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安庆:铁丝网拦断了任何可以绕行的路,我们只好停车

父亲从长江大堤下面的小路上慢慢地磨过来。一看到他迟缓无力的步伐,我就知道没有买到药。
2020年2月17日,一名戴著防护口罩的男士在武汉市骑单车。
公共卫生 文学 风物

你没看到有人在守著?

我们家现在分为两半:一半是在武穴市区,那是我哥哥一家四口;一半在乡下,我跟父母亲三人。自从禁止机动车上路后,我们这两半便没有再碰面了。其实,如果搁到平时,我们要见面是很容易的。从市区到我家,直线距离也就十来公里路程吧。如果开车的话,不到二十分钟就能到家。可是现在要想见一面真是太难了。

嫂子在微信上发了一张图片给我,我一看是一张采购生活物资出入证,期限是2月9日到2月22日,这张证上面写道:“根据疫情防控需要,按照上面要求,自2020年2月9日起,全民居家14天,每周每户家庭限1个人外出采购生活物资2次,无其他特殊情况一律不得外出(凭此出入证到卡点出入,出入一次将收回销毁此出入证)。疫情防控期间,违规外出扰乱疫情防控秩序的违法行为,一律行政拘留;构成犯罪的,一律追究刑事责任。”证件最下方,有两个选择项,一个是“外出”,一个是“进入”。嫂子和我哥拿着这个出入证早上9点去超市,排队到10点才放进去,买了一周所需的米、油、菜、肉。价格在我嫂子看来,不甚便宜。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我母亲,我母亲摇头叹气:“我说叫他们回家来嘛,乡下有菜园,要吃几多菜就有几多。排这么长时间队,出入这么麻烦,好不吃辛苦!”我说:“我哥和嫂子是想回,但是两个细鬼儿(小孩子)不肯回。屋里又没网,他们打不成游戏哩,半天他们都待不住!”母亲摊开手说:“现在天天手机一拿着,人在面前,都不看一眼,么要得哩(要不得)?”我们正说着话,外面村广播又响起,提醒我们不要随意出门。母亲打了一个呵欠,“哪里都不让人去,看电视脖子都看酸咯。我真想去地里看看,菜籽地草要打药咯。”我说:“你也出不去咯,你没看到垸(注:防水堤围住的地区)口,有人在守着,管么子人(无论什么人)都不能随意出入。”母亲点头说是,“从来没见过这么严重的阵势。叫人心下发慌。”

邓安庆,湖北作家,现居北京。已出版《纸上王国》、《柔软的距离》、《山中的糖果》、《我认识了一个索马里海盗》、《望花》等多部著作。

路上的抗疫标语。
路上的抗疫标语。

其实哥哥一家本来前几天是打算回家的,母亲一听很高兴,立马趁着天气好阳光足,晒了被子和枕头等他们晚上回来睡,可是下午哥哥就说回不来,因为车子开到百米港大闸,碰到了路障,只得返回。就在昨天,母亲不死心,拎着一大桶新鲜的冬青菜回来,让我给哥哥打电话回来拿菜。我说:“他么样回来的?市里已经下了命令,不让机动车走咯,我哥哥没办法开车回。”母亲遗憾地说:“也不晓得他一家在市里有没有米吃的。”我说:“这个你放心,市里的超市肯定还有买的。”

从我们这里到市区的公交车已经停了多日,如今机动车也不能开,基本上去哪里都寸步难行。垸口前面的省道上,偶尔有救护车驶过,其余时间空空荡荡的。哥哥之前还时不时开车回来看看家里情况,现在完全不行了。嫂子发视频来,只见哥哥沿着客厅慢慢跑步,侄子坐在沙发上无聊地看电视。在市区里不能出门的人们,大多都如此发呆度日吧。还是在乡间稍微自在些,可以楼上楼下走动,实在闷了,站在大阳台上看看田地和村落也好。

所有药店都关门了

这种表面的自在很快就烟消云散了。哥哥一家回不来,对我们最直接的影响就是父亲不好买到药。他有糖尿病,每天都要打胰岛素的,可是现在打完了。搁到以往,哥哥开车去药店买了,很快就能送回来。而现在我们只能自己想办法。既然市区去不了,我们考虑到镇上去买。我们戴好口罩,骑电动三轮车出门。车子从垸中心的水泥路径直开到了长江大堤上。天气阴阴漶漶,风吹得人直哆嗦,我把手缩进衣袖里。再看父亲,他的耳朵也冻红了,身子歪歪,小心翼翼地开。我每回总嫌他开得慢,甚至都没有我走路快。而他总是笑笑,“还是稳当点儿好。”

路上的抗疫标语。
路上的抗疫标语。

有一回他开车带着我母亲从市区的江堤那边上坡,车子没有控制住,直接倒退下去,最后车子翻了,父母亲也受了伤。幸好有路人帮忙,把他们送到了医院救治。这件事直到很久之后,他们才告诉我。我不在家,他们只选择告诉我好的事情,不好的他们都自己默默承受了。其实早在回来之前,我就已经知道疫情的事情了,有些朋友选择不回,但我还是愿意回来陪着父母。如果我现在在北京,肯定会坐立难安的。在家里,我“看着”他们,也能尽我所能地保护好他们。正想着,父亲说了一句什么话,风太大,我没有听清。再问他,他说:“你恐怕一时半会儿回不到北京去咯。”我大声地回:“是的,我们公司说延迟开工咯。”父亲笑了一下。我问他笑什么,他说:“这么多年咯,你第一次在家里待这么长时间。”

车子开到八一闸,过不去了。高高的土堆横挡在大坝中央,别说电动三轮车了,连电瓶车都开不过去。周遭看了一圈,铁丝网拦断了任何可能会绕行的路。没办法,我们只好停车。父亲把车钥匙递给我:“你留下来看车,我走过去。”我说:“车子留这里,我去买药吧。”父亲说:“你搞不清楚我的那些药,只有我自家晓得。你留下吧。”说完他绕过路障。我喊住他:“我跟你一起去。”父亲转身过来看我一眼,坚持道:“不远,你找个避风的地方歇一歇。”不等我说话,他扭身慢慢地往前走去。

等了两个半小时,江风几乎把我吹透,从头到脚都是寒沁沁的,忍不住打了几个喷嚏。还好江堤上无人,否则别人要吓死了。村广播一直说让我们在家里好好待着,可是哪里能好好待着呢?父亲的药用完了,武穴市区那边去不了,镇上这边也难去。现在这种封路封城的情况下,很多像我父亲这样有慢性病的人,买药的确是相当困难的。还有那些需要去医院就医的人,也面临着无法去不能去的状况。现实中这些隐形的困难无处不在,他们也无法发出声音,只能默默忍耐。

为了防止冻僵,我在大堤上来回走动,甚至是跺脚吹气。过了快三个小时,才看到父亲从长江大堤下面的小路上慢慢地磨过来。一看到他迟缓无力的步伐,我就知道没有买到药。上坡时,他气都快喘不上了,脚踩在烂泥里,腿弓着使不上劲,我赶紧过去扶他,他衣服的腋下都湿了。我问他如何,他摇摇头,“所有药店都关门咯,打电话也没得人接。大街上都没得人,到处喇叭都在喊着要防疫情。”我说:“我再想想办法,你莫急。”父亲没有回应我,一直在喘气。我让他坐在车子,我来开。他没反对。

到家后,母亲立马迎了出来,一看父亲沮丧的神色就猜到了结果。她没有说话,和我一起把父亲搀扶了下来,让他在房间里休息。而我后来打听到医院其实是可以买到胰岛素的,只是不能用我父亲的卡来报销。能买到就好,总算是可以松口气了。父亲躺在床上说:“那么行的,要重花好多钱。”我说:“没得几多钱。你不消担心的。”父亲叹气道:“我现在没办法挣钱,只能靠你和你哥咯。”我说:“你莫多想。好好养身体就好咯。”父亲没再言语,不一会儿就睡着了,发出轻轻的鼾声。

路上的抗疫标语。
路上的抗疫标语。

静谧让我感觉恐惧

父亲睡着后,我到灶屋去找母亲。母亲悄悄跟我说:“你哥说俺垸里有个人感染咯。”我吓一跳,忙问是哪个人,母亲说了名字,我一听,那个人的屋子不就是在我们家斜对面吗,离我们不到二十米远。站在窗前,就能看到那屋子。没有看到人出来,只有晾晒的衣服还在外面。完全看不出来那家有感染的慌乱气象。我立马发微信问我哥哥,我哥哥发来一张图片,打开看是武穴疫情分布图,是一个表格,上面有“乡镇”“村名(社区)”“确诊”“疑似”“合计”五块,在村名那块果然看到了我们村里的名字,疑似那块显示“1”,但并没有具体到垸(我们这里几个自然垸组成一个行政村),更别提是哪一个人得了。我不知道哥哥是从哪里知道这个人的名字的。

一阵突如其来的恐惧感涌上心头。我不知道这个人是不是跟我,还有我的家人接触过,而我也不知道我的家人接触的那些人是否跟他接触过⋯⋯我完全不知道他的活动轨迹,也就是说我们也完全不知道我们是否被他感染。本来我以为我们这边可能侥幸地没有事情,毕竟没有听说谁感染了。多日的好天气几乎快让人忘了疫情的严重性了。饱暖的阳光洒下,江风和软,田野里青草从泥土里钻了出来。各家各户在自家门口晒起了棉被,把菜园里吃不完的萝卜切成丁晒干,土狗在麦田里追来逐去地玩闹。哪里像是要出事的样子。可是疑似感染的人就在身边,我们毫无察觉。

我赶紧把窗户关上,楼下有窗户是坏的,完全合不上,风一直往屋里灌。屋子这么大,哪里能完全闭锁?而我父亲还在外面叔爷那里,应该赶紧让他回来。母亲刚刚去过村里买菜,经过那个屋子,会不会有感染的风险?⋯⋯焦虑感挥之不去。我把情况发到朋友圈,我的发小(他的家离那个人的屋子就隔了三个房子)跟我视频,他说那个疑似感染的人是村里另外一个垸的人,一直住在市区并没有回来。

一时间,我不知道是哥哥说的那个是真的,还是发小说的是真的,或者两人都是?我没有办法去确证。再看窗外的村庄,静悄悄的,偶尔有几个行人在马路上走,婶娘蹲在门口洗鱼,叔叔在扫地,一只小狗在墙边跑动,完全没有显露出恐慌的迹象。也许,他们还不知道。我要不要告诉他们?可是我并不能确证消息的真假。但是这种静谧的气氛,让我感觉恐惧。

路上的抗疫标语。
路上的抗疫标语。

“终于”

想想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感觉到恐惧了。第一次产生恐惧感,是在我从北京回武穴那天。第二次感觉到恐惧是回家后亲人和乡亲的不重视。现在,这份持续了多天的平静没有了。随着疑似感染的病例出现,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了。先是村广播,隔窗看去,只见一辆电动三轮车从屋边开过,车厢里搁一个大功率扩音器,正在播放广播,让大家尽量待在家里,哪里都别去;然后我吃饭时,听母亲说起去村里买菜,村干部让她回去,因为现在大家买菜先要跟村里一个人约好,他来采购;家家门口也都贴上了《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公众防护提示》和《武穴市人民政府致全体市民朋友的一封信》⋯⋯没有人再能泰然处之了。

而我回到房间,终于一狠心开始收拾自己的房间了:把衣服掏出来搁到衣柜里,空出的行李箱拉好拉链竖在角落;从北京带回的几本书原本散乱地搁在床头、沙发上和桌边,现在也码在一起塞进了书柜里⋯⋯之所以说是“终于”,是我意识到一件事:我不能再同往年那样像是个客人,住在家里几天,然后拔腿就走。我将在家里待很长时间,哪里也去不了。而这个疫情会发展到什么程度,我也不知道。我所能做的就是等待,没有确切日期的等待。

2020年2月7日,中国湖北省武汉市空荡荡的街道。
2020年2月7日,中国湖北省武汉市空荡荡的街道。

读者评论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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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我发了一条广播,告诉邓安庆他文章发在了「端」上面,然后我就被豆瓣禁言了,并且删掉了我的广播。

  2. 20200202發佈過後半部的稿件,那時候標題是疫區日記:過年期間,我回到湖北的家鄉

  3. 这片是不是发过?还是转载的?有点似曾相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