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山上的来客(下)

中国是这个世界的“新矿工”,足迹深入亚马逊热带雨林。处理与矿业周围原住社群的关系,则是他们的新课业。
这是厄瓜多尔东南亚马逊热带雨林生态圈内一个名为铜达伊米(Tundayme)的小镇,紧挨着厄瓜多尔首个大型露天铜矿米拉多(Mirador)。
国际 大陆 拉丁美洲 公共政策 政治 经济

朱钧选了张与厄瓜多尔人的合影,来做当地常用即时通讯软件WhatsApp的头像。照片里,国字脸的朱钧戴眼镜,年轻,文质彬彬;站在他身边的当地大汉,赤膊上身,脖上挂着层层叠叠的土著项链和鲜艳的羽毛头饰。

采访电话接通,朱钧的声音有些担忧:“你之前已经跟CASCOMI接触,态度上会不会有倾向?”

这是厄瓜多尔东南亚马逊热带雨林生态圈内一个名为铜达伊米(Tundayme)的小镇,紧挨着厄瓜多尔首个大型露天铜矿米拉多(Mirador)。米拉多储有6.6亿吨铜矿,它所在的矿脉被业界认为是全世界最后一片尚未开发的铜矿。2010年开始,米拉多由来自中国的中铁建铜冠公司(以下简称“铜冠”)投资建设。

在耗资几十亿美金的大型项目中,朱钧的角色颇为独特:他是铜冠的社区关系经理,自2013年起,专门负责建设周边社区关系。他口中的CASCOMI,是让铜冠颇为头疼的“社区力量”。朱钧叹气道:“我也希望最终能与CASCOMI、与路易斯和解。”

CASCOMI 由生活在米拉多矿区周边、近100户家庭组成的“亚马逊部落社会行动”构成,2014年正式成立。路易斯(Luis Sanchez Shiminaycela)是CASCOMI的主席。

46岁的路易斯皮肤黝黑,一头有些泛白的黑色长发束在耳后,话里带着倦意。他没有佩戴土著服饰,但他把克丘亚(Kichwa)原住民的身份看得很重。“这儿叫做神鹰山脉(Condor Range),就像是安第斯山脉探入亚马逊热带雨林的一个小手指。”

2019年3月的这天,我们来到铜矿附近的一个制高点,路易斯指着对面云雾缭绕的山头,转头问我,“你仔细看,这条山脊的形状像不像是原住民的脸?我们这儿的人都这么觉得。”

“这儿叫做神鹰山脉(Condor Range),就像是安第斯山脉探入亚马逊热带雨林的一个小手指。”路易斯说。前面便是正在建的米拉多矿区。
“这儿叫做神鹰山脉(Condor Range),就像是安第斯山脉探入亚马逊热带雨林的一个小手指。”路易斯说。前面便是正在建的米拉多矿区。

若是十年前,在放眼都是层叠绿色的雨林,端详一条山脉是不是长着土著的脸,也许是件趣事。可今天,路易斯手指之处超过1300公顷的森林已被开发成矿区。山上大片黄土裸露在外,大大小小的工地星罗棋布,山上聚集着各种重型机械——这还只是矿区规划的七分之一。

“在中国,人们可能会对地下埋的金子念念不忘,”路易斯觉得这是自己与“中国人”最大的不同,“但在这儿,我们不想要那些金子,我们曾经拥有过矿业开发无法弥补的财富。”

1

个子矮矮的威廉(Willem Uyaguari)住在米拉多矿区近40公里外的小镇瓜拉吉乍(Gualaquiza)上。他大多时候没有工作,偶尔在养鸡场干些零活。他几乎一口气把被拆迁的遭遇说完,眼眶有些红,末了又说,好长时间都在酗酒,好不容易才走出来。

矿区的公路围地建有一个库容960万立方米的大型尾矿库,将来会被用来堆存废渣。仓库于2018年9月完工,而威廉说,那个矿库里有“我们的房子”和“我们全部的生活”。

威廉也是克丘亚人,父母1980年代从安第斯山移居至此,在附近圣马科斯(San Marcos)定居点安置下来。那时,神鹰山是厄瓜多尔与秘鲁交战的前线。为了战争,厄瓜多尔政府鼓励更多的克丘亚族人搬到此处。

战争在1998年结束,来自加拿大的矿业开发公司很快出现在附近。那时,威廉七兄弟中,有四个仍与父母生活在一起。“加拿大人跟我父母商量(购买土地),父亲很认真地考虑过,最终决定不卖,他想把房子和地都留给孩子。”威廉说。

不久,威廉的父母在雨季过河时,不慎被洪水冲走去世。失去家园的时候,威廉一家仍在哀悼父母的痛苦情绪之中,因为那间木头房子就是“父母留下的一切”。

“2015年9月30日,完全意想不到的一个时间——早上4点,一群警察和私人保安来到家里,说给我们5分钟时间离开。我们是什么?罪犯吗?……他们拿走我们所有的东西,丢进一辆卡车带走,甚至连衣服、连我侄子的文具都没放过。我嫂嫂一周前刚从医院回来,她不幸流产失去了孩子,子宫被切除,他们连我嫂嫂的药都没有放过……他们带了机器,在地上挖了一个洞,把拆掉的房子都丢进去埋掉了。”

“连父母的遗物,母亲生前喜欢的一条围巾,也被丢掉了。”

威廉的震惊更多在于他一直觉得跟矿业公司有商量的余地。拆迁开动的时候,他已为铜冠公司工作整整七年:一开始是搬运器械,搬多了伤了后背,又被派去育苗(公司会给裸露的土地上铺种草籽)。拆迁前,威廉的姐姐收到一纸“通知”,称政府将行使“地役权”(right of way,在这个案子中,指的是允许国家使用私人土地的行政措施)。威廉立即跑去公司,询问是否有商量余地,譬如给他家人换间相似的房子,“但公司没有答应”。

拆迁当天,负责人递给威廉一张支票,“让我闭嘴”。威廉并没有接受这种补偿。“我连支票上有多少钱都没有看,”威廉攥着双手,“这已经不是钱的问题了。”

三个月后,路易斯一家生活的附近地方,也有人遭遇了两次相似的拆迁经历。不到两年,威廉在铜冠的工作也丢了。他说:“公司的政策是,只要你给我们打工,就不能说公司的坏话。”威廉因拆迁对公司怨声载道,便无法继续工作。

前后三次拆迁,圣马科斯的32户人家共有136人被赶出家园。其中将近半数是孩童,超过十位65岁以上的老人。

为了“保护边境”而移居到神鹰山的克丘亚社群,发现战争结束后,他们好不容易建起来的家园,却落入了矿业公司的手里。路易斯说,当年给士兵在雨林里开路、送饭的情形历历在目,如今却得不到政府的保护,很多人都觉得心凉。

2

铜冠由中国铜陵有色金属投资有限公司和中国铁路建设有限公司合资组建,公司在厄瓜多尔的名字沿用了“EcuaCorrientes S.A.”(ECSA)。2010年,铜冠以6.79亿加币(合人民币34亿元)买下了ECSA的母公司,即来自加拿大的“考伦特资源”(Corriente Resources),后者自1992年在南美各国勘探开发铜矿和金矿,2000年前后便出现在米拉多矿脉。

考伦特资源用各种方法收购铜矿带,跨越了1600平方公里,包含包括米拉多在内的4个矿床,还有6个待勘探的目标矿床。而买下了考伦特的铜冠,目标显然不止米拉多。铜冠持股的公司“Explorcobres S.A.”(EXSA),已在2012年获得了同一条铜矿带上“圣卡洛斯-帕那萨”(San Carlos-Panantza)项目采矿权,预计将占地4万公顷。

米拉多项目开展的20余年中,周边社区并非一开始就有反对之心。用路易斯的话说:“社区与铜矿的关系,开始falling in love,接着falling out of love,第三阶段才是反抗。”

由中国铜陵有色金属投资有限公司和中国铁路建设有限公司合资组建的中铁建铜冠公司铜达伊米(Tundayme)镇附近投资露天铜矿米拉多。图为铜冠在铜达伊米镇投资在建的公园项目。
由中国铜陵有色金属投资有限公司和中国铁路建设有限公司合资组建的中铁建铜冠公司铜达伊米(Tundayme)镇附近投资露天铜矿米拉多。图为铜冠在铜达伊米镇投资在建的公园项目。

在路易斯的叙述中,2001年前后,加拿大公司说服附近居民卖地,做出各种优渥的承诺,譬如增加就业、改善生活。等到2010年前后中国公司抵达时,很多人意识到,多年来加拿大公司的各项承诺并未兑现,故此,不同程度的抵抗情绪开始蔓延,持不同观点的人也渐渐离心。而当中国公司与政府开始强制拆迁时,反抗到达极致。路易斯说,若单问对开矿的意见,社群里还有六成人持支持态度,但问大家对米拉多铜矿的满意程度,则有七成人不满。

天然矿藏所在之处大多偏僻,生活在这些地方的社群并不大(铜达伊米镇只住有近800人),很多人挣扎在贫困线上。社群中,很多人愿意选择支持矿区建设,以获取各种经济回馈。而拥有行政助力和资本力量的矿业项目与民间抗议的较量,实力极为悬殊。

在首都基多,律师马里奥(Mario Melo Cevallos)长期跟踪米拉多铜矿并代理厄瓜多尔克丘亚族人的人权官司。他说:“政府批准米拉多项目,从未听取过来自社会或环境层面的担忧。”

若政府和投资者真的倾听“其他声音”,那他们会看到米拉多面临的挑战层出不穷。首当其冲便是矿业项目对环境及生物多样性的影响。除了不可再生的铜,神鹰山还是个生物多样性的“富矿”。

2016年和2017年,厄瓜多尔天主教大学的进化生物学家罗恩(Santiago Ron)带领团队在离米拉多矿区十多公里的地方进行科学考察,一举发现八个新物种:六种青蛙,一种蜥蜴以及一种哺乳动物。神鹰山的土质极为特别,水源中有各种矿物质,山涧溪水常被当地人称作“可口可乐”颜色。

提起米拉多,罗恩很是痛心:“神鹰山里藏有许多未知的东西,然而却不在政府的保护范围内。比起当地人小范围的土法开矿,米拉多的大型露天矿区带来的危害极大。那些拥有丰富生物多样性的山头,就这么被毁掉。”

提起米拉多,罗恩很是痛心:“神鹰山里藏有许多未知的东西,然而却不在政府的保护范围内⋯⋯那些拥有丰富生物多样性的山头,就这么被毁掉。”
提起米拉多,罗恩很是痛心:“神鹰山里藏有许多未知的东西,然而却不在政府的保护范围内⋯⋯那些拥有丰富生物多样性的山头,就这么被毁掉。”

早在2012年铜冠与厄瓜多尔政府签订合同时,大规模的抗议示威就开始了:反抗矿业的人们从米拉多矿区徒步走到380公里以外的首都基多。类似示威每隔几年就会发生一次。反抗者没有忘记借助法律途径。律师马里奥很熟悉这些案子:“自2013年开始至今,不同领域的抗议者针对米拉多项目发起的法律诉讼至少有六次。”

这些诉讼中,有以侵害自然体权为由,有因土著领袖被害而申诉的,有以侵害社区住房保障权为由,也有以未履行原住民所拥有的“自由知情同意”权利为由的,而接下来陆续起诉的,还有以环境破坏为由,有要求对尾矿库采取宪法预防措施,也有在行政程序上驳斥现有环境许可的。

自由事前知情同意权

自由事前知情同意权(Free, Prior and Informed Consent,简称FPIC),在2006年的《联合国土著人民权利宣言》中提出,任何人在开展任何可能影响到土著民族的祖先土地、领地和自然资源的项目之前,必须征得土著群体的“自由知情同意”。2008年,自由事前知情同意权被写入厄瓜多尔宪法。

只不过,至今,反抗米拉多的原告们——有的是本地行政长官,有的是土著社群机构,有的是受侵害的个人,有的是环保机构,有的是科学家——一次都没有赢过。

3

最近一次诉讼发生在2018年2月,CASCOMI以米拉多未能做到宪法规定的事前协商为由,加上强制拆迁带来的人权侵犯,将矿业部、内务部、矿业监管局以及铜冠公司,告上了皮钦查省(Pichincha)的地方法庭。2019年1月15日,法庭裁决:神鹰山的露天铜矿并未影响到亚马逊土著社区的“祖先领土”(ancestral territory)。

“祖先领土”是一个模糊的概念。土著对领土的看法,大多情况下都会超出当代国家在法律和政治范畴内的规定——任何一张行政地图,都很难准确反应当地土著社区对“传统领土”的边界认定。

博弈便这样发生:土著总是需要不断证明自己与土地的联系,想要使用土地的另一方(常常是政府或公司)则不断反驳。

CASCOMI 成立于2014年,并成为厄瓜多尔亚马逊土著联盟(CONFENIAE)的一部分。据路易斯,CASCOMI 成员中,约六成是克丘亚族人(Quechua),约四成是舒阿尔族人(Shuar),还有一些普通农民。厄瓜多尔如今约有4万舒阿尔族人,他们以从未被西班牙殖民者征服而著名。

很明显,CASCOMI 的成立,让米拉多周边部分社区居民“正式认领”了土著身份。路易斯的祖父依然会说流利的克丘亚语,但到他这辈,若不是要与米拉多矿区抗争,不会在2013年正式自我认同为克丘亚人。这场抗争,开始沿着“土著社群抵抗外来者”这一方向发展。同时,争论的重点也转向:CASCOMI代表的是否“真的”是土著?

朱钧信誓旦旦地说:“CASCOMI 并非土著组织。”他的论断并非毫无根据。

2018年,法庭派出一位人类学家前往铜达伊米调查当地的“土著社群”。调查结果认为“CASCOMI 并非土著组织”,但同时承认铜达伊米是舒阿尔族领土。跟踪此次诉讼的天主教机构“Repam”的律师安德雷德(Francis Andrade)说,这个调查很彻底,“但这也证明,原住民领地人口分布复杂,需要严谨对待。”而且即便CASCOMI 不是土著机构,也不意味着就能忽略生活在当地的原住民和农民的权利。

图为舒阿尔族人Mariano Mashendo,2016年,他与老母被逼离开他们的祖上留下的房子。两年后,年过百岁的老母亲去世,Mariano如今独自生活在矿区附近的一个小木屋里。
图为舒阿尔族人Mariano Mashendo,2016年,他与老母被逼离开他们的祖上留下的房子。两年后,年过百岁的老母亲去世,Mariano如今独自生活在矿区附近的一个小木屋里。

厄瓜多尔最近出现好几例原住民抵抗资源开采计划而获胜的例子,在2018年10月,原住民阿依人(Cofan)社区针对附近的几个矿区发起诉讼,在二审判决中获胜,判决认为政府未履行“自由知情同意”权。2019年5月,原住民瓦奥人(Waorani)以当地石油开采未履行事前协商权为由上诉,获得胜利。这样的官司也影响到由中国投资的矿业,譬如由中国香港庄胜集团和湖南黄金集团联合投资的白河金矿:当地的原住民社区也打赢了官司。

米拉多铜矿相较白河金矿无论规模、投资、产出,都要大得多,对于中国市场而言,也更为重要。律师安德雷德说,基于规模和重要性的差异,到一定阶段,白河金矿原住民在诉讼中获胜的先例对米拉多的参考意义并不大。律师马里奥依然希望法律能够解决问题,他的担忧在于:“当法律途径用尽(但冲突未解决),那么接着常常就是更强烈的对峙、抗议。”

诉讼的结果让朱钧安心。他说公司配有专门的法律部门来研究这些事情,“我们并不怕。”

说回圣马科斯的拆迁事件,铜冠坚持没有做错。“他们老拿圣马科斯来说事,把这事叫做逼迁,当做武器来用,”朱钧说,CASCOMI 有很多没告诉我们的。

“矿山建设需要购买土地,当时土地有指导价格,每公顷500美元,买地的时候,公司达成的协议在2000-8000美元之间,远超市场价格。但部分居民出于反抗就是不卖,让他们开价,会开到15万美金。没办法,当时公司处在停顿状态。”

律师安德雷德提供的资料与朱钧的叙述完全不符:“2014年3月,在非可再生能源部的要求下,住房和城市发展部对米拉多附近地价进行了评估,以确定米拉多采矿项目影响地区的房产商业价,结论是在2013.6-3443.26美金之间,远远高于矿业公司给出的收购价——每公顷400到700美金之间。”

在朱钧的述说中,政府适时出现解决难题。他说:“矿山属于国家战略项目,如果与居民不能达成交易,出于战略需要,政府可以使用地役权。实施地役权的不是我们公司。提出这个方案的是政府,整个过程都由政府推动。”

据朱钧所言,铜冠给出每公顷至少3000美金的经济补偿,先是交给矿业监管局,再发给居民,公司还在铜达伊米镇上买地,置换给被拆迁的家庭。

然而据路易斯说,新地在警局附近,问题重重。这块地仍未通水通电,铜冠要求市政厅提供基础服务,但市政厅认为是铜冠要求居民重置至此,因而应该由铜冠负责。一些家庭接受了公司赔偿,其中很多后悔了。如今只有两三户人家住在这里。

“怎么可以逼着人们离开自己好好的家,然后给他们置换一块荒地?”路易斯问。

“怎么可以逼着人们离开自己好好的家,然后给他们置换一块荒地?”路易斯问。
“怎么可以逼着人们离开自己好好的家,然后给他们置换一块荒地?”路易斯问。

路易斯和朱钧怀抱截然相反的立场和心态,相互的矛盾似乎无解。端传媒记者问路易斯是否接受过来自朱钧的谈判、和解请求?路易斯回复道:“谈判什么呢?谈判不出什么结果。我无法就人命、就水源做谈判。”

中国企业在投资建设矿业时遇到土著社群的持续抵抗并不罕见。绿色和平政策专家李艾长期跟踪中国在海外矿业的投资,她说:“中资企业常常成为东道国多层利益关系与社区互动的最前线。”

在拉美,矿物和化石燃料是中国投资重头。但这些企业是否做好准备长期投入足够资源,以便反复处理环境、土地、劳工、健康等各类与社区原住民利益相关的问题。2009年,中国紫金矿业在秘鲁里奥布兰科铜矿项目,多次因违反当地环保法规被罚款,又因将废料倾倒到海洋,引发社区冲突导致停产;2015年起,中国五矿集团在秘鲁拉斯邦巴斯的铜矿,因环境问题屡发社区示威……

李艾说:“石油、矿业投资给社区带来的直接经济收益少之又少,相反,开采带来的环境污染和其他后果却由原住民承担。项目造成的废水排放河流、毁坏雨林、破坏生物多样性、占用土地而带来的搬迁,对于原住民来说,这就是有人进入他们的家园、毁坏他们的珍宝。”

而且,这一领域的工作,没有速成方案。2012年,中铝集团在投资秘鲁特罗莫克铜矿时,吸取其他中企在拉美的教训,一举投资5000万美金,新建小镇安置5000位居民。此举一度被视作企业与社群关系的成功案例。然而,六年过去,由于缺乏可行性评估和规划,新镇没有经济活力,半数人口失业,面临成为“鬼城”的危机。

4

2018年11月,路易斯远赴日内瓦,在联合国人权理事会中国的普遍定期审议时,就米拉多的案子做出陈述。打开2019年2月联合国发布的审议报告,中国针对厄瓜多尔提出的问题,回复将研究以下建议:“根据适用的国家和国际法以及《2030 年可持续发展议程》的承诺,促进采取措施,确保其领土内外的发展和基础设施项目完全符合人权,并尊重环境和自然资源的可持续性”。

踱步在米拉多矿区附近的小河边上,路易斯有些犹豫地问我:中国对联合国的这个回复意味着什么?

2019年6月7日,皮钦查(Pichincha)省级法庭驳回 CASCOMI 的上诉,维持原判:米拉多矿区不存在原住民祖先领土、拆迁行为有合法依据。失望的路易斯正与律师安德雷德商量下一步,剩下的法律选项已经不多了,要么提交厄瓜多尔的高等法院,要么提交美洲人权法院,再不行,他说,也许还能提交联合国人权办事处。

朱钧则对自己的工作颇自信。他承认,2013年接手社区工作的时候,“当地社区对我们企业有抵抗情绪,对外来人有不好的印象。”开始时,他走访周边社区,无意间闯入原住民的社区,撞见一个非政府机构。“一看就知道是欧美那边来的人,给村民开会,讲如何反对我们。我一进去,会议就变成对我的指责,说一些很不礼貌的话,中国人滚什么的。”

不过朱钧很快补充,在他看来,如今矿区与社区关系已大有改善,“当年攻击我的社区领袖,如今还跟我道歉。现在我们关系非常好,我们帮助他们成立了少数民族舞蹈队,只要我们矿山有什么节日,他们都给我们表演,都是免费的。”

“这里人以前没见过矿山是什么样子的,现在对矿山已经不再恐惧了。”朱钧说。

拉丁美洲各国接收的中国贷款投资(2005-2018)。
拉丁美洲各国接收的中国贷款投资(2005-2018)。

厄瓜多尔前总统科雷亚以反对欧美外来资本为政治口号,传统欧美融资方退出了厄瓜多尔;得益于此,来自中国的资本一举进入这个“赤道之国”。除了米拉多、圣卡洛斯-帕那萨铜矿以及白河金矿外,在厄瓜多尔,来自中国的公司还在建设8个水电站大坝,并在亚马逊雨林深处的亚苏尼(Yasuni)国家公园里获得了石油开采区。

矿业以外的能源和基建项目,譬如水电站的建设,需要更大规模的财政投入。据总部在华盛顿的智库美洲对话(Inter-American Dialogue)统计,从2005年到2018年,中国国家开发银行和进出口银行已向厄瓜多尔提供了184亿美金贷款。在整个拉丁美洲和加勒比海地区,这个数字已经达到了1410亿美金。按金额,厄瓜多尔获得的中资贷款排名第三,仅在委内瑞拉和巴西之后。

2018年12月,厄瓜多尔现任总统莫雷诺(Lenin Moreno Garces)在北京进行国事访问时与中国签署了“一带一路”合作协议,并在推特上高兴地宣布,厄瓜多尔又获得了来自北京9亿美金、“历史最低利率”的贷款。

注:本篇報導,以及日前在端傳媒發表的《金山上的来客(上)》,由普立茲中心(Pulitzer Center)的「雨林新聞基金」(Rainforest Journalism Fund)資助完成。該報導由端傳媒記者甯卉與英國環境媒體《中外對話》記者 Andrés Bermúdez Liévano 合作完成。

读者评论 3

会员专属评论功能升级中,稍后上线。加入会员可阅读全站内容,享受更多会员福利。
  1. 好文章

    1. 谢谢!已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