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达.莲娜》与《十二日》:疲于抒情后的空虚都市爱情片

两种离别,两个城市,一种激情疲惫后的空虚。刚好在同一个电影节巧然相遇。
香港 电影 风物

電影節的片單,有時不只是片單那麼簡單,甚至許多時候,片單本身就是它所發生的這一年、這個城市某些精神狀態、風向與忌諱的折射。由評審投票的各影壇大獎提名名單,往往只為選出每屆最好、最值得嘉許的作品,然而,面向普羅影迷的電影節片單,質素有參差,但其折射更誠實。今屆香港亞洲電影節(HKAFF)是個好例子,主辦方遲遲未正式公佈片單,細心的影迷都心裡有數,原因不用說、亦可能不重要,我更關心的是這一屆明明以「解禁多元」為主題,結果卻有自嘲之意,因為既不多元,卻反而顯得禁忌處處,揀無可揀,揀了兩部標準愛情片《馬達.蓮娜》和《十二日》作為開幕電影,閉幕片則同樣是愛情題材的《緣路山旮旯》。除了情路多舛與情慾對象的交替,所謂多元,似乎都比預期更為蒼白。

香港亞洲電影節所見證的 2021 年,居然若無閒事到由愛情戲碼來包辦。無論愛情來得是否適合時宜,都總覺得缺少了些什麼東西,但片單彷彿也誠實告訴觀眾,那些東西已經不會回來。它們從此成為香港電影的缺席者。在這個疲於政治抒情後的蒼白時期,或者,我們就只能用都市愛情的離合餘疤,填補它的真空和失語。

《馬達.蓮娜》劇照。
《馬達.蓮娜》劇照。

《馬達.蓮娜》:寫實的蒼白與折墮

是有點出乎意料。畢竟《馬達.蓮娜》是一部取景於澳門、由澳門導演,香港演員參與的雙城製作。同年並非沒有其他更具代表性的本土電影,但它們最終都沒有被放入片單(甚至在可見的日子都無法公開放映)。先入為主便覺得挑選《馬達.蓮娜》作為開幕電影,是有幾重避重就輕之嫌。說直接一點,如今所有香港議題都很敏感,或者不只是議題,關於香港本身就很敏感,拍到地鐵站、獅子山,或者拍到人群聚集,甚至只是拍一條電燈柱,都可能觸碰到政治紅線。與香港毫無關連的《馬達.蓮娜》,無疑是最安全,風險最低的選擇。

但散場之後,發現《馬達.蓮娜》帶給我另一種出乎意料。純粹把它當是電影節的一張安全牌,是有點失禮。那夜凌晨,當張繼聰騎著綿羊仔送周秀娜回家,夜深人靜,兩個為賺錢糊口而疲於奔命的傷心人,雙雙迷失在紙醉金迷的澳門,不禁讓我想起許多年前杜汶澤和梁洛施主演的《伊莎貝拉》。彭浩翔那年把男人的一場風流夢放在澳門,但在澳門導演陳雅莉的故事裡,是一種更寫實的折墮。

入場前不敢期望太高,跟兩位主角亦有些關係。張繼聰和周秀娜過去有過多次合作,都是慘不忍睹 —— 兩人對上一次的主演作品,就是 2018 年的《女皇撞到正》。不是他們演得差,或是因為許多香港導演都太過熟悉他們性感和搞笑的一面。但不再依賴性感女神形象的周秀娜,與不搞笑不扮木村拓哉的張繼聰,其實才是他們作為演員最好的狀態。從香港到澳門,帶著一點距離的《馬達.蓮娜》,陳雅莉的鏡頭下便洗走了他們的明星包袱,恢復了演員的質地。

《馬達.蓮娜》劇照。
《馬達.蓮娜》劇照。

故事情節和男女主角的描寫,儘管不是太有驚喜,但我很喜歡《馬達.蓮娜》的馬達,即是張繼聰。尤其是他在戲中讓出自己那輛計程車,於深夜騎著綿羊仔送外賣的時候。事實上,過去我不曾在影視作品之中欣賞過從流行歌手轉型為演員,靠打天才波「撈」多一門副業的張繼聰。可能因為張繼聰本人就是著名摩托車迷,雖然只是一輛破舊的綿羊仔,但扶周秀娜到後座然後用外套為她蓋著大腿,開車時一直從倒後鏡留意對方動靜,這些很微小的細節,於戲裡戲外都很用心,跟以前那個在電視台拍劇玩「震波枚」逗人發笑的喜劇演員判若兩人。

而且,跟導演陳雅莉前作《那一年,我十七》那種過度用力的青春奔放相比,從熱血激情變成《馬達.蓮娜》的落寞中年,後者實在出色太多。至少《馬達.蓮娜》不是一部受贊助、公關性質的澳門旅遊特輯,摒棄了東方賭城那套陳腔濫調的奢華泡沫,落在兩個為錢而發愁的失意人生,他們的親密與信任來自金錢,你送我一程免費的順風車,我回贈一盒免費的燒鵝飯,到轉而猜忌,亦是因為錢。我們都明白,講錢傷感情,但馬達和蓮娜卻好像是除了講錢就沒有感情可言的悲劇,人窮志短絕望得限制了他們對愛情、對未來的想像力。《馬達.蓮娜》是一個蒼白的愛情故事,但是,這種蒼白卻很真實,它實實在在呈現了澳門最底層,脆弱易碎的面貌。

愛情和這個城市都是一樣,都不長久。賺夠之後,我們就分開,就連根拔起離開這裡。關於人的去留與情感割捨,電影就在某種意義上呼應了故事中從未提及的香港。

《十二日》劇照。
《十二日》劇照。

《十二日》:強暴硬砌的港式愛情

《馬達.蓮娜》有著叫人眼前一亮的驚喜,遺憾的是,另一開幕電影《十二日》的觀感截然不同。入場前,對於後者的期待是遠遠高於前者的,畢竟由林愛華編導的前作《十二夜》算是千禧年間港產片的代表作。相隔廿年,林愛華復出再拍續集,用跳躍的十二日交代男女主角十年離合,然而,電影不但將張柏芝和陳奕迅變成鄧麗欣和馬志威,或者更殘酷地驗證了美好光景都是逝不可追。時間足以摧毀一座城市,以及對一部經典電影的記憶。

相對《馬達.蓮娜》那種寫實的蒼白愛情,《十二日》簡直是堅離地式激情,操之過急於展示各種作狀而尷尬的欲求不滿。讓人百思不得其解,男女主角經歷了整整的十年成長與感情變遷,從青春少年走到成家立室的中年,但所有改變居然可以完全不牽涉經濟生活狀況,像潔癖一樣抹走了窮酸的金錢煩惱,男主角兩三年時間就由小職員變成霸道總裁,半山豪宅一身名牌,從此衣食無憂,而剩下的男女相處難題,又好像只要好好了結床事,睡一覺就會迎刃而解。女主角則更似心理變態,結婚一年已覺得貌合神離,深知自己只是泄慾機器,卻整整十年都堅守著我初戀就是我老公的聖潔情操。

開房、結婚、離婚然後又復合的十二日/十年,看似每每變幻,其實只是一段比《馬達.蓮娜》更蒼白的愛情,更無聊刻板的男女價值觀對立。從「呢度無單人房」的時鐘酒店冷笑話,「你認唔認錯」的床戲以至「我希望火葬」的死唔斷戲,簡直看到匪夷所思。男女主角的行為動機都缺乏說服力,而只是被塞進十二個斷裂的情境題,十二日的情感交錯,幾乎每一日都是強暴硬砌。由頭到尾離不開強暴硬砌的婚姻關係,從 Day 1 開始已注定失敗,正如《十二日》由 Day 1 開始已令人看得很辛苦。

就算真係好鍾意鄧麗欣,看完這部電影都會深深懷念葉念琛。葉念琛的那些公式愛情遊戲,起碼有點人性。而《十二日》的所有強暴硬砌都很冷血,但當然,真正對鄧麗欣強暴硬砌的人並不是馬志威,是寫出這份劇本的林愛華。

《十二日》劇照。
《十二日》劇照。

電影中對性別意識和婚姻倫理的觀點,儼如天山童姥等級,不但跟香港都市面貌脫軌,甚至完全抽離社會現實,倒難為馬志威和鄧麗欣可以放下尊嚴,陪導演一起癲。過去廿年香港物是人非,原來包括了曾經紅極一時的林愛華。唯一貫穿全片的澎湃情緒,就是導演本人應該深切憎恨男人,但另一方面,又沒有鼓動女權和女性自強的意願,反而再三暗示明訓,女人就要需要妥協忍讓,為了婚姻可以犧牲一切,連自殺都命中注定要從鬼門關兜回來,急著為對方覆訊報平安。只要不離婚仍然有人生,這就是真愛。

十年婚姻不但徹底失敗,電影估計還有力問鼎港產片十年浩劫。幸好電影篇幅不太長,其中幾日還偷工減料只拍了幾分鐘,香港觀眾連這兩年都捱得過,這十二日相對濕碎。然而,更癲狂的事情在後頭,總算捱到 Last Day,賣掉半山豪宅,終於正式離婚,但(動機不明)男女主角突然舊情復熾,打過一通電話,含淚點頭,決定一切重新開始。所謂重新開始,就是由香港移民到北京,搬進新居,繼續他們的中產生活。

係咁架啦,沒有事情十全十美,因為你已經結了婚,無得再揀(就像今屆亞洲電影節的片單)。叮一聲,男主角/編劇最初說的可能不是婚姻,甚至從來不是婚姻,而是香港人的 identity。電影大部份情節都嚴重犯駁,亂七八糟鋪排失當,作為觀眾少一點耐性都會大腦缺氧。但關鍵訊息倒是交代得相當清晰明確。只要習慣了妥協,原來日子還是美好的。香港玩完架啦,衣食無憂的美好日子在中國。

未演到最後一日,我都誤以為它只是一部荒腔走調的愛情爛片,其實不是。電影同樣寫實,寫實在導演於映後座談更提到作品是折射了是時下香港人的感情問題,或者她觀照的不只是愛情和婚姻,是某個離地同溫層的價值觀。就是要活得那麼離地,要那麼中產和衣食無憂,才會用十年鑽進這些空虛的感情衝突,而整個香港的變遷不值一晒,只不過是可有可無的布景板。電影不只讓廿年前的《十二夜》聲譽掃地,離場時的憤怒是因為它作為一部香港電影,卻侮辱了用十年換十年,有過真正時代激情的那些香港人。

《馬達.蓮娜》劇照。
《馬達.蓮娜》劇照。

兩個關於離開的故事

《馬達.蓮娜》與《十二日》兩個不同的愛情故事,卻是兩個同樣關於離開的故事。一個是為了賺錢所以咬緊牙關留下來,數算日子賺夠就走,活在這個陌生的城市已經傷痕累累,而離開是為了讓自己往後好過一點。另一個,卻是為了賺錢,為了安穩和繼續保持一切不變,選擇了離開香港,搬到一個陌生的城市。

兩個離開的原因,兩個城市,一種激情疲憊後的空虛。剛好在同一個電影節巧然相遇。

但要記得,世上其實不只這些蒼白的愛情。今屆香港亞洲電影節的片單裡,除了連綿上映的幾部愛情片,主辦方還特意挑選了一系列較為冷門的電影/紀錄片,將北韓和阿富汗的故事搬到香港,或許有心人都明白,它們是代替某些最終無法被放進片單,然後悄悄離開了香港的電影,在我們躲於這個城市談情說愛時,提醒你要開一開窗。

读者评论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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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希望 紅眼介紹一下 香港猶太電影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