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七日晚的一条窄巷,Ricky 在一个说唱比赛中,正享受着狂热的音乐节奏。警方突然以橙带围封小巷两侧,音乐营造的氛围迅速消失了。这夜,二百多人在铜锣湾一条小巷内肩并肩等候指示,排队领取违反限聚令的告票。
我和 Ricky 原本约了当天晚上访问,岂料他既观看不到比赛,又要“硬食”五千元告票,心情瞬间跌落谷底,慨叹:“香港 Hip Hop 就系咁。”
“其一是没有资源,然后经常被保安和警察赶,其实我们只是想和朋友一起做一件很小的事,并没有骚扰他人。”Ricky 从中学时开始听饶舌音乐,到现在已有四五年时间。除了自己写歌,学习制作,他平时也会跟一群同好聚会玩 Cypher。
Rap Cypher 是指一众 Rapper 围圈说唱,随着播放的 Beat 进行 Freestyle,透过即兴创作歌词自由发挥、抒发感受。只要有“feel”,便可随时加入说唱。每个人的演绎方式都不一样,但可以透过同一首 Beat 交流自己的理念和风格。
地方与参与者都是人搭人介绍,有时聚会也很即兴。有人在 Instagram story 临时起意,当天就约,就会一呼百应。他们通常会去工厦或商厦的天台,有时去海旁。
“工厦和公园的空间都不错,我们的环境通常不太好,其实大家也都知道,夏天热、冬天冷,下雨就要跑。有些地方,我们以为没有人用、没有人理,我们就会自己玩,但最后也要被人赶走。”遇到这种情形,Ricky 心底难免浮起来这样的感慨:香港 Hip Hop 就系咁。
Hip Hop 中寻找自我价值
Ricky 喜欢 Hip Hop,因为这种音乐的节奏感和多变性,“它特别的地方是可以包容不同的音乐元素。”本来一直没有动力自己创作,最近玩 freestyle 激励了他,遇到不错的段落他就记下来,久而久之即兴创作变成了自己的创作练习,“自己喜欢什么就写什么,围绕自己的生活来写。每个人写出来的东西都反映自己的想法,我认识一些朋友就常常写负面的内容,很惨,很不开心。”
与他同校的 Donald(化名)觉得rap和作文差不多:“你如何将那一刻的感受、想法,宣泄在一个渠道当中,而音乐就是我宣泄的渠道,写的时候可以排解一些我的情绪。”近年他写了不少情绪类的创作,“我都觉得很帮到我发泄那一刻的感受。除了发泄情绪之外,还可以去影响他人,写一些有思想的歌词,我觉得是一件好正面的事。”
香港愈来愈多年轻人开始喜欢 Hip Hop 音乐,慢慢形成了一个地下音乐族群。私下参加活动,每次 Ricky 都可以看到六七个熟面孔,若不是临时通知,则可以叫到二十多人,“我有一个朋友某次正式申请了许可,在一个漂亮的工厂大厦搞演出,来了两百多个观众,算地下很大规模了。”地下的 Hip Hop 爱好者愈来愈年轻,“很多中学生都会自己写歌,自己发布。”
Donald 正是几年前中学时与同学 Jason (化名)一起爱上了饶舌音乐,两个人互相鼓励,都开始自己写歌,饶舌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不开心会写 Rap,和朋友一起又会玩 Rap,这就是我的好朋友。”Donald 养成一个习惯,洗澡的时候会 freestyle。
Jason 则用饶舌来倾吐自己的想法,“我是一个负能量很多的人,一件事总是跟别人说,别人会觉得你很啰嗦,后来觉得写小说是一种好的表达方法,但香港人不喜欢看小说。Rap 没有限制,没有门槛,谁都可以玩。”
子熙是 Ricky 在 Rap Cypher 中认识的朋友。
玩 Rap Cypher 仅仅八个月的子熙现在15岁,他从三年前开始接触 Hip Hop,这几年间除了创作歌曲外,也参加过不少 Rap Battle 的比赛。Rap Cypher 和 Rap Battle 都是 Freestyle,可以自由发挥,但不同之处在于 Battle 具攻击和针对性,而 Cypher 就比较天马行空。
“赢是赢自己,不是赢别人,心态最重要,”整个访问中,子熙几乎没有笑容,“没有遇过甚么很深刻的对手,最大的对手是我,因为要对得起自己,过到自己那关。”
充满火药味的 Rap Battle 决胜台上,可以有低俗的用语,也可以有侮辱性的攻击,但子熙认为最重要是尊重别人、尊重自己,Battle 中用最好的 punchline“砌低”(放倒)对面的对手,令现场产生共鸣、带动观众气氛才是一场“好正、好爆”的比赛,“别人愿意听你的 freestyle,乐意听你攻击甚么再去还击,其实是一件很『正』和互动的事。”
“正”和“型”是子熙经常用以形容 Hip Hop 的字眼,同龄人或许在学业成绩、运动乐器中找到成就感,但子熙就在闯荡 Hip Hop 的路上找到了,“我想要进步,我要找一些地方进步,我每一日都坚持在厕所播 beat 玩。别人会给我建议,『子熙,你这个地方做得不好,你可以做得更加好。』我觉得自己有地方需要改正,然后做完之后就觉得自己『劲』,进步就是这样。”
现实与梦想的距离
与子熙一样,哈比也从 Hip Hop 中找到自信,不过同时亦因为 Hip Hop 而有点迷惘。访问当天,哈比身穿一件宽松的黑色衣服,配上一条银颈链,还顶着一颗爆炸头,发丝在头顶盘绕,浏海几乎贴近眼睛,问:“我的头发乱吗?”
头发不见得比心情乱,“梦想这件事,是赌注来的,”20岁的哈比起初玩国语饶舌,原本打算到台湾升学移民。但后来因为成绩未如理想,便留在香港专注广东话说唱。
他起初创作歌曲是为了“沟女”,也透过歌词幻想自己“有很多女”,“我只知道我创作的目的是什么,就是『FF』(Final Fantasy,幻想/妄想)。我唱这首歌很『High』(高涨),沉醉纸醉金迷的梦,是虚假的,因为现实太fucked up(糟糕)。”
他低着头,手指在桌上慢慢打圈,“原本我很『折』的(压抑和隐藏自己的想法),我觉得那个时候没有人认识我,要开始多些『蒲头』(外出与人交流)。”他慢慢参与一些音乐表演,有时亦会与朋友一起 Cypher,去年更成为了“全港中学大专饶舌说唱大赛 ”(God Of School Rapper)的冠军。
参加这个比赛之前,他跟自己许下一个承诺,“如果赢了这个比赛就纹身”。而这个比赛的成绩就决定了他未来的 Hip Hop 路,“(纹身后)找工作会更困难,要么纹全身,要么不纹,就是这么简单。”
这种要么不做,一做就要做到极致的态度,可说是他在 Hip Hop 路上的赌注。因为 Hip Hop 令他将“勇气”、“坚强”、“自信”等一块块碎片拼凑起来,建立了属于自己的价值,也有了一个玩 Hip Hop 的圈子,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他希望将这个兴趣变为职业,“我现在还年轻,我觉得还有成本去做这件事。”
当他开始押上前途,努力赚钱为梦想拼搏的同时,他其实也意识到兴趣和职业之间的差距,“全职 Rapper 每天粮尾,两天吃一碗公仔面,你可以生存到,都可以全职(做 Rapper)。”现时在酒吧兼职的他就计划逐步实现梦想,“我暂时不会(成为全职 Rapper),现在我的工作支持我 Rap,算是暂时不会饿死,还在生存。当有Rap event 和演出就会请假。”
哈比希望从兴趣向职业迈进,但 Ricky 很早就“认清现实”,坦言在香港玩 Hip Hop 赚不到钱,只能当作兴趣。但一首歌曲的背后由创作、录音到后制都需要金钱支撑。Ricky 家中没有足够的器材,平日要花钱到录音室录制歌曲。而录音后通常需要一些混音的介面和插件处理后期的工作,有人更会付钱让专业人士混音,Ricky 就选择自学。
他计划将自己的作品放上串流平台,除了在录音和后制的成本,还要“买 Beat”,“如果放上 Sound Cloud 或 Youtube 就不用买 Beat,有些 Beat 用作非牟利用途是免费的,但如果放上串流平台就要买。”制作整张专辑对于 Ricky 来说难以负担,“要找人设计封面、做混音、母带后期其实很贵的。可能一只专辑六首歌,找最便宜的做,也要一万元。我们学生很难负担。”
Hip Hop 文化有害?
Ricky 希望在大学连结校园内的 Hip Hop 爱好者。过去十年间,Hip Hop 文化研究社在台湾各所大学悄然崛起,从创作者到听众都渐渐酝酿了一股力量。但在香港的大专院校,至今却只有香港恒生大学拥有 Hip Hop 文化研究学会(即Hip Hop Soc.)。
Ricky 与 Donald 在香港中文大学申请成立 Hip Hop Soc.,希望有一个地方支持他们创作,提供器材让他们制作和录音。但一年过后,学会申请还没完成审批,Ricky猜测:“可能学校都不太情愿,因为 Hip Hop 在香港有些负面印象,华人社会很难接受。”
Jason透露,香港城市大学的学生曾经希望在大学校园举办 Hip Hop 音乐节,但校方表示“活动不太好”。他认为 Hip Hop 被外界污名化,“很多人觉得 Hip Hop 就是饮酒吸毒、色情暴力、玩女人。”
在香港举办 Hip Hop 比赛也很困难,小型比赛的资源有限,设备也很简陋,“店铺外面有音响,然后放一块板垫高。观众、评判和主持都在街上,评判坐在较后的位置,用平板电脑显示分数。”
还有少数愿意支持 Hip Hop 文化的餐厅或咖啡店可以举办音乐表演或比赛让一众 Rapper 聚首,十七日当晚举办音乐市集的一间音乐咖啡店,平日会定期做 Cypher Night、Rap Battle 等。不过,这间咖啡店的负责人当晚就因涉嫌“组织受禁群组聚集”被捕。
不少从事艺术、音乐的人都希望政府能在这些行业投放更多资源。Jason 认为政府的介入或会违背 Hip Hop 文化,“如果政府介入,钱当然不是问题,土地政府也会解决。但可能限制了很多创作空间和表达字眼,例如中国的音乐节目经常示范了很多奇怪的改词。”
红线下的 Hip Hop
创作和表达自由对体现 Hip Hop 精神的重要性可以回溯至六七十年代。Hip Hop 源于美国的黑人贫民区,他们以音乐表达对现状不满,因此 Hip Hop 精神讲求勇于表达一种不受拘束的真实情感。
Hip Hop 文化在西方崛起四十年后,香港 Hip Hop 组合“大懒堂”创作出不少讽刺时弊、批判社会政治的歌曲。不过如今香港的 Hip Hop 爱好者却因为歌词牵涉政治敏感内容而将歌曲下架,Donald 估计 Hip Hop 界的政治歌曲会越来越少。即使有人创作也不会太露骨。
隐约显现的红线降临,一众 Hip Hop 爱好者内心的界线也模糊不清。Ricky苦笑道:“Freestyle 冲口而出一、两句很难避免,但如果出作品就会多了很多顾虑。”当刻的情感或许能得以抒发,但就要“呢度讲、呢度散”(讲完就算)。
Jason 则坦言害怕《港区国安法》,不过也有创作一些涉及政治的歌曲,“我觉得这几年看到有的事情有些过分。有些正在创作的灵感是关于我们的行政长官,因为她说骂她并不犯法,(我创作一些)『鼓励』她的歌,希望她可以更好地管治香港。”
有人继续秉持 Hip Hop 精神,以音乐表达对现实的不满,也有人被指违背 Hip Hop 精神。Ricky:“我觉得(Rap在这个时代)是一个照妖镜,有些成名的 Rapper 有很多言论,展示他很『Real』。但在这个情况下走去大湾区发展,我们会更加看不起这些人。”
Jason 也对自己在中学时很喜欢的一位 Rapper 失望,觉得他已变质,“『Rap住翻大湾』,很生气,很多人『Diss』(在Freestyle讽刺或写一首歌骂)他。”
在香港 Hip Hop 界,太“Real”的尽头可能是“Fake”。有些 Rapper 在社会运动期间发布了有关政治内容的歌曲,网上点击率逾二百万,有人认为在这个时代发布政治歌曲是消费政治,Jason 难忘许多网友的评价:“(有些人说)『这个时候出这些歌,是否想趁机红?借新闻热度?』”在这个时代,发表什么内容、如何发表也成为一种学问。
Hip Hop 界里的大小圈子
Hip Hop 讲求勇于表达自己,遇到不如意的事情时会毫不忌讳地透过音乐,例如写歌或在 Freestyle 中“Diss”他人,并不需要装模作样。香港的 Hip Hop 爱好者们除了互相争论创作背后的动机,也掀起一番各门各派之间的“斗争”。
Hip Hop 的世界里有多种不同形式和风格,有传统的 BoomBap,也有最近流行的Trap。Ricky 就喜欢 Melodic Auto-Tune,不过他平日也会与其他风格的 Hip Hop 爱好者一起创作和交流,“因为香港的圈子不算大,如果再要分类型,就会很少朋友。”
Donald说:“Auto-Tune 开大一点就被人说『MK』。你觉得自己不是『MK』就不会想和那班『MK』的人玩。”而 Jason 本来偏向 Emo Rap,但却因为这种风格被攻击为“Emo 仔”,他希望洗脱这个形象,“这阵子很多人(写歌)攻击『Emo 仔』,只是写情歌来『沟女』,我有点不太想(被人攻击)。”
不过在一个一个圈子形成的同时,广东话 Rap 在香港 Hip Hop 界也似乎有争议。Jason 指香港人从小到大都是以书面语写作,这或令广东话日渐式微,“例如你今天在街边问一个人,『陌生』的广东话是什么,他们可能答你『陌生』,但广东话其实可能是『生埗』。”如今有很多 Rapper 用书面语写歌词,然后以广东话的方式Rap,但却忽略了很多只有生活在香港,才会知道的地道广东话。
Novel Fergus 的《黑水鬼》就将广东话融入在音乐中,例如歌词所提及的“黑水鬼”、“大水喉”、“趑趄咁转”。这首歌启发了Jason,他希望可以透过音乐保育广东话,吸引更多人支持本土音乐。虽然大家也知道无论缔造还是保育文化也非一朝一夕可以完成,Hip Hop 音乐在欧美从边缘慢慢走到主流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哈比说:“拭目以待吧,(我们要)给一些耐性去做这一件事。”
hk rapper其实可以好似刀仔doughboy咁同广东rapper合作 一齐保育广东话
加油💪保育廣東話👍🏻
有梦想
加油
這篇內容幾好,活在香港平時也少留意這些有為數不少未成名的rapper ,真心佩服和respect他們追夢的堅持,respect.
写的太乖了,既然提到了Hiphop就要更凶一点,要让人感觉到这种最适合平民的DIY音乐可以成为每个抗争者手中的molotov cocktai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