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叔.叔》导演杨曜恺:电影像恋爱,你会想像下一个情人的模样

“我本身是同性恋,从头到尾都是少数、局外人,做局外人不一定是坏事。”
《叔·叔》的导演杨曜恺。
金像奖 香港 LGBTQ+ 电影 风物

2015年,杨曜恺从居住多年的纽约回香港,想要拍香港题材的戏,“我想拍一部港产片。”

喜爱参与本地电影节的影迷一早听说过杨曜恺,他2000年起主办同志影展,也有两部长片先后在本地展映过。第一部《Cut Sleeve Boys》(我爱断背衫)讲英国华裔的身份认同,第二部《Front Cover》(纽约断背衫)把背景从伦敦搬去了纽约,这与他先后在两地求学及工作的经历紧密相连。第三部《叔.叔》讲道地香港故事,金马金像都有不少奖项入围肯定,还获邀参加柏林影展。

刚刚返港时,他还完全不知道自己下一部戏要拍什么主题,“就像谈恋爱,你可能会想像下一个情人的模样,但期望和实际遇到的往往是两回事。有时你会遇到一个题材,觉得非拍不可。例如这部电影,在2015年之前我从没想过要拍一套以长者同志为题材的电影。”

一开始他有些不习惯现在的香港,回到曾经熟悉的地方,发现又有了许多陌生之处,“但我不抗拒,而且也很喜欢,香港的改变很吸引我,即便不习惯,也会想适应。”朋友江绍祺将自己花五年时间写成的《男男正传:香港年长男同志口述史》给他看,杨曜恺看完十二个访问,觉得这题材即使在外国也很少讨论,便想跟书中诸位受访者见面。

《叔·叔》剧照。
《叔·叔》剧照。图:高先电影提供

《男男正传:香港年长男同志口述史》访问的十二位年长同志,皆出生于1950年以前,江绍祺将这些历史编撰整理之后,成书的内容揉合了同志,性,身份等议题。杨曜恺看完这本书想要做资料搜集时,有的人已经过世。和仍健在的受访者谈过之后,他找到了自己想要拍的题材。

“遇到了那本书和那些人,我才觉得我想说这个故事。你会积极寻找拍摄题材,但要到后来才会知道遇到什么和能否拍出来。这是讲求感觉的,抽象而且难以捉摸,因此好电影鲜见,要得到共鸣则更难,(这些东西)没有公式可言,而且无法预料。(拍电影)不像建一栋楼或拼模型般有既定步骤可跟从,即使一部电影遵照一些步骤拍出来,也未必受欢迎。”

《叔·叔》剧照。
《叔·叔》剧照。图:高先电影提供

“我一向都想探讨社会的不公义和不公平,或者对一个少数族群发声机会的忽视,所以我之前的电影都有这个元素。这部电影一样讲述同志议题,他们同样被社会忽视、误解,被特别标签却没有人认真理解个中问题。分别其实不大,只不过将移民‘中国人’身份置换成同志长者的问题,但都是呈现社会对小众群体的歧视。”

杨曜恺写剧本的过程比较固定,通常是先用六至九个月左右搜集资料,再开始写第一稿,有这些东西后才会开始写分场,一边写一边再做资料搜集,“所以大概需要一年半至两年才完成一个剧本。”资料搜集必须“人搭人”介绍做访问,或者到不同地方看景,生活及吸收。

每一天他有严格的日程,六点半起床,七点开始写剧本,写到十二点就停下来。剩下的时间就做资料搜集,例如与人面谈、去不同场地。写好第一稿就会先放下,隔几天再重新写第二稿,直至觉得满意为止。《叔.叔》的剧本总共花了一年半,写了二十稿。

过去在香港生活的时候他有许多地方没去过,开始写剧本后,他要花很多时间去不同的地点观察,“例如到公园坐一整天,看看人的情况,或是到茶餐厅吃饭,观察别人,甚至是到教会去。我没有宗教信仰,不曾进去香港的教会,所以也要看看香港教会的情况。”他称之为用生活的方式吸收。

《叔.叔》用了极贴地及生活化的方式讲故事,的士司机柏(太保)与清(区嘉雯)结婚多年,生活平淡,柏将车交给准女婿,准备退休,遇到独立将小孩养大成人的海(袁富华),两个人开始了一段恋情。

《叔·叔》剧照。
《叔·叔》剧照。图:高先电影提供

杨曜恺仔细地调整了整个故事的口吻,“我希望这个故事比较生活化而不是戏剧化或大上大落,因为我想告诉大家同志就在我们身边,可能只是我们无法察觉,甚至家人就是同志我们也不知道。我不想用猎奇的眼光、抽离的感觉看他们,所以我用了一个平淡、日常化的方式,让人觉得这是平时发生的事情。”他想捕捉的挣扎都在家庭之中,非常细微,“没有自杀、跳楼甚至老婆知道后要离婚这种大事,全都很琐碎。我知道你有秘密,但我选择不挑明这个秘密,而我们应该如何继续维持家庭呢?”

戏中比平淡生活更仔细拿捏的是两位男主角的性爱场景,杨曜恺直接拍了两个人在同志桑拿的性爱,但镜头和剪辑花了一些心思,并未逃避什么,整个呈现依然含蓄,“最低限度是不要把它当成‘性’来看,纯粹是他们两人很难得在一间密室有机会做回自己,不必受社会目光限制,得以享受对方的身体。不是以‘性’应该如何作为出发点,而是以角色为出发点,拍出他们的亲密。尤其是阿柏很难得能跟另一个男人享受这件事,因为他婚后也只能跟别人在公厕里,很快就完事。因此不是想应该如何拍摄性场面,而是一个人打开自己感情枷锁的时刻。”

他写完剧本找监制时,很多人对杨曜恺说:“不要拍,本来 LGBT 电影就少人看,长者的 LGBT 故事更没有观众。”大家都很担心拍出来没人看,对筹募经费也很困难。“我知道过程一定会很艰钜,但其实跟我之前制作的电影没有太大分别,因为之前的电影也是关于同志,只是用英语讲述华人社会的问题。那个年代在外国电影中实在很少华人的代表,外国的华人电影是在这一两年间才增多。所以我一向制作的电影都是‘冷门加冷门’,这可能就是我的使命、我应该要做的事情,正正因为困难、从来没有人讲述,未被充分呈现才需要代他们发声。如果只是平常异性恋的故事,制作出来也没有意思。”

在试映场次分享时,杨曜恺向观众坦白最困难的是寻找合适的演员。确定太保出演柏这一过程用了半年,再用了三个月确定由袁富华扮演海,其他演员再用了三个月敲定,加起来几乎用了一年。《叔.叔》的拍摄期反而只用了不到一个月。

《叔·叔》剧照。
《叔·叔》剧照。 图:高先电影提供

“假如这个故事在美国,角色是白人,选角会很快,会有很多上了年纪的演员认为难得这个年纪还可以主演爱情故事,可供选择的演员会比较多。”香港在这年龄段由观众群及表演能力的演员其实很多,但很多人一听同志题材即刻拒绝了。有的人就算答应也不愿意拍吻戏和性爱场面。杨曜恺没有灰心,一早确定同志题材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我不是因为容易才想拍,就像你不会因为容易而跑马拉松,是因为困难才去跑。”

杨曜恺拍戏,心底有一股使命感,“我纯粹想替一个少数群体发声吧。”他从不讳言自己的取向,讲出口时理直气壮,“因为我本身是同性恋,从头到尾都是少数。”筹备《叔.叔》时访问到的很多年长同志,至今仍有负罪感和羞耻心。即便在外如何洒脱,回到家会向妈妈的神主牌说“对不起”,“我错了,我不想这样,但你却让我长成这样”,仍然会感到内疚。杨曜恺不希望他们被忽略,“不要说同志,(连)老年人(都会被轻易忽略)。可能处于资本社会,人失去生产能力,没有收入,对社会‘没有贡献’,就可以将你抛弃,不必理会。我们应该更尊重这些人,关心他们不只是‘你身体还好吗’,还有对心灵的关注。”

他认定这群长者的心灵值得大家体谅、研究和分析, “一部青春、俊男美女、异性恋的恋爱故事当然比较容易(拍摄),老年同志的故事,起点已经比人后了一百步。但是否因此就不制作这种故事呢?”对他来说,电影除了是一种娱乐,也要让人去理解、认识那些被忽视的人,“他们为社会付出了很多,但当他们没有生产力时就要让他们自生自灭吗?这些需要其实很值得我们探讨。”

杨曜恺深切感受到“无论做什么都是局外人”的心情,“作为局外人不一定是坏事,可能正因如此才能看到更多社会问题,更应该改变社会对自己的不公。身为局外人可能对成为导演更好,因为你可以观察到更多事情,当你身在其中可能更容易被蒙蔽,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

而要描写一个少数群体,杨曜恺认为首先要尊敬被描写的对象,要尽量理解他们的问题和处境,代入他们的世界,用他们的眼光看出去,不要以外人戴著有色眼镜的目光看他们,从他们第一人称的角度来讲述这个故事。

《叔·叔》剧照。
《叔·叔》剧照。图:高先电影提供

电影片名在“叔叔”中间加了一“点”。其中的考量也希望能够尊重这一个故事里描述的对象,“上了年纪的人叫‘阿叔’,但又不想用‘大叔’,因为太多人用了,而且又有一些嘲笑的成分,用‘叔叔’好像比较尊敬一点。而且《叔.叔》中间有一点,就是两个‘阿叔’。”

杨曜恺不只是将这部片看作有一部同志电影,“我希望有一部份不常看同志电影的观众,看完后会改变对同志、长者的看法。希望观众不要被这个议题推开。有时候并不是自己想要获奖,而是入围金马奖又好,金像奖又好,去柏林影展也好,电影会得到更多机会面对更多观众,一些平时不看这类电影的人会觉得《叔.叔》值得一看。”

即便同志群体内,年轻人都会歧视长者。《叔.叔》的确是在小众之中又小众了一些。即使在杨曜恺做资料搜集时,香港年长同志的境况依然不乐观。

“一些同志桑拿或同志娱乐场所,不允许老人内进,因为不想老人影响自己的地方,如果你的样子看起来年纪大,就会跟你说这里只限会员(members only)。”

杨曜恺希望大众看完这一部电影,能够改变一些事情,“最起码长者同志对自己的认同可以变得更好。”

访问整理:陈燕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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