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房客》:所谓“家庭”,哪有必要的形状呢

郑有杰一直思考家庭的组成,在血缘族群国家性别之外,什么是必要和非必要的?所谓的家庭,是否有标准形状?
《亲爱的房客》剧照。
第57屇金马奖 台湾 LGBTQ+ 电影 风物

距离2020结束还有约五十天,但看完《亲爱的房客》之后,非常确定它直至年底都会占据我心中年度最佳台片的位置,不仅因为电影拍得真诚恳切,戏剧张力和整体演出优异,最重要的是全片展现出一股急切与时代连结并做出反应的奋力投入感。台湾电影的致胜关链往往是现实感,有的付之阙如,有的蜻蜓点水聊备一格,有的用尽气力仍力有未逮,《亲爱的房客》是郑有杰最成熟把现实感处理得最好的作品,它反映了当下,有强大的时代性,希望它上映后票房愈演愈烈,更祝福它入围六项金马奖全部拿到,因为每项入围都是实至名归,就连没入围的白润音表现也非常好。上次看完一部台湾电影,这么强烈冀望它能够累积更多声量、被更多观众看见,认为它的存在之于整个台湾,是非常重要的里程碑,是戴立忍的《不能没有你》,再上一次则是魏德圣的《海角七号》。

台湾山峦之美

《亲爱的房客》始于一颗美丽的山景镜头,法兰黛乐团主唱法兰操刀的钢琴配乐缓缓流泄,接下来镜头换成局促逼迫的室内,神情疲惫仿佛还未从脑海中开阔广袤山景中抽离的主角林健一(莫子仪饰),在恍惚中听到自己的名字,然后被带到检察官面前问话。郑有杰从短片《私颜》、《石碇的夏天》到长片《一年之初》、《阳阳》和《太阳的孩子》(此片和勒嘎‧舒米共同执导),再加上迷你剧《他们在毕业的前一天爆炸 1&2》,很明确表达他对于台湾这片土地上各种族群、血缘和年轻世代追求自我认同的兴趣。

犹记《太阳的孩子》拍得最好的一场戏,便是女主角秀玲在出席一场非常重要的报告时脱稿演出,转而从自己那没有原住民腔调的口音说起,她告诉大家自己的名字其实不是秀玲,而是Panay,意思是稻穗。找到自己的名字,然后找到自己。林健一是《亲爱的房客》里那位谜样的房客,王家人和观众知道他的名字叫林健一,但是随著房东周秀玉(陈淑芳饰)的死亡被发现有问题,他收养其孙王悠宇(白润音饰)的动机被认为不单纯。这个教钢琴维生,喜欢登山,承租王家顶楼加盖的房客,除了是王悠宇死去的爸爸王立维(姚淳耀饰)的好友,他还是个怎样的人?

郑有杰不仅拍出台湾山峦之美,更重要的是让合欢山分别成为林健一和王立维、林健一和王悠宇的共有记忆,营造出合欢山被记忆封存的一种魔幻感。

《亲爱的房客》剧照。
《亲爱的房客》剧照。

《亲爱的房客》的主景在基隆,空气中弥漫著潮湿感的老旧公寓、令人窒息的牢房、工整拘谨的琴室、冰冷制式不留情面的法院,比比皆是的封闭意象,对比稍有喘息空间的顶楼加盖、洋溢著休闲气息的港湾码头,然后便是云雾缭绕的合欢山——那是整部电影最魔幻的所在,连结了林健一住处每张王立维的照片,然后直通林健一的脑海、心底。

港湾是现实,山峦则魔幻,现实是林健一被当成杀人嫌疑犯接受审讯,对著检方逐一报告自己身为房客的这些年生活点滴,魔幻是林健一每次看到王立维的照片,就像搭上时光机,回到自己和王立维共同拥有的那些年。王立维的照片,出现在公寓里,王立维的气息,仿佛凝结在林健一的房内,每晚等著他入梦。本来担心片中关于合欢山的桥段会否跟《断背山》太相似,幸好我的疑虑完全多余,郑有杰不仅拍出台湾山峦之美,更重要的是让合欢山分别成为林健一和王立维、林健一和王悠宇的共有记忆,营造出合欢山被记忆封存的一种魔幻感。合欢山是浪漫美好的,它曾经见证林健一和王立维的爱情,两人重逢之后藉著登山重燃爱火,但两人的决裂却同样发生在山上,所以合欢山也是残酷凶险的。后来因周秀玉之事引发警方调查,林健一眼看可能失去王悠宇,他遂带著王悠宇来到合欢山露营,因为这里存在他与悠宇的爸爸最难忘也最苦痛的回忆,这里让他和王立维相恋、重逢,而他们也是在这里完全失去了彼此,所以他计划在这里让王悠宇知道所有事情,尽管背包里那封信还没来得及拿出来,自己就被警方带走⋯⋯

议题下真正的核心:罪与罚

郑有杰的作品向来深具批判性,总是与社会议题直球对决,例如他曾在2011年金马影展执行委员会所发起之电影联合创作计划《10+10》其中一段短片〈潜规则〉里用喜剧方式狠狠揶揄了“中华民国不见了”这档事,此外他也曾藉著公视迷你剧《他们在毕业的前一天爆炸 1&2》的年轻世代角度向可悲可鄙的大人世界及藏污纳垢的现实社会沉痛抗议,至于李岗制作的“内人。外人”四部曲,则找他拍摄《野莲香》为越南新娘发声,他甚至早在2012年就率先自掏腰包拍摄反核短片〈(不再)平凡的幸福〉上传YouTube分享理念。从迷惘的文艺青年到愤怒的父亲,爬梳郑有杰这些年的创作脉络,反璞归真的态势相当明显,他在乎的逐渐从内在自我的追寻转向人与土地、环境周遭的关系。唯一不变的是,他镜头底下的主人翁依旧跑呀跑著(例如林健一几番急切跑著去找王悠宇的画面),即便看不见尽头不知道终点也要拼命跑著。

《亲爱的房客》涉及同性伴侣、长照看护、非血亲领养、持有毒品等议题,在台湾同性婚姻已于2019年5月24日合法化的今天,来看这样一个背景设定在2011年的故事,当时同性婚姻和多元成家还没有太多人讨论,对于二级药品管制及指定收养的相关法律都与现在不同,沧海桑田,物换星移,在变与不变之间,应该可以获得非常多的启发。

郑有杰曾多次提到是枝裕和的《横山家之味》对自己的影响,他本人正好也是该片电影小说(作者亦为是枝裕和)的繁体中文版译者,如果单就陈淑芳饰演的周秀玉对于房客林健一的情感勒索情节而论,确实与《横山家之味》树木希林饰演的横山淑子对于丈夫、儿子、甚至死去长子所救少年的态度有点相似。不过《亲爱的房客》虽然涵盖许多社会议题,但那些元素都是为了将主要角色导向真正的核心,也就是罪与罚。林健一(或电影中的其他人)有罪吗?他要如何赎罪?如果他真有罪,法律判处他的刑罚,能够告慰被害者及其家属吗?无论他直接还是间接犯下的罪,假如是无心之过,或者基于善意,那这样的罪应当如何处罚?

爬梳郑有杰这些年的创作脉络,反璞归真的态势相当明显,他在乎的逐渐从内在自我的追寻转向人与土地、环境周遭的关系。唯一不变的是,他镜头底下的主人翁依旧跑呀跑著

《亲爱的房客》剧照。
《亲爱的房客》剧照。

台湾好媳妇?

这应该是郑有杰最温暖的电影,感受得到他对于主角满满的爱,以及对于其他次要角色的极大尊重,哪怕是拘提林健一的检警人员,都避免把他们妖魔化,例如他们面对同性伴侣在眼神口气间不自觉流露出的刻板印象,这便是郑有杰企图引导观众换位思考的,如果今天林健一是个女性,嫁给了王立维,后续许多争议是不是比较容易解决?我们自己有没有类似的盲点?

不少观众笑称《亲爱的房客》是一个“台湾好媳妇”的感人故事,呈现不被认同的好媳妇在丈夫死后独自照料婆婆和继子所面临的难题。这个角度很有趣,不妨再把题目放大一点,从媳妇的使命扩大到持家的为难。从《阳阳》、《野莲香》、《太阳的孩子》到《亲爱的房客》,郑有杰一直在思考家庭的组成,在血缘、族群、国家、性别之外,到底什么是必要的,哪些又是非必要的?那所谓的家庭,是否有标准的形状,是否有制式化的组成SOP呢?

《亲爱的房客》监制是杨雅喆,他前两部电影《女朋友。男朋友》和《血观音》同样在探索家庭的定义,前者在思考多元成家的可能性,后者则是质疑无爱的未来何以为家。杨雅喆比郑有杰尖锐、妖异,如果郑有杰是“白天鹅”,那么杨雅喆便是“黑天鹅”,杨雅喆的加入,激发出郑有杰阳光底下的黑暗面,让《亲爱的房客》的温暖虽然强大但不流於单面向,每个角色都有自己内心的阴暗面积,连小孩也不例外。就这点来看,周秀玉、林健一和王悠宇这老中青三代层层纠缠的罪与罚,确实与《血观音》互通声气。不过,如果《血观音》给了我们一个沈重绝望的无爱未来,那么《亲爱的房客》恰好处于其对立面。郑有杰告诉我们,即便无法永远住在一起,只要彼此有爱,只要彼此真诚关怀,便有未来,家便会永远存在。

读者评论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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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写得不错,让人读了之后想看这部电影了。。。就是文章有点短

  2. 本來看是網評員的屁話廢文就懶得表態 但說到電影就是可忍孰不可忍
    當大陸的導演編劇在政治環境和資金技術限制下仍在狹縫中掙扎
    當大陸的影展努力在壓力下保護罕有的批判作品 保留多元化的演出
    當大陸的影片製作人嘆息連金馬獎都沒法出展 失去讓更多人認識的時候
    網評員竟可以用「即使電影再爛」來形容 真是驚為天人
    網評員可以把原句拿去跟中國電影製作者說 看他/她們是大聲讚好 還是會把說話的傢伙按在地上磨擦
    連當個網評員都當不好 活該拿不到五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