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1现场
马格兰摄影师Alex Webb和太太在纽约布鲁克林居住了廿多年,一提起他的照片,许多人马上想到构图复杂、层次丰富、色彩鲜明的街拍作品。其实近20年前,从来不是新闻或战地摄影师的他,拍摄过一组911事件的经典作品。
2001年9月11日,Alex比平常晚起床,因为前一晚马格兰通讯社(Magnum Photos)聚会令人特别疲累。他如常走到公寓楼下取报纸,忽然听有人说:“天呐!有飞机撞向世贸中心!”他慌忙回到家打开电视,正好见证第二架飞机撞进去世贸的骇人场面。
“我的天!”Alex低喊了一句,执拾相机打算出外拍照,妻子Rebecca Norris Webb想一同前往遭他断然拒绝:“不不不,我不想在街上担心你。”双方争持不下,后来因为Rebecca说了一句“我情愿跟你在一起去,胜于两人分开彼此担心对方”才令Alex回心转意。
地下铁已停止运作,车子却碰巧正在维修,他们于是租一台汽车开到布鲁克林高地东河(East River, Brooklyn Heights)岸边。那时候渡河大桥已经封闭,正自无可奈何之际,旁边大厦走出一位女士,看见两人身上摄影器材,便对他们说:“你们想到我家天台看看吗?”
步上楼梯,映入眼帘是曼哈顿下城区烟雾弥漫的天际线,浓烟正自被称为ground zero的事故现场缓缓升起。那是他们第一次肉眼看见911灾难事故的画面。眼前一位女士专心地安慰婴儿车内的宝宝,Alex本能地举机拍摄他整天以来的第一张照片,将震撼性的灾难与母亲的温柔定格于一瞬间。
“如果Rebecca没有跟我在一起,我不确定是否会拍到这张照片。”Alex指没有妻子陪伴,那位女士或许不会邀请他们进入大厦,Rebecca也让他情感上得以开放来拍摄天台那位母亲,“发生在一个人生命中的所有事情,某程度上都会反映在他照片上。作为摄影师,人们经常忽略这一点。”
“世界已有够多Alex Webb和Rebecca Norris Webb”
Alex Webb 构图方式独特,辨识度之高,令人一见难忘。他几乎创立了一种签名式的拍照手法:照片不论是色彩、层次、构图都极为复杂丰富;相中的主体和重点多元,它们看起来似是各自为政,却往往乱中有序、恰好准确地分布在相中不同角落。
他说:“我总是被多于一种状态、处境或瞬间,如何共存所吸引,尽管相中事物有时候看来起互相矛盾,但我的照片不是‘为了复杂而复杂’,而是因为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个复杂和难以解释的地方。”
Rebecca Norris Webb的影像则带有一种诗意与宁谧。一方面,这与她由诗人转成摄影师的背景有关,其照片富有幻想力和文学性。同时她的作品总是流露着对土地、动物和大自然的关注和连系,“我对自然世界和人们的关系感到兴趣。我知道,在今天世界的自然环境已经非常脆弱,我的作品正是对这些地方的省思。”
两人摄影风格回然,各有拥趸。Alex Webb的拍摄手法尤其受到模仿、“致敬”者众多,但他对笔者说这些风格不是最重要,「我鼓励人们找到自己的视觉(vision),模仿拍摄我们的照片是浪费时间的,世上已有足够多的Alex Webb和Rebecca Norris Webb。”
以音乐为喻,影像的合奏
有趣的是,当两人截然不同的影像拼凑在一起,却能取得一种微妙的平衡。Rebecca宁静沉淀的照片,为Alex看似喧嚣忙碌的画面带来了顿点,给读者有空间去喘息浮想。Webb夫妇在大概10年前出版了第一本摄影集《紫色的岛屿:古巴照片二重唱》(Violet Isle: A Duet of Photographs from Cuba)。
Alex解释,他们会以思考音乐旋律的思维,去为编辑摄影集的照片顺序,“某些摄影集有旋律(melodic)般结构,例如《古巴照片二重唱》结构比较抒情(lyrical),照片之间的交汇点(juxtaposition)比较随性(easy)”似是一首合拍轻快歌曲,Rebecca接口道:“所以我们称它为影像的合唱。”Alex说:“绝对正确。”两人说话也像二重唱般默契地一唱一和,互相补足。
另一本关于柯达菲林(Kodak)诞生之地罗彻斯特市(Rochester)的摄影集《Memory city》,Alex则认为该市经历过严重的种族隔离政策、多次经济困难,是个背景复杂具有多个面向的城市,“因此,书中照片之间的交汇点则有更大的对比(contrast)和对位(contrapuntal)。”
有别于一般歌曲分为主要旋律(melody)及和声(harmony)部分,以对位法(counterpoint)创作的歌曲,有两条或以上份量相同的旋律,它们编织交错,各自起伏,时而针锋相对,时而彼此融洽,就如将两人截然不同的影像编在一同书内,“将不同元素的东西放在一起,这与某些顺畅(smooth)的旋律又有所不同。因此,每本书都不一样。”
“步行”作为进入拍摄场境的方式
近年,他们在世界各地举行摄影工作坊,地点包括香港和中国内地。有参加过工作坊的摄影师在网上分享,其中一个“大师的秘密”竟然是步行。这位摄影师笑说活动一天下来,当大部分年轻人走到脚都快断掉了,年过60的Alex依然未有停下来,令众人大感佩服。
Alex在1979年成为马格兰摄影通讯社会员,初出茅庐的他才开始转用彩色底片不久,复杂的构图尚未完全成型,持续地拍摄美国南部小镇、加勒比海和墨西哥等地。“步行”对Alex来说非常重要,原来这与另一位传奇摄影师想法不谋而合。
80年代有一天,Alex与拍摄过布拉格之春、早就享负盛名的捷克摄影师Josef Koudelka乘坐地下铁,Josef突然伸手抓住了Alex的鞋子,检查鞋底磨蚀的情况。“那很符合Josef的风格,”Alex面露笑容说:“那是一种很直接的方法来查看我步行得是否足够,不只是问我‘你有拍摄得很多吗?’。我觉得很惊喜,Josef像许多街拍摄影师都一样,坚定地相信‘步行’这个过程。”
Alex指,“步行”作为进入一个场境的方式是与其他方法不同。80、90年代,他曾在美国佛罗里达州广阔无垠、人烟稀少的地区拍摄(后来出版成摄影集《The Sunshine State: Photographs of Florida》),“我的意思是,开一台汽车,看到某些事物停下来,打开车门,走进那环境的过程,你显然是突然去介入某个场境。(步行时)你将身心放慢下来,或许拍一张照片,或许不拍。过程更加畅顺、温柔和随性。”
每拍一张照片,都是个提问
访问当天Rebecca穿着花纹上衣,Alex则穿着一色全黑,原来“低调”已成为他的习惯。一次于西班牙举行的工作坊中,Rebecca已完成整天的拍摄在广场阴影处休息,忽然一位学生走过来对她说:“我终于发现Alex的秘密了,他是隐形的!”Rebecca闻言大笑,但同意地说:“他总是很温柔,很尊重别人,让人们放松。”
Alex也说,许多地方可以游走(wanders)进去拍照然后离开,有些地方则要多花耐性,待人们忘记自己的存在才能拍照,有时候需要跟人交谈,有时候他会直接静静举机,“拍摄第一张照片时,像是一个无声的提问:‘我可以拍照吗?’如果可以,你再按一次快门。那像是在问‘我可以再拍另一张照片吗?’,然后再另一张、再另一张。”
如果感到身边人们显得不自在,Alex便会停下,“如果你安静而不带侵略性地接近,带着一种敬意和认真,你通常都可以走进不同处境拍摄的。”他有一个贴士,“在街头上保持放松是很重要的,如果紧张兮兮的走在街上,所有周边的人也会变得紧张。你要完全地自觉,自己是一个‘带住相机拍照的傻瓜’,无人知道你为何会在此拍照,他们会想:‘为何你会连这些东西也拍照?看起来真笨!’”
每来到一个新的地方,最理想是可以花上至少两三星期时间,那样才能“超越一般外来者看到的、陈腔滥调(cliché)的东西,感受到这个城市的步伐和节奏。”两人深信每个城市都有自己的节奏,就看人们怎样融入它。
深受文学影响
Alex在大学时代念的是英国文学,而Rebecca取得诗歌学位,后来由诗人变成摄影师,两人的作品都受到文学作品直接影响。Alex坦言,自己早期在拉丁美洲拍摄的照片,深受不少拉丁美洲魔幻写实小说启发,“像马奎斯(García Márquez)《百年孤寂》、略萨(Vargas Llosa)、巴斯托斯重(Bastos)……”Alex如数家珍地说起这些作家,而他多层次的影像亦如这些文学作品一样给人超现实的魔幻感觉。
“我第一次到海地旅行,部分原因是因为读了格雷厄姆格林的小说《喜剧演员》(Graham Greene’s The Comedians)所启发,那小说场景正是在海地。那本书令我感到害怕和惊叹,令我渴望去到海地。”
对Rebecca来说,摄影和文学是“姊妹艺术”(sister arts),两者一直都互相交织。她喜欢美国诗人及摄影师Wright Morris的说法,“在我写作时,我不会放弃我的摄影之眼,只会放弃我的相机。”
在2012年推出的摄影集《My Dakota》,Rebecca正在拍摄家乡南达科他州,忽然收到哥哥因为心脏衰竭而逝世的噩耗,她在哀恸中感到惘怅迷失。慢慢地,她将作品转成为一首写给兄长的挽歌(elegy),来面对及接纳至亲的死亡。
Rebecca形容,书中重复出现腐坏水果的影像,就像美国诗人狄更生(Emily Dickinson)说:“在经历悲伤的时候,有一种不断转圈的感觉。”这不但成了书的形式,制作书的过程也让她接受然后放开哥哥已逝去这件事。
直到今天,两人在出发前,依然会先阅读关于当地的文学作品。但Alex只会看虚构文学,不会太早就阅读过多事实性的资料,以免影响他观看街道上事物的方法。开始拍摄后他会才边拍边读,“令我对一个地方的视觉知识和知性知识(intellectual knowledge)同时增加。作为一个摄影师,反而能够更自由地探索。”
Alex想了想又说:“有时候我觉得,我的摄影作品中的元素有点像这些小说的背景。这些照片不带小说性,也没有小说的叙事结构,但有些东西与背景有关。”他指自己早期摄影集的结构都受文学影响。例如他的第一本作品集《Hot Light/Half-Made Worlds: Photographs from the Tropics》拍摄墨西哥、加勒比群岛、非洲与亚洲多地的热带地区,“不论在影调和情感上,都像是黑暗走向光明的旅程。”
而第二本拍摄海地的摄影集《Under a Grudging Sun: Photographs from Haiti Libere》结构上则似是一个圆圈(circle)。Alex说,尽管现在作品已较少有这些文学性结构的原型(archetypes),但无论到哪里、用怎样的方式拍摄,都会感受到自己深受阅读影响。
时间作为最好的编辑
由朋友变成恋人,由夫妇变成创作伙伴,从前他们不敢想像会有合作的一天,Rebecca笑说:“我们认为这样做会令我们的关系终结。”直至婚后10年,两人来到古巴各自拍摄,一天他们忽发奇想,不如将双方照片放在一起,却发现能表达出另一种东西。
“我们把许多照片凌散的放在桌上,将它们移动组合,看看照片如何产生对话,然后慢慢走出节奏。而你知道,许多时候当你开始编辑书本时,过程会和你想像的完全不同,照片好像慢慢有了自己的生命。”两人去年出版的《Brooklyn: The City Within》,用5年时间纪录居住多年的布鲁克林,共收录85张照片。
夫妻二人合作时会有争拗吗?他们说:“当然有争执。”Alex解释,“如果我们其中一人对某张照片太有感情--那是很容易会发生的事--‘我很努力去拍摄这张照片,那一定是张好照片。’或‘我很喜欢这些拍摄的人,因此必定是张好照片。’当然,这些事与照片的好坏其实无关。”
他们说,“我们发现,时间是解决问题的最佳方法,时间是最好的编辑。”尽管意见不同,两人一直是彼此作品“最忠实支持者和严厉的评论者”,在作品面世前给予对方坦诚的意见。随着时日过去再回看,就会发现另一人的意见是否有道理。他们也会订下规举,在帮忙编辑作品和给予意见时,创作者永远有最终决定权,Rebecca笑说:“这是其中一样规则拯救了我们的婚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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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毒!有德味!大师!学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