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朱柏康:我和大部分同世代的人一样彷徨

“从小到大没有什么厉害的事发生在我身上,读书不行,运动不行,音乐也不行。”
香港演员朱栢康。
金像奖 香港 电影 风物

朱柏康讲到“朱凌凌”,整个语气就改变了,好像那是一件朋友们年轻时候一起做的很疯狂的事,“真的是很疯狂。到现在我都仍然觉得这件事做得很漂亮,虽然真的很疯狂,以及很奋不顾身;但真的很好。”

2005年,朱柏康与另外四位演艺学院毕业生组成了表演组合/独立乐队朱凌凌,成员有白只、杨伟伦(阿卵)、陈文进(Chris)、朱柏谦(朱谦)及朱柏康(朱康)。他们的音乐很有亲和力,配合搞怪的歌词和造型,形成强烈的戏剧效果,在荒诞与正经之间,以现在的眼光看,甚至有强烈的同人气质。难得的是,他们当时获得主流认同,拿下多个颁奖典礼的奖项。

读书的时候,朱柏康常常和白只一起在后楼梯弹结他。“当时我们去到一个状态,其实你自己弹得很垃圾,但弹的时候就会觉得自己好厉害,应该会有人欣赏吧?但是我们又没有观众。”他们决定自己寻找观众,于是两个人走上街,夜晚去大会堂外拦住路人说,“唔该,可唔可以唱首歌俾你听啊?”(不好意思,可不可以唱首歌给你听?)两个人觉得很过瘾。

直到白只有一段时间将会离开香港去英国拍一个戏,停留两三个月。朱柏康坐在白只家,突然建议不如做点什么,做完再去英国。两个人前面的电视机上有一份月历,他们当即就拿了月历下来敲时间,两支结他不够,又再去找其他朋友一齐玩。“朱凌凌”就这样诞生了。

五个人并没有想要从音乐艺术层面做出什么,“我们又不是说那些艺术水平去到什么水准,纯粹是我会一点点结他,他又会一点点结他,阿卵又会一点点打鼓,Chris又帮手拍片。以我们听歌的历史就会弹出那样的音乐,大家凑在一起写一些歌。”朱柏康形容那纯粹是一种奋不顾身,没想过后果的情况下去做的一件事,“我们都觉得好好玩,好享受这个过程,是这样而已。”

据他说“朱凌凌”当时得罪最多的是记者,“我们以前很坏的⋯⋯当我们察觉到记者没做什么功课,又不太很尊重,我们就坐在那里很平板地回答是或否,不会再做什么补充。或者我们会将访问拉到不知哪里,讲其他话题,开玩笑。”有时候团员在一起都会说,不要再这样做了,但一做起访问来又忍不住捣乱。几个人一起玩音乐,心里真的只是想玩。一旦接受访问,便觉得是工作,“其实聊天没有什么,但有时候要回答一些很奇怪的问题就会乱来。现在不会啦!人长大了不会再这样。”

“我们当年真是做过好多好多不顾后果的事。”

演戏的神圣

朱柏康读演艺学院,一读就是五年。在读时已经帮专业剧团演出,毕业之后十几年一直在表演路上,“我没有其他技能。”

“你懂不懂 IT,我不懂的; 你懂不懂斟茶递水,我也不是很懂;你懂不懂煮食,我还是不懂。没有其他技能。我有谂过转行,做些什么呢?我真的不知道。我想我做些什么都要由零开始去重新学、去做。”

朱柏康不知道为什么自己选择了表演,“我从小到大没有什么厉害的事发生过在我自己身上,读书不行、运动又不行、音乐也不行,”直到中学的时候进了话剧社,他开始在话剧中找到一些自我存在、自我认同感,“人们又觉得你很有趣。”

中学毕业后,他却进入 IVE 读商业行政管理。“但我有四个月没有上学,就去参加沙田戏剧汇演比赛,还拿了个男主角奖,”他还不知道演艺学院是什么,因为身边的人不停地提起,朱柏康以试试的心态去报名,结果被录取。那套推他进入表演事业的舞台剧叫做《虚家梦》,讲一个露宿者的家庭故事。一个家庭中的两兄弟对于他们自身见到的苦况有很多幻想,“大概是这样⋯⋯太久我不记得了。”但他记得这部剧并非纯写实,也非喜剧,是渗入很多黑色幽默的作品。

《金都》剧照。
《金都》剧照。

旁人很难说清哪件事更戏剧性:是逃课四个月,还是一个爱表演的人读了商科。“现在我讲给我身边的朋友听我读过商科,大家都笑我。我都知道其实我都傻的,都不是这回事,很闷,这个其一。 其二就是排戏好好玩,一大班人一起行动,大家也好像很有方向去做一件事。”朱柏康差点被 IVE 写入黑名单,“再不返学你又不再通知我们你是不是退学的话,你以后都会丧失读IVE的资格。然后就要和校长交代。”

朱柏康选择逃课,并不觉得自己放弃了一件很大的事,“当时很年轻,不会这么想。十七八岁又不需要养家。当时的机制好像上不上课都可以,直到四个月看不见人,他们才打电话来问我,其实你什么状态。所以你会有一种觉得无伤大雅的感觉,也不会很珍惜。以及你想着读完你都不会再读⋯⋯IVE这么闷、你出嚟做嘢啦!你日日这样⋯⋯我住沙田,然后走过去柴湾,然后就听那些法律课程,没睡著感觉已经很厉害。”
IVE 是朱柏康徬徨的情况底下去抓住的一件事。中五会考结束,原本一路的生活都是读书,突然之间他再没有书读了,要被迫工作,他不知道怎么办,“所以你有什么读得到、可以读的话,你都想抓住来读。”他说转入IVE就读是因为接受不了生活模式的改变。

“原来又要学打字,又要读法律,好似会计也要读,计数也要读⋯⋯都不知道读完之后出来要做些什么。你问我是否很有抱负去读这一件事,然后放弃这件事去做演艺事业,其实一点也不是。我和大部分同时代的人差不多,徬徨,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些什么,那就在这里读;读不到,读读觉得不对就不读。然后去搞其他事,搞搞其他事就发现其他事的可能性,那就做其他事,结果一做就做到现在。”

从沙田戏剧汇演凭兴趣参与,到后来在演艺学院正式学习,演戏那种神圣对他来说仍然在。“怎样可以透过表演可以去改变这个社会,或者去帮导演编剧讲一个故事感动人⋯⋯这些事都仍然会有的。”正式学习所带来的不同是,他开始意识到这个世界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其实还有很多其他的人在;而其他的人都是主角来的。你要如何懂得去求同存异,你要如何懂得去聆听其他人,这个我想是我这五年里面学习得最深,以及到现在仍在影响我的东西。”

关于金都

分寸是一点一滴建立的,通往罗马的路与通往金都的路肯定不一样。而演员似乎总是与喜悦保持著微妙的距离,这些放在朱柏康身上看,都是复式问题。将《金都》中占有欲那么强的男主角演出可爱的一面,他的演技证明讨厌与讨喜真是一线之隔。

“其实这个角色有的气质是剧本赋予了的。很多人都问我那些笑话是否你自己爆肚?其实不是,是对白写了出来。”朱柏康接触这个角色时,思考了很多,“其中一样是,既然他做的事出来这么不讨喜,而我亦都要赋予故事一个空间,‘我’究竟给了‘张莉芳’一种怎样的选择。既然他是一个不讨喜的人,但为什么她仍然都会还要和他一起?”

朱柏康想要建构出一种性格,发掘一个缺点满满的角色有什么优点。如果演得不好,这个角色将会很扁平。他最后在剧本里找到了蛛丝马迹,“虽然他这么依赖,这么黐缠、占有欲这么强,但是他是一个很直接、很没有机心、很单纯的一个男仔,而这件事我觉得会是讨好的。”

《金都》剧照。
《金都》剧照。

从舞台剧到电影,他已经有很纯熟的表演风格和方法。电影对他来说,比舞台剧更加像一种反射,“很多时候都是当下那刻的对手,或者所有的事配合然后产生了一种化学作用,然后被记录下;是一种这样的状态。舞台反而不同一点,舞台可以重复地将一个时间切片变得很有机,或者重复去排练那个切片,去建构那种火花出来。但我觉得电影拍摄比较像是‘大家撞埋一齐睇吓会点’。是的,大家手中都会拿着一些东西,但其实我也不知道你是怎样切入去演,又不知道他是怎样,然后,好!开机就来了⋯⋯”

《金都》的拍摄预算及时间都很有限,开机前对手戏的演员互相聊过,试试走位,大致对下台词,然后就正式开始了。朱柏康和导演黄绮琳对这个角色很有共识,于是捕捉到了大量生活化的细节。电影中有一场是男女主角吵架,之后朱柏康饰演的 Edward 睡眼惺忪地去到客厅开始打电玩。

“这个角色处于一个极度没有自信的状态,所以他需要在他女朋友身上找自我存在感,而当这一种自我存在感被怀疑的时候他就彻底输了。但他不会让自己输,所以他会有一种类似宣示主权的行为,他会想亲近莉芳、身体上面、或者性上面,去看看她有没有不忠。又或者他需要在一种这样的创伤底下,有人安慰;对我来说这场戏是一种这样的东西。”

自我怀疑

大量表演之后,朱柏康觉得自己到了瓶颈位,“一直做的时候就会去到一个饱和点,你不知道再向一个怎样的地方去进化,因为其实演员始终都是一个很被动的角色来的,你坐在这里等⋯⋯你不是创作,除非你创作东西,你自己又做演员、又做编剧、又做埋导演⋯⋯如果不是这个情况底下其实你都要等。有人找你,你就做;没有人找你就再等,久而久之你自己都不是很知道自己那个状态是怎样的了。你在台上演出,舞台你自己又不能回看,那你有什么依凭去证明你自己的演技或者你的功架,其实是难的。”朱柏康开始渴望认同,很想在那种认同里面找到表演可以依凭的地方。

近两年拿的舞台剧奖项,似乎无法说服他的不安,“早五年、早十年拿到这个奖我就会因此觉得自己可能会表演,但当我在我的生命里面发现其实奖项其实不是太代表什么的时候,或者再往自己深层一点去思考的时候,那个奖其实不可以足够告诉你你表现是否真的好,还是差。它其实是在讲一些口味的东西,评审给一个奖给你,代表你适合他的口味,拿到未必是好,拿不到未必是不好。”朱柏康这样思考,觉得自己变虚无了,“没有什么冲击,你做来做去,就是表演⋯⋯很多人都觉得做表演很好,观众掌声啊、水银灯啊、很威风⋯⋯我不是的。当你每一天都是在做这件事的时候,感觉就不是这样的了,”观众掌声一开始是一个刺激,但掌声不断反复之后,朱柏康在观众身上很难再清楚感受到自我存在价值,“加上它还很难维生。”

“我就会觉得其实如果我是厉害的话,我应该生活无忧啊,但为什么还要跑得这么辛苦呢?”在金马奖出提名之前的一个月,朱柏康在晚饭时跟妈妈抱怨,“做了差不多20年,为什么生活都还是这么艰难呢?或者机会上,为什么我好像还没出人头地,还是一种半红不黑的状态⋯⋯是不是我真的很差?是不是我真的很不出众?”这些疑惑让他对自己的表演不自信,“如果你真的是好的话,观众层应该会大,或者你相对地你可以找到⋯⋯很利益地说,你可以维生。但为什么现在好像我家庭已经不是很需要我去养家的时候,我的生活都这么困难,我自己究竟在做些什么呢?其实我是否真的这么好呢?我是否应该要快快脆脆离开这里,去另觅一些我可以真的可以维生的地方⋯⋯这些种种问题都会令到我觉得自己其实不是这么好的。”

朱柏康想,自己的不自信可能是一种眼高手低,“我看很多东西,观摩很多,但是又觉得自己去不到那个位置;亦都同时间可能不是很懂得认可自己做的事。”演员看自己总是觉得有点不妥,朱柏康现在依然不敢看自己演出的作品。

“如果我真的放下对自己的怀疑,可能已经对这个行业完全没有热情。”他知道这种怀疑是会很磨人的、很辛苦的,但是又觉得某程度有这一种自我怀疑在,对自己的工作可能是一件好事来的。唯有这样才会不断这样去进步。

他想即便如果很欣赏的电影演员走过来夸奖他的演技,也会觉得是客套,“除非很熟,真的可以坐下来慢慢讲,否则一两句称赞我很难打消对自己的怀疑,我会感激他这样夸赞我,不会真的往心里去。但如果导演觉得我帮到他讲出他想表达的,我就会有一种很大的自我满足。”

采访整理:余美霞

读者评论 2

会员专属评论功能升级中,稍后上线。加入会员可阅读全站内容,享受更多会员福利。
  1. 打天下拍得幾好

  2. 做真正的演員何其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