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作家艾力克·菲耶(Éric Faye)在台湾已有第三本作品译本——《长崎》、《三境边界秘话》与最新出版的《巴黎》。他也终于来到台湾,在2019年台北国际书展与这里的读者见面。
认识他名字的读者,无论在法国或是台湾、日本,大部分都是透过荣获法兰西学术院小说大奖(Grand prix du roman de l'Académie Française)的《长崎》。《长崎》借由日本一则社会新闻,探索现代人的某种孤寂心灵,一出手便惊艳法国文坛。作为一个记者,菲耶经常阅读各种荒诞的新闻,然而作为一个小说家,却又从荒诞之中,找到某种普遍性,并且不消灭事件的独特性。
不间断的亚洲好奇
《长崎》的成功,不仅是一次的好运,比如碰上好的题材或好的灵感才成就出来的。著作甚丰的菲耶,一直没有间断对于亚洲的好奇。他写过关于秦始皇的奇想短篇,卫城即将翻译出版的《消失的日本人》(暂译)处理在朝韩的日本人,也在去年的《亚历山大·大卫-涅尔的脚步(Dans les pas d'Alexandra David-Néel)》描绘了一场云南与西藏间的大旅行。
在他身上看得到许多作家都拥有的矛盾性:外表冷静内心却热情;向远方探索却往内心更私密处书写;行为优雅缓慢但思考与出版十分有效率;书写异境反而更反照书写者自身的文化(譬如书写东方时,却更清楚反映西方文明的样貌)。于是,既令人意外却又十分合理地(也可说是可以预期但还是让人惊喜的),他在台北书展的公开讲座、出席、签书活动外,每天都自行安排行程,不依赖翻译而去参访他感兴趣的名单。
在台北这几天,即便时差,他还是抽空参观了龙山寺、中正纪念堂、故宫博物院、九份。访谈当天,出版社安排在迪化街的咖啡厅,亦是配合他当天上午可能走访大稻埕的行程。当菲耶抵达咖啡厅,与我寒暄及简单说明后,他对于陌生的地点与访谈者似乎安然处之。相对许多欧美旅行者可能有的过度兴奋与紧张,菲耶对于身处异国并与当地的文化、人群打交道,事实上在心态已是老手,脸部表情相当放松,谨慎的听取并回答问题。
在他身上看得到许多作家都拥有的矛盾性:外表冷静内心却热情;向远方探索却往内心更私密处书写;行为优雅缓慢但思考与出版十分有效率;书写异境反而更反照书写者自身的文化。
静静的,观察台湾
菲耶的“亚洲经验”不少,去过中国数次,也在日本有数月长居。据他所说,即便在日本,也仅是以参加书店或座谈会的形式与读者接触,日本人对他的好奇,多数集中在他如何书写日本。而这回在台湾参加书展的活动之于他是新鲜的经验。他认为台北书展的设计与组织良好,有足够的空间能与读者对话,给了他“终于真正跟亚洲读者接触”的感觉。另外他也注意到,与他交流的除了久居台湾的法国文化人士外,也有不少相关的台湾人可以用法语跟他沟通,法国艺文在台湾的耕耘已小有所成。当然,他讶异台湾的读者对他作品强烈的好奇。“好奇”,他强调了两三次。他感觉台湾的读者是真的想认识作者、发现新的作家与作品,这是不容易的。
比较法国书展,他认为在台湾这回甚至有更多的读者交流。不论是读者来签书的人数,读者与他的互动上,都不逊色于他在巴黎书展时所看到的。此外,法国书展虽然有悠久历史与规模,在他眼里,有点过分嘈杂。反而在台湾,有相对的静谧,有规划的展区区隔。除此之外,台湾书展的优点也包括整体氛围与读者的“质”。他看到“愿意好好静下来,透过阅读来沟通”的可能性。这对于他来说相当愉快。
吊诡的地方在于,一旦进入文学当中,那些遥远而奇异事物,似乎又与我们比邻而坐。
菲耶的眼睛始终专注,在交流的时间,他的每个回答,仿佛是很久以前就思考过的、准备好的。意思是,他除了写作间探寻,事实上只要读者诚心提问,你会发现他似乎准备好进行交流。菲耶热爱交流,安静的,在语言之中与语言之外。如同他身体力行的,在主办单位与出版社安排的活动外,用自己身体的移动,在时差中探访台北。尽管时间短暂,他的走访仍然不是观光客那般走马看花式的。例如他说,在九份虽然有观光化的层面,可是仍保存一些古老的、民俗的、真正属于深度文化的层面。或他静静的观察台湾的道教仪式,或中正纪念堂的威权痕迹。
在台北国际书展的盛况与热闹间,他享用一种独特的步调,尤其与异国的读者交换思想与语言。我们可以从他的回答知晓,对于菲耶来说,书展的签书、卖书、公开讲座,或是官方场合的交际寒暄,他有所准备与应对,只是在这一切之外,他特别珍惜的是私下与读者面对面的交流。即使语言上面不是直接的互相理解,可是他从读者的好奇之眼中,确认他的文学创作中最为在乎的部分。
一千种孤独,文学是避难所
这也许就是菲耶令人感到优雅之处。在各种文明社会的交际、商业、忙乱之中,他能安然处之,却始终将目光放在更深邃之处。《长崎》原来的新闻题材本身有很强猎奇元素,可是他的处理,像一种更为内心的思索,仿佛是我们都可能经历到的某种状态。
请他进一步的谈论作品当中经常演绎的主题“孤寂”时,他说明,这是现代社会的共同现象。他特别关注书写的是“人群的孤独”。一个人的孤独其实很容易发生也很容易解决,例如作家或艺术家经常需要孤独,艺术创作过程的本质是孤独的,否则什么都没有。苦恼的是人群中的孤独,集体的孤独。我们在人群里,生活在同一座城市,我们说话,我们一起工作,可是我们没有真正的朋友,真正的“连带”。这是大城市里天天上演的,这是都市的孤独,现代的孤独。
他简单的区分两种孤独,一种是因意志选择的,另一种则是被迫的。他的《长崎》主要的男女就是这两种类型,那名女子选择孤独,而男子无法选择的独居。或是最新翻译出来的《巴黎》处理的是一种人与人之间不信任的孤独,选择抵抗的孤独。他并无明显喜好或批判哪一种孤独,孤独之于他是种普遍的现象,却又是每个个体独特的经验。关于他作品里弥漫的孤独气息,当问他是否认为孤独是无解时,菲耶回答:“并没有一种彻底去除孤寂的方式。每种孤独都有它的解决方式,有一千种孤独就有一千种甚至更多的回应方法。”
因此,进一步询问他自认是悲观主义还是乐观主义时,他思考了一阵,觉得也许偏向乐观,至少,非常确定的他知道自己不是悲观主义者。
他特别强调文学当中有个很重要的质素是“缓慢”。因为缓慢,我们能够在文学当中,拥有情感、诗意与美,这些是更有活力的。
他出了第一本书以来,每年都有一到两本以上的著作。上头提到他珍视这回在书展遇到的台湾读者的好奇心与认真交流,他的写作也如此信奉。他以非常古典的方式看待艺术,菲耶认为写作本质上就是一种沟通,是创作者在孤寂的状态里尝试抓住的、亦唯有在写作与阅读的形式间才能寻获的。对于他来说,真实的世界背后,总有另外一个神秘的地方,那个地方的丰富、多元、趣味,并不亚于我们所活著的世界。你必须保持好奇心、敏感度,才能抵达。菲耶的远方,不仅仅是东方与西方的距离、文化上的远。他笔尖直指的,是我们人类心灵若没有艺术,便无法真正触碰到的事物。吊诡的地方在于,一旦进入文学当中,那些遥远而奇异事物,似乎又与我们比邻而坐。
“文学,能让一些在现实生活中被压抑、被驱逐、被消声、被遗忘、被贬抑的观念,有个避难所。避难所,这就是我要说的。”
菲耶强调,所谓的避难所,并不是指文学是乌托邦。因为文学让他感觉存在,并非是理想的。他眼中的文学,是种特殊的时空,能够容纳现实生活中不容存在的事物,也让躲藏在现实当中的事物显现。这般大的主题,在短暂的访谈间,他特别强调文学当中有个很重要的质素是“缓慢”。他特别重视这个。因为缓慢,我们能够在文学当中,拥有情感、诗意与美,这些是更有活力的。这些,是现代社会中各种利益、数字、资本游戏、效率、只看见当中所看不见的。
对照他的作品里处理现实与虚构、个人与社会、孤独与联系,可以更为明白身为记者的他,如何从容穿梭于不同的文化、时间跨度,以及现实之间。他所谓的文学并非“反现实”或“纯想像”,而是同样的现实,透过阅读让我们感知到。
“文学,能让一些在现实生活中被压抑、被驱逐、被消声、被遗忘、被贬抑的观念,有个避难所。”
作家的反抗未必在公共领域
菲耶坦言,他在政治立场上比较偏向无政府主义者。对于一切的权力、机构、规则、礼仪、限制、压迫、权威,他都不喜欢。文学没有权威,没有一定要强迫你做什么。
当我问起他,作为一个法国作家,对于文学有自己的想法,包括文学与现实间的辩证,那么会像过往我们认知的“知识份子”那样有社会责任吗?他的回答是,现在已经不是当初左拉、沙特那样的时代了。作家的反抗,不一定要在公共、公开的领域,在大众媒体或是街头上。菲耶专注在写作与旅行,在思索与对话。他认为,作家所做的事情,将以上提到的,现实生活中没有察觉到的,用文学的缓慢中如避难所般保护的想法(idée),本身难道不就是反抗了吗?或是说,文学,以及文学产生的阅读,本身就是在练习缓慢,而在这世界维持缓慢,让情感、诗意与美这些观念能够在此避难,就是抵抗,就是反叛。
反抗现实,反抗社会,在这个点上,我请菲耶谈论“自由”。他思考了一下,一如他回答关于文学所有的问题,文学并非现实之外的,所以也不可能是理想国,是乌托邦。文学的真正自由是不可能的,对他来说。就像我们的社会当中,所谓真正的自由并不可能。总有限制,制度的或心灵的。自由并不简单,自由很“贵”。包括民主国家,也未必少限制人民的自由,透过广告、市场、意识形态各种方式。菲耶说,台湾的民主非常宝贵,至少他感觉到一种勇于发表不同意见,勇于交流,勇于认识各种事物。相对于中国现代的政治状况,他说,这是可怕的,是欧威尔的《1984》,甚至比《1984》还要可怕,看看那社会信用,看看无所不在的摄像与审查。他考虑将来能够以此题材写小说。
菲耶的题材与处理想像方式,他自承没有固定的方法。他会花时间观察、搜集与思考,然后在孤独的缓慢当中创造。
文学,以及文学产生的阅读,本身就是在练习缓慢,而在这世界维持缓慢,让情感、诗意与美这些观念能够在此避难,就是抵抗,就是反叛。
读者应如侦探
菲耶的作品给人有种神秘感,不是故作神秘,而是一种澄明思考下与之共处的。他打趣的说,在法国有些读者会一直追问作者要有清楚的解释。他总是回答说,真实的人生都有那么多神秘难解的事,为什么会希望在文学里得到全部的解释?
他最理想的文学相遇,是读者在阅读中不是被动而是主动的。读者也是作者的合作者。读者透过阅读可以互相靠近。读者像侦探一样去探索意义。如他反复提到的,文学本质是沟通。文学的缓慢允许我们可以更深度的交流,而神秘会导引我们不会有肤浅的答案,可以更静心去探索现实世界不容易思考观念。他在法国的一些与读者相遇的场合,他们都是读完书后特地前来,非常想要说话,非常交换意见,想要互相靠近。对他而言,这就是他为什么要持续下去写的原因。
这场短暂的书展行,菲耶仍掌握了一种属于他的“发现的方法”,不论是公开行程与私人安排。他说会再来,也会走访亚洲其他的地方,以个人的名义去旅行。也许这些足迹,或是我们担忧或忽略的社会现象,有天会出现在他未来的小说当中,容许我们练习缓慢地去阅读。这就是我们的避难所,与抵抗。
文学本质是沟通。文学的缓慢允许我们可以更深度的交流,而神秘会导引我们不会有肤浅的答案,可以更静心去探索现实世界不容易思考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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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喜歡這篇深度專訪!不煽情且細膩地描寫作者對於文學、生活的看法!
「儘管時間短暫,他的走訪仍然不是觀光客那般走馬看花式的。例如他說,在九份雖然有觀光化的層面,可是仍保存一些古老的、民俗的、真正屬於深度文化的層面。」
有點好奇觀光客式的走法是什麼樣子、菲耶的旅行又是怎麼個有深度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