面。”

试以幽默抗极权

尽管《少年》讲述的是社运期间惊心动魄的拯救故事,但剧情间穿插了不少港式幽默,亦即“烂gag”。“已经删走好多啦,最终都保留到几个。”任侠笑得狡黠,又带点惋惜。“反讽极权最好的方法就是幽默,就算是当年卓别林反对独裁者,也是用幽默的方式去表态。虽然不可以一竹竿打死,但我觉得现在香港不少新导演,很多人都没了幽默感,害怕放入一些幽默的元素,就让整套戏显得廉价,尤其是社会写实题材的电影。”
自雨伞运动起,社运现场出现不少反对“快乐抗争”的声音,任侠反感于洁癖的抗争思想,也将这一原则带入电影创作之中:“阿城在《闲话闲说》里写过,有俗才有雅,不可以一味雅,那是法西斯式的洁癖。不能水清无鱼,有时有水草,才是健康的生态。尤其是基层人物,他们的生活中有很多烂gag、又讲粗口,如果要关怀他们、又要剔除这些部分,那可能是伪善来的,对不对?哪怕是Ken Loach的电影,也有很多幽默感在里面。”

任侠将幽默储放于电影中,与公众分享;然而私底下,他却并非十足的乐观主义者。“好多人都说我乐观,连我妈都问我,怎么有那么多能量去做那么多事?为什么明明没结果的事情,你都愿意去做?”转捩点从2012年反国教开始,一直到雨伞运动期间,任侠常常在反思,为何总看到比自己更年轻的人,站得比自己更前。“有一次跟阿妈饮茶,她说:‘我真系愈来愈唔明白你。’我也反问她:‘你唔觉得我地咁样好衰架咩?作为成年人,永远俾𡃁仔挡系我地前面,咁样同推佢地去死有咩分别?’(你不觉得我们这样很坏吗?作为成年人,永远让年轻人挡在我们前面,这样与推他们去死有什么分别?)”

外人看到的乐观与能量,其实是任侠揹在肩上的包袱,也是一种义无反顾:“我已经是一个中年人了,长大不是应该肩负更多责任吗?为什么好像愈活愈退缩?我妈是一个成功的生意人,我问她成功之后是否曾回去做以前想做的事情呢?没有。成功之后,只不过是继续追逐利益,我不想过这样的生活。”在一连串自我拷问后,他作出的选择,是好好面对自己身为中年人的责任:“作为成年人、中年人、大人,应该揹起守护我们家园的责任。我们的成长,就是得到了经验、累积了资源,为什么要让一些本该飞出去的年轻人挡在我们面前?我过不到自己这关。”

《少年》剧照。
《少年》剧照。

“有不少年纪更大的同学,常常说我演出的问题在于经历不够多,我是很不忿气的。我想要去相信我想相信的事情,去做我想做的事情,那就是我优胜过你们的地方。”

香港重回少年身

于是,他开始行动,从最熟悉的电影开始。

2021年初,任侠与安娜、陈力行等电影人合作,开启了“丰美股肥”(Phone Made Good Film)计划,在资源有限的环境下,以智能电话作为最“民主”的工具进行创作。“我最近常说,不要问那么多意义、那么多理由,行动本身就是意义。我们想改变香港的电影业,但如何改变呢?资源都集中在一班人手上,但我们有的是一部电话,是创意,是自由,我们有不妥协的态度。”

短时间内,“丰美股肥”先后推出了《9032024》、《一Pair囡》、《于是我安静了》等作品;同时,他们也活跃于社交平台,时常分享电影评析与心得杂谈。“用电话拍电影并不是石破天惊的事,好多人都做过:Dogme 95、Sean Baker当年用三部iphones 5s拍出《Tangerine》……他们当时真的很想拍电影,但那些戏不卖座,得不到太多的投资,于是就用iphone拍。这些独立精神,很多时候都影响著我们。”

经历了跌跌闯闯、怀疑与困阻,任侠意识到了根深蒂固的问题所在,也与同伴们尝试寻找出路:“为什么香港人总是说等赚到钱就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当你学乖了,妥协了,就无法回头了。华人社会一直都存在这样的价值观:先放下自己,融入游戏规则。但永远都没有反思过,当你融入了游戏规则,就永远也找不回你自己了。前辈们就是这样迷失在游戏规则之中——为什么戏的题材愈拍愈少、愈拍愈受限?甚至乎他们连一些美学上的审视也愈来愈差?正是因为他们自己没有去反省,宁愿不断找理由去骗自己。我们不想再走这条旧路,因此就想用‘丰美谷肥’这样的行动,去打破一些旧有的规则。”

然凡有少年心气的人,似乎总会面对陈言套语的吓阻。刚刚开始演戏的孙君陶,对此亦感受颇深:“这段时间以来,自己做了很多决定,在别人看来都觉得不成熟、是受到了其他人影响,但我觉得这就是我们够胆做那么多事的原因。我在APA读drama的时候,有不少年纪更大的同学,常常说我演出的问题在于经历不够多,我是很不忿气的。我想要去相信我想相信的事情,去做我想做的事情,那就是我优胜过你们的地方。”现实里有点腼腆羞赧的他,在《少年》中靠著自己认真做功课、仔细揣摩剧情,演绎出学生领袖的坚毅与挣扎,实在足以反驳当年“经验论”。

《少年》导演任侠。
《少年》导演任侠。

粤语中有一词“老屎忽”(老屁股),讲的是心灵的老态;那么,少年也可视为一种心理年龄,如同电影里愿意大海捞针、不问结果为何的营救小队,是尚能作出纯粹抉择的人:“《少年》的英文名是《May You Stay Forever Young》,来自Bob Dylan的一首歌:‘May your wishes all come true / May you always do for others’——永远都乐于为人付出,我们觉得,这就是我们希望自己成为的人。”

经历过2019年的香港人,如今难免感到悲情,或是绝望。然而任侠却观察到香港的另一重变化,如今这座城市已经慢慢有了少年的状态:“虽然主流上仍然面对很多压迫,但民间有很多生机勃勃的事情正在萌芽,就像经历过冰封期的草地。大家知道,这是我们的地方,我们是命运共同体,只不过主流的压迫,让我们忽视了这些生机勃勃的现象。”独立音乐如my little airport、room307,民间学术团体如好青年荼毒室,都能在去中心化的今日,逐渐发展出多元、有机的样貌。“自由比一切都重要,特别在创作上。我们也是这样,可以随心所欲拍自己想拍的,虽然不能在香港放映,但还能面对全世界。世界那么大,你能禁锢我的肉身,但不能禁锢我的灵魂。”

访问结束后,起身走到屋簷外。“是特意选在这里访问的吗?”任侠问。我们望了望身后的招牌,写著“小自由”三个字。如是自由,虽小,但他们仍然紧紧攥在手中。

读者评论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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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我们上一辈在我的观察里,恰恰是对真实生活背过身去的,学到的知识在楼阁之上,对于现实的体察,对于生活本身,缺少勇气,洞察,坦然。

  2. 加油!

  3. 看了映後場,略顯青澀但能感受到千言萬語

  4. 見到作者結尾提到room307, 讚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