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乔纳森·弗兰岑:我想用写作纠正世界的谬误

如同他的新散文集《地球尽头的尽头》,弗兰岑与我们讨论了广泛的议题:全球气候变暖,科技寡头,观鸟,以及他的写作。
乔纳森.弗兰岑。

“世上有无尽的希望——只不过不属于我们。”在去年秋天发表于《纽约客》的散文《倘若我们不再假装》(What If We Stop Pretending)中,乔纳森·弗兰岑引用卡夫卡的这句话作为开场,弗兰岑谈的是他最近几年最为关注的议题:全球暖化。他的观点令人感到绝望:全球暖化已经是不可逆转的事实,环保人士的那套话语给我们虚假的希望——世界末日不会因为你骑自行车去上班而不再降临——我们不应再回避这个近在咫尺的灾难。可以想见,这通“世界末日预言”在英语互联网上所引发的争议。在推特(twitter)上,弗兰岑被贴上了“全球暖化宿命主义者”的标签,他对环保话语的揭露更是让人们认定他是个自私自利,冷酷无情的人。

这不是弗兰岑第一次遭遇声讨和抨击,事实上,近几年来,他的几乎每篇散文都会遭遇社交网络上的冷嘲热讽。他警示说,所谓的互联网乌托邦是高科技寡头编造出来的精致谎言,实际上我们正落入矽谷操控的超级资本主义之中,然而很多年轻人却把他的叫嚣视作一位“中年人”的“高科技恐惧症”。

这是这位被誉为“伟大的美国小说家”的另一面:以非虚构写作介入公共领域的思考与争鸣。趁着《地球尽头的尽头》(The End of the End of Earth)出版之际,我从弗兰岑的家乡圣路易斯给他如今位于圣塔克鲁兹的家打电话,聊了聊当前遍及全球的2019冠状病毒疫情,不可解决的死亡问题,文学救赎,数码时代的思想自由,以及人性的希望等等大问。

交谈之中,我从未感到他的绝望,只是感到他的清醒,这种清醒来自于他对一切虚妄的拒斥。但他的文字和话语里自有一种更深沉的希望,正因为死亡和灾难近在眼前,我们更应挽救所爱。一如他在《倘若我们不再假装》中写的:只要爱还在,希望就还在。

美国作家强纳森·法兰岑(Jonathan Franzen),摄于2017年。
美国作家强纳森·法兰岑(Jonathan Franzen),摄于2017年。

端传媒
弗兰岑乔纳森·弗兰岑

:我正好在居家隔离期间读了您的散文集《地球尽头的尽头》。书中涉及的广泛议题——从全球暖化,科技寡头,到观鸟——如今读来不仅切近,而且发人深省。你是怎么应对最近的冠状病毒疫情的?

弗兰岑:这是一个我不太擅长回答的问题。很多人问我这个问题,很多人希望我就此写点什么,但是我对所有人都这么说:我只能聊聊最近六周以来我的个人经历,我没法对更大的涉及疫情的话题做出回应。一切都言之过早,现在我们唯一能确定的就是不确定性:对于病毒和传播方式我们都有很多不确定的地方,我们不确定疫情的传播范围到底有多广,当然还有接下来的一年会发生什么。我从来不擅长回答有关未来的问题,除非你问我全球暖化的问题。不过,我能告诉你的是,我们是全美最早施行“就地避难”(shelter-in-place)的几个社区之一。这条法令颁布至今已经超过三周,事实上,算到今天晚上,我的准配偶(spouse-equivalent,弗兰岑造的词)和我就有整整四周没有在社交场合见过任何人了。我觉得这里的情况相对稳定。圣塔克鲁兹没有很多病例,如今尚未超过100例(注:复活节时)。疫情的上升曲线很缓慢。所以我觉得社交隔离的措施是有效的。和所有人一样,我们都很难受,没办法见到朋友。我尤其难受,因为我没有办法出去观鸟。下个月本来我要去中国的。2008年,我写了一篇有关中国的文章,收在散文集《到远方》(Farther Away)里,当时我认识了几个痴迷观鸟的年轻人,然后我们就定下了这个旅行计划。原本我应当和其中的三位下个月去四川的,但是当然计划必须取消。所以我很失望。不过说到我自己的工作,没有任何损失。因为我仍然可以去我的办公室。我的办公室很安全,位于房子的扩建区域,我不用触摸任何东西就能进去,里面有独立的卫生间,所以我就在里面工作,完成我的新长篇。

:你最近用科技手段和别人联系吗?

弗兰岑:最近的电邮比平时多了不少,我很诧异,因为我已经每天花几个小时来处理电邮了,我真的不想看到更多的电邮。但我必须要继续使用电邮。我们也进行了一些 Zoom 云端视频会议,但是我不喜欢 Zoom,我觉得这种会议方式很累人,而且令人不适。我更愿意打电话。显然,我每天都和高科技打交道。最近发生的一切最糟糕的一点是:所有都正合矽谷的心意。除非你是矽谷的一员,或者你有钱投资在那儿,不然我不觉得矽谷是任何人的朋友。我不觉得矽谷是这个世界里正义的力量。显然,矽谷当然希望人们都困在家里,花更多的时间盯着电脑屏幕,希望实体店都关掉。他们占得了便宜。

:确实,一夜之间,高科技的覆盖面更广了。作为一个长期的数码科技批评者,你是否对这个现象感到更忧虑?

弗兰岑:自从上世纪90年代中期以来,我对数码科技的观感几乎没有多少变化。当时我就觉得这是超级资本主义(hypercapitalism),我觉得整套乌托邦话语都是荒谬的谎言。如今我觉得这种超级资本主义的程度加深了,而且我们有了更多证据来证实这些数码科技——尤其是社交网络——没有让世界变得更好,而是更糟了。所以,这些看法都没有改变。

我们仍然会有思想,只是说我们能否自由表达,或者是不是敢自由表达,这是一个完全不同的问题。我的工作就是试图去表达人们不想思考,或者不敢说,又或者耻于言说的观点。

:有些人从积极的角度来看,说此次危机帮助我们做好应对更大的灾难——好比全球变暖——的准备。你认同吗?为什么?

弗兰岑:现在说一切都太早了。最近六年以来,我一直关注气候议题。我就此写了三篇长文,其中最近的一篇是去年夏天发表在《纽约客》上,题目是《倘若我们不再假装》。当时,我很清楚地认识到我们以为这个世界的结构—很坚固,但实际上它是多么脆弱。政治体系很脆弱,国际关系很脆弱,全球经济很脆弱。我也很看清所有这些系统——我们当然需要囊括有着其自身生态系统的自然世界——会随着气候急剧恶化,在接下来的十年或者二十年内不堪重负。自那以后,我更加珍惜地方社群的意义。我很清楚我们会越来越仰赖离我们切近的人和资源。这次危机是对地方社群的压力测试:它如何对此做出应变?社群里的人是否遵循这些社交隔离的法规?人们是否善对彼此?有没有尽力在帮助陷入困境的个人和地方企业?你的食物从哪里来?诸如此类的问题。我们现在对这些问题有了一些感受。所以,或许这是好事情。但我不是一个擅长回答什么是好事,什么是坏事的人。

:我非常喜欢你于2018年在谷歌总部所做的演讲。你说,科技觉得它会解决死亡这一问题,然而文学从不觉得死亡这一问题是可以解决的。能否谈谈那些无法解决的问题有哪些价值?

弗兰岑:人们自出生起就面临着一个显而易见的大问题:不久之后,我们统统都会死去。死亡问题也是很多其他难以解决,或者无法解决的问题的象征。我可以再举一个例子,人们可以很善良,也可以很邪恶。这一点也没有改变过。或许,人们是51%的善,但是他们身上仍然有49%的恶,而且在某种情况下,他们可以是100%的恶。这个问题从未解决过。你可以试图从科技或者政治的角度回应这些问题,但是你无法真正解决死亡问题,你甚至无法解决诸如婚姻生活中的无聊怠倦这一简单的问题。一方面,你喜欢传统,稳定,舒适,友谊;另一方面,你有着这种突如其来的性渴望,你也总是难以抵挡新鲜事物的魅惑。但是自产生之日起,文学从没有将这些视作问题。几千年以来,我们没有解决这些问题,我觉得以后也不会。我觉得,文学和宗教同根同源。我们有《圣经》文学,有很多东方的宗教文学,有古希腊文学。因为文学和宗教密切相连,所以我们有了这些叙事声音:有些在试图解释,好比说,为什么周围的人相继死去,而我还活着,但我不久后也会死去?这些都是难以回答的问题。我们诉说相关的故事。故事的意义不是在于要驱除这些疑问,而是去呈现它们,好让你看见:啊,这就是人生的本来面目。文学的可贵就在于帮助我们能够承认并接纳这些问题。这在某种程度上是对这些技术层面上无法被解决的问题的超越。

2016年10月19日,美国电子展上展示的一部电视。
2016年10月19日,美国电子展上展示的一部电视。

:你还几度谈到“文学拯救了你”,能不能谈谈“文学救赎”这个话题?

弗兰岑:我当时用这个词指什么?我不觉得文学在现实层面上拯救过我。

:你应该不是指我们可以在文学的美和庄严中找到庇护,对吧?

弗兰岑:有这层意思,但是或许不是我当时所指的。我之前写过这段经历:二十一岁那年,我回圣路易斯过圣诞。已经有两年我没有和家人一起过节了,因为我之前在欧洲待了一整年。回到家之后,我发现我的家人没有一个是快乐的。我的母亲极度不快乐,她用忧虑和对他人的刻薄评价折磨着自己。我的父亲也很可悲,他刚刚退休。我的兄弟对我的父母感到不满,他们也对我的兄弟感到不满。就在某个时刻,就像脑袋里闪过一道光一样,我之前四个月里读的文学作品顿时熠熠生辉。这不是你在学校里学到的文学解析,而是我突然懂得了我家里正在发生什么。我觉得我突然看到了一些东西。我既身在其中,又同时不在其中。就是我母亲说的一句再简单不过的话,我都忽然能破解其中蕴藏的深意。我从小到大一直听她这么说话,但是一夜之间,我明白了这些简单的语词到底在说什么。我看到了这些语词的来历,也看到了潜藏在它们之内的编码。文学阅读递给我这样一把钥匙。它拯救了我吗?没有,但是它给我指了一条出路,让我可以往前走。我往前走的路径之一是成为作家,因为我对递给我这把钥匙的作家满怀感激,我希望能够回赠一些东西给后人。但是这也让我明白,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方式之一就是你在受难,但一部分的你在外部看着你自己受难。所以,文学之于我很像宗教之于其他人。就算是发生在你身上最不幸的事件里也包含着潜在的意义。但我的意思不是说苦难本身具有意义,而是说当你回望的时候,你或许能从中发现意义。这是我所理解的“文学救赎”。

:是的,当你说科技以为它能解决死亡问题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是,过去人们是从宗教里探寻死亡问题的答案的。

弗兰岑:科技取代了宗教式微后留下的缺口。科技在某种程度上就是新的宗教。尽管我们看到科技带来的种种危害,人们仍然对此深信不疑。人们继续相信只要他们骑自行车去上班,全球气候就不会变暖。我们现在看到种种疯狂的事情在上演。当然,还有那些受到蛊惑的亿万富翁真的在想:太好了,我不一定会死,让我们来解决这个问题。正如我在谷歌的讲座里说的,这念头实在太蠢了。你真的不想死吗?那你九千岁的时候准备做什么呢?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就想个五秒钟吧,太愚蠢了。

:你警示过互联网让不同的观点更加偏向对立的两极,以及人们在社交媒体上更感到趋同大众的压力。你怎么看到数字时代的思想自由?我们的思想有我们以为的那样独立和自由吗?

弗兰岑:这个问题从一个来自上海的人口中问出,让我觉得很有意思。我想反过来问问你,你一定还和很多家人朋友联系,你如何看到他们的思想自由?美国的情况不太一样。这里是更加柔和的威权主义(authoritarianism)。我从东德和前苏联的文学中学到的经验之一是:思想自由会一直存在。当你面临某种形态的威权主义,或是任何形态的思想钳制,任何形态的审查制度,你会看到但凡是威权无法接受的言论,都会遭受惩罚。英语里对此有个漂亮的词:咒逐(anathema),现在尤其常见于左派,你有很多话不能对他们说。我深知这个道理,因为人们总想因为我的言论而惩罚我。但这不意味着人们会停止思考,这仅仅意味着人们会变得更加算计,会更小心选择他们说话的对象。私底下人们说各种各样他们不会在社交网络上说的话,因为在社交网络上他们会遭受责罚。这个逻辑看起来很奇怪,但这也是为什么我认为严酷的威权主义难以为继:到了某个时间点,人们公开所说的冠冕堂皇的话会和他们真正在想的东西完全脱节,然后整个体系就土崩瓦解,一切都显得很愚蠢。我觉得我不会担心未来世界的思想自由。人们仍旧有能力思考。这是人性的本质。我们仍然会有思想,只是说我们能否自由表达,或者是不是敢自由表达,这是一个完全不同的问题。我的工作就是试图去表达人们不想思考,或者不敢说,又或者耻于言说的观点。这是我如今身为作家的首要责任:去呈现被思考却未被言说的东西。

2019年10月24日,加州大火焚烧一辆汽车。
2019年10月24日,加州大火焚烧一辆汽车。

:这让我想到你对散文家的定义:要做“救火员”,“当每个人都在逃离羞耻的火焰之时,”你的工作是“直冲火场”。能不能聊聊这些年来你承担过怎样的风险?值得吗?

弗兰岑:如今回看我以前发表的文章,有些东西我可能会有不同的看法。我会为自己所说的一些东西感到抱歉,因为有时候你的判断是错误的。举一个很小的例子。上世纪90年代中期,我给《纽约客》写过一篇文章,嘲讽矽谷的乌托邦主义。我表达类似这样的看法:约会网站这个点子多么可笑?你能想象通过网络认识未来的配偶吗?怎么可能指望这样的关系会开花结果?近十年来我认识的很多夫妇、情侣都是通过网络认识的。所以我的判断完全不对。有不少这样的小事,这是需要承担的风险。你需要承担犯错的风险,有时候你会错得离谱。但是,更大的风险常常被证明是值得的。如今对我而言仍然意义深远的是我在写长篇《纠正》(The Corrections)时所面对的羞耻感。那部小说的女主人公等待着孩子回家过圣诞。现在,很难想象当时我感到写出这一幕有多么羞耻,我花了很多年来接受这个事实:我要写这部小说,因为我必须写。当时的我其实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东西,但是我就是觉得这是个极大的风险。当然,承担风险之后,人们给我的反馈是:现在你写出了你自己真正喜欢的小说。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最近几年,尤其是非虚构写作,我觉得常常有在社交网站上被攻讦的危险。对我来说,这个风险不大,因为我不看人们在网上发表的愚蠢看法。我不看他们对我的文章的错解和歪曲,我不用目睹攻讦的发生。不过,我会在私下得到人们的反馈,这是只有我自己看得到的东西。我有个面对公众的邮箱,我每天都会收到读者的来信,尤其有的时候他们会觉得话说得越偏激越好。就算你只是看一眼推特,你也会觉得我是个恶毒的人,我在去年秋天《纽约客》上对全球暖化发表了一通冷酷无情的看法。然后我看看我的私人电邮,和我的私人信箱,都是感谢信。我不用为风险承担很多后果,因为我不在乎人们在推特上说什么。我对那个平台没有好感。我可能失去了潜在的读者。但是,我写完的东西都在那儿。如果你愿意读,你可以读;如果你不愿意读,我不会就此轻视你。

我希望自己尽最大可能来思索,然后看看我的思考方式能否充分展开,最后在某种程度纠正在我看来是现实世界里的一个错误。

:在这部文集的第一篇《黑暗时代的那篇散文》(The Essay in Dark Times)里,你谈到你从《纽约客》编辑亨利·芬德(Henry Finder)那里学到的重要一课:组织素材只有两种方式,一种是“先这样再那样”(This followed that),另一种是“同一类的归一起”(Like goes with like)。第二种方式听起来迷人极了!能不能多跟我们分享一些你是如何撰写非虚构作品的?

弗兰岑:我把这两条写作经验放到散文里是因为我觉得它们很宝贵。当时他这么一说,我就意识到:天哪,他对极了!你要么按照类别组织素材,要么就按照顺序讲故事。要写任何有架构的文章,不外乎这两种最基本的方式。而且,你想知道自己在按照那种方式写,如果不是同时运用两种方式的话。不过我是这样的,有时候,有人会问我要不要写一篇关于某个话题的文章,我说好。但是,更多的时候,我自己决定我要写什么。我很幸运能够发表几乎任何我写出的东西,而且很多文章发在《纽约客》上,这是特别好的经历,那里有很好的编辑,很好的事实核查员。

那么,到底是什么东西会激发我的写作欲呢?这样说吧,假如你看得仔细,你会发现我总是对某些东西感到愤怒。我对什么感到愤怒呢?有时候是社会的不公,有时候是人们的无知。常常是这样,我要么读到人们在网络,报纸或者杂志发表的言论,要么就是在现实中体会到人们正在思考的事情,让我生气的是人们在用错误的方式思考。所以很多散文——我不会说是所有文章——都始于我觉得某件事没有被正确理解的那一刻。我希望自己尽最大可能来思索,然后看看我的思考方式能否充分展开,最后在某种程度纠正在我看来是现实世界里的一个错误。几乎所有我写的散文都可以这么来看。你也可以说让我最难受和气愤的误解常常是个人层面上的。这倒不是我写文章的主要原因,但是在这部文集里有几篇文章是这样的,关于美国奥杜邦学会(National Audubon Society)的那篇文章还有关于我在纽约度过的第一个夏天的文章。

很多时候也是因为我正好有个有趣的故事想讲,至少我觉得有趣的,不过与此同时,我也在试图解释我是谁。我承认说,我知道有人觉得我不是个好人。每个月有这么几天,我也觉得自己不是好人。我完全承认这个可能。当我进入叙事性散文,我就尽力发掘我有多不好?我尽力陈述真相。如果文章最后变成:啊,我在这件事上不是这么好。文章里也就这么坦白呈现了,或许因为我的诚实,因为我如今回望时的悔意,我不是这么好的一面得到了某种微小的补救。

归根结底,一来我渴望不被误解,二来,当我遭遇简单化的思考时,我真的会怒火中烧。我知道世界上几乎没有什么事情是非黑即白的。几乎所有的事情都是复杂多面的。确实有一些少数的事情是简单的:我觉得存在于美国三百年的奴隶制是简单的。给人们套上枷锁,把他们从非洲运来,奴役他们,这是人类历史上最糟的事情。我觉得,这个国家仍在发生的对这些奴隶后代的压迫也直接可以下判断:这是糟糕的。自1865年来仍然有这么多歧视,种族主义和压制。但是大多数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可是,当你听到政客和人们在网上信口雌黄,他们让所有事情听起来这么简单,这让我怒不可遏。

:也是你书里提到的“路怒症”(road rage)?

弗兰岑:我的路怒症倒是治好了。我去了驾校,学到了一些遏制路怒的技能。

:但愤怒是好的,因为你对很多事情感到“切肤之痛”,因为你只写你自己在乎的议题。

弗兰岑:你说的对。我享有这种特权。如果我一年不写一篇长篇报导或者散文,其实对我没有任何影响,因为我还有我的长篇在。我确实有这种只写我自己在乎的议题的特权。

2015年10月15日,美国作家强纳森·法兰岑(Jonathan Franzen)在德国法兰克福的Schauspielhaus剧院朗读他的小说。
2015年10月15日,美国作家强纳森·法兰岑(Jonathan Franzen)在德国法兰克福的Schauspielhaus剧院朗读他的小说。

:你怎么看待非虚构写作里的主观性(subjectivity)?

弗兰岑:我觉得,散文几乎从其定义上就决定了对主体的接纳,主体就是作品的一部分。我不给《科学》或者《自然》写稿,那些刊物容不下任何主观性。我给《纽约客》写稿。而人们对《纽约客》的文章有这种期待:写散文的人应当呈现这种主观性。如果文章读下来是完全客观的,如果我在里面找不到任何主观性,我会感到失望甚至怨恨。我会觉得里面缺失了什么:你对此究竟有怎样的感受?我最初没有想过要这么写,真的是亨利·芬德在我的第一篇报导文章里察觉了这一点。当时我有几个表达主观意见的段落,他告诉我,你应该多这么写。或许这也是在寻找自己的叙事声音。但真正的考验是:这种主观表达是否融于文章本身?这样的语句是否含有恰如其分的自我嘲讽?有时候,要处理严肃的题材,你必须足够严肃。但是,有很多主观性是以反讽的方式呈现的。我给你举个例子:我写了一些段落,这是我当时在哥斯达黎加的真实想法,是我的回应。然后,我到第二天早晨起床看我前一晚的草稿,我觉得这是有趣的。

我在给你一个简短但不完全逻辑自洽的答案:是的,我重视非虚构写作中的主观性,我决定的标准是这种主观性是否有趣到能够融于文章。我可爱的准配偶凯西警告过我,我在文章里做过这样的类比:我把自己在加纳没有看到足够多的鸟和希拉里·克林顿(Hillary Clinton)没有得到足够的选举人团票数(electoral votes)相提并论。“这是霉运,”凯西说,“人们会说你完全不重视川普当选的后果有多么严重。”在我的文章之后的一段,我分析了他当选之后的严重后果。很显然,我不是川普支持者。我的类比用于自嘲,但也因为那就是我当时的真实想法:我在迦纳待了两周,真的开始焦虑我究竟能看到多少种鸟。我觉得那很有意思。不管这种类比让我显得更好或更早,我没有管,但那就是我当时的所思所想。我脑袋里这两件事情合并起来,他们的问题和我的问题显得同等重要。

:很显然其他人没有像你这么痴迷赏鸟,所以他们会觉得这个类比不近人情。

弗兰岑:人们总是问我:我干吗要这么写?我在试图回答这个问题。这里面有种游戏心态。我那一年在迦纳能不能收集到411个新品种的鸟类?如果我收集不到,我还为自己在这个游戏里的表现感到满意吗?或许不会了。但是,既然你问了,这就是赏鸟人的真实心态。我们就是这么疯狂。所以我接受这种自嘲。

:人们理解你的反讽吗?还是他们总是误读你的反讽?

弗兰岑:误读一直出现。有一次我在公开场合把角谷美智子(Michiko Kakutani)叫做“全纽约最蠢的人”。角谷美智子是一位杰出的书评人,她给我的四部长篇写了热情洋溢的书评。但是,我这么称呼她是因为她完全没有看出我的文集《不适区》(The Discomfort Zone,暂译)里有反讽和幽默在,她完全按照字面意思理解了。我当时的反应是:天哪,你真的觉得我会这么想?我只可能是在表达反讽。所以我觉得她那篇书评写得很蠢。但她是角谷美智子,《纽约时报》的首席书评人,如果连她也没有看出这是反讽,任何人都可以看不出来。

2013年1月7日,美国一个国际电子展上展示的4K电视。
2013年1月7日,美国一个国际电子展上展示的4K电视。

:你觉得这些年来作者和读者之间的关系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弗兰岑:最基本的关系是:我自己写一些东西,然后你自己读我写下的东西,接着借由纸页上语言的魔法,我们感到彼此之间有着某种联系。我觉得这仍然是最基本的关系,而且这个关系没有改变。在社交层面,我觉得现在作者距离读者更近。很多作者在社交网站上分享各种各样的东西。八个月以前,我有了自己的公共信箱。人们给我写信,我收到很多信,不过,我是通过美国邮政信箱代收的。读到这些信,我觉得好像和书的另一端,和更多的人建立了某种个人层面的交情。但我提醒自己这不是最重要的关系。最重要的关系仍旧是我面对纸页,读者面对纸页。

如果我某一天过得很糟糕,我回到家听到某个人被我所写的东西深深触动,我会很欣慰。反过来说,我觉得读者更多收到作者的回音也是好事。读者不应该收到某个办公室里助手按照模版打出来的信,我本人不写很长的回信,但是我尽量写一些带有个人色彩的回信,这就像你做完新书朗读会之后面对排队买书的读者。你只能给每个人三十秒,你必须和他们有眼神交流,至少要有这么一刻是你们直面彼此的。我觉得很多作家不喜欢这种场合。他们成为作家的一个原因就是他们更愿意独处,我有不少最好的朋友也是这样,这就是每个人的性格特质。但我对社交层面有着更为友善的中西部人的态度:如果你对我说几句好话,我也会回赠给你几句好话。

:撰写非虚构和长篇小说的你的最大区别是什么?

弗兰岑:写长篇要比写非虚构难多了。你进入一个强迫症的状态,而且这种状态要持续至少两年,而对我来说,可能更长。长篇小说里需要处理的事情要比长散文里的多三个数量级。写散文的时候,有些东西是确定的。如果我想表达什么,我总是有个想法在那儿,我有一些想讲的故事。文章可能要经过反复的修改,亨利·芬德会和我有很多邮件往来,但是我知道我会写成的。一旦你找到了其中的窍门,散文没有这么难。但是长篇小说只会变得越来越难,你的技术水平越高,越会发现自己没有掌握的技巧有这么多。长篇就是这么难。

重新找到自我的方式就是离开这个虚拟空间。即便你就是去公园里把时间花在一棵树下,仔细看看树上的新芽,或是鸟雀。

:你觉得写长篇的你更孤独吗?

弗兰岑:如果你把时间延展来看的话,确实如此。可能有好几年,我只能得到两个读者的回音。我现在手头即将完成的长篇就只有两个读者,而他们也只是每两个月,三个月,四个月得到一部分稿子。所以在很长的时间——一年里的大部分时间——我完全是孤身一人。散文不需要这么长的时间,而且我很快就得到编辑的反馈,接着很快就见报了。

:我通常的最后一个访谈问题都是请作家给年轻写作者一些建议,但是面对你,我想尝试一个不同的问题。我不是爱鸟人士,你看到我没提什么有关赏鸟的问题。但是和很多批评家一样,我把你书中的鸟看成一种象征:鸟揭示了我们非人的一面。对于那些渴望恢复更多人性的人,尤其是年轻人,你会给出怎样的建议?

弗兰岑:这是个很大的问题。我觉得读一部好的长篇小说是重建人性的一个方式。如果你很年轻,你还不知道什么是好的长篇小说,这是发掘你的人性的好方法。所以,这会是我给出的首要建议。而且,和其他技能一样,你不可能立即懂得如何阅读。我觉得如果你可以跟随一位好老师,或者能够加入一个读书会,再或者能和朋友一起读一本书,做任何能够加深你与这本书联系的事情,这样能帮你看到你自己阅读盲区之外的小说里富饶的多面。另一个建议是,你必须自己打开通往人性的门。这听起来像悖论,即便你认为自己足够人性,而且关心他人和社会,但是如果你整天都发短信,更新 instagram 或者脸书,我会觉得你在经历着某种自我的消减,因为最终很多对话都变得不是琐碎就是虚假。吊诡的是,重新找到自我的方式就是离开这个虚拟空间。即便你就是去公园里把时间花在一棵树下,仔细看看树上的新芽,或是鸟雀。我本人觉得那种方式非常治愈。我回家后就觉得自己像一个人了,这是我的另一条建议。

绘制插图原照片由新经典文化提供。摄影:Shelby Graham

讀者評論 6

會員專屬評論功能升級中,稍後上線。加入會員可閱讀全站內容,享受更多會員福利。
  1. 優異的訪談,謝謝端

  2. 說來有趣,因為《如何獨處》(How To Be Alone)這本文集才認識強納森・法蘭岑。看到又一本文集誕生,想起過去被《如何獨處》所啟發的思想。尖銳卻能夠使人保持清醒,在這樣的一個世道裡。
    該是找他的長篇來看看的好時機了,既然他在訪談中表示寫得那麼辛苦的話。

  3. 刚刚找大学导师推荐“一部好的长篇小说”,她告诉我:“一个人隔离不建议看《罪与罚》了,对心情没什么好处,看点轻松的东西为好!俄罗斯小说都挺沉重的,我给你推荐一个冈察洛夫的《平凡的故事》适合年轻人阅读,我觉得你应该慢慢地把生活落到实处。” 也分享给大家。

  4. 最近在读的科幻小说讲:人类在宇宙中属于短命种,人类所有的思维方式都基于短命这个事实之上。这种说法颇有“夏虫不可语冰”的哲学意味,正如作家言:“你真的不想死嗎?那你九千歲的時候準備做什麽呢?這真的是你想要的?”
    线性的时间和必然的死亡带来的那些“人生的本来面目”,大概注定要被我们这个文明问个不休了。
    是时候“读一部好的长篇小说”了,当年没读完的《罪与罚》再挑战一下吧。

  5. 好有意思的作家,感谢端的文章让我对Franzen产生了兴趣。

  6. 法蘭岑先生寫作讓人讀來很痛苦,感覺有個人拼命搖著你的肩要跟你吼「你錯了」,可他的論點又都是我還得再想想;住在矽谷邊,卻卯起勁看鄰居不順眼,讓人看了都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