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先生自嘲是“顶着英文名揾食的潮汕娃”,他在深圳做跨国搬家业务,也就是帮助那些要离开中国的外国人搬家。他有个英文名叫马克(Mark),客户也通常这么称呼他,他始终强调英文名对于这份工作的重要性,“你得给‘老外’一种亲切感,觉得你平时就是马克,就是保罗,就是杰克,放心把东西交给你组装打包。”
法国人居伊(Guy)就把自己的搬家大事托付给了马克。居伊原本是一家法国玩具企业东莞分公司的负责人,在中国每月拿双薪(固定年薪+外派补贴),在东莞松山湖租住200平米(约两千呎)的高档公寓,是毫无疑问的优越人士。“用现在中国白领的话,什么车厘子自由、酒店自由,我早就实现了。”居伊笑着回忆这段美好时光。
谁料近几年,中国的经济形势风云突变,“世界工厂”的桂冠被东南亚近邻觊觎着,劳动力成本飙升,中国的工厂订单开始减少。法国总部作出决定,公司整体战略向东南亚倾斜,把居伊所在的东莞公司迁往越南河内,缓解人力成本过高带来的巨大压力。
居伊慌了,“我才刚适应东莞的生活节奏,就又被发配到新的城市。”一切要从原点重新开始了。让他更头疼的是,他摆放在宽敞公寓里的五座L型沙发、两个沉甸甸的实木床头柜,还有中国朋友送的两个高1米、绘有梅兰竹菊的景德镇陶瓷……家里有这么多大件家具,件件被他珍爱——搬家,怎样搬?
经同样在东莞工作的外国朋友推荐,居伊联系上在深圳跨国搬家业内已经小有名气的黄先生,也就是马克。
搬家工人是他在中国最后一个朋友
马克的公司有200余员工,在深圳南山区有一个5000平米的仓库,是“深圳最好的三家国际搬家公司之一”。
马克的客户大多靠口耳相传、熟人推介。为了给这位法国客户留个好印象,他不惜花时间突击法语。上门服务的那一天,马克带着3个工人叩响居伊的公寓大门,一进门,就来了句夹着潮汕口音的法语问候。
虽然“感觉他把bonjour(法语“你好”)直接说成笨猪了!”但居伊觉得这个留着板寸头的小眼睛中国男人,“很有心”。
居伊要求工人把公寓里所有物件,全都搬去越南,一个也不能少,以便最快地复制他在中国的生活。马克手下的三个工人便即刻开工,量尺寸、铺胶带、布纸箱、做清洁。他们不懂外语,只沉默地忙着。
沙发最先被装箱。两位工人把L型沙发按照长方体的尺寸,从一块约面积20平米的折叠纸板上,裁出一个2.5×2米大小的纸箱。
居伊在一旁监工,看着自己在中国收集下来的家当和宝贝一点一点被归置在箱子里,成为一个个整齐的方块。轮到那两个体型巨大的景德镇瓷器时,他对工人一再强调“慢一点”。
“给客户弄碎、弄破东西,公司工人得赔照原价四倍赔。”马克说。而一旦出现大面积的物件损坏,客户一般会申请保险赔偿,“哪怕只是摊上一次这样的事,公司名誉就完了。老外很在乎口碑,他们很可能就选其他搬家公司了。”所以在国际搬家业内,“零失误”并不是一件值得夸耀的事情。
为缓解居伊的焦虑情绪,马克在一旁陪着他聊天。马克自称是“人来疯”,他之所以能坐到一间国际货运公司深圳地区的负责人位置,就得益于自己可以和外国人“无话不谈”。
居伊回忆,2012年底,他从巴黎来到广州工作,半年后又调职去东莞,管理这家法国玩具企业的东莞分公司。他讶异于东莞这座城市闪动着无限商机,那年东莞的GDP已突破五千亿人民币,订单、客户络绎不绝,这与相对成熟平稳、缺少变革的欧洲完全不同。居伊果断挥笔签下数年外派合同,在东莞扎下根,那时他三十五岁。

居伊现在能讲简单的中文,点餐、坐出租车都没问题,也谈过一个中国女友,但对方家庭时不时催婚,让居伊产生了退意。
而给他搬家的马克今年32岁。在从事搬家业务之前,他在深圳的一家贸易公司做业务员,每天面对的是成堆的国际贸易单,这也让他对物流行业“弄得比较清楚”。他接触的第一个外国客户是一个在深圳某快消品牌做高管的美国人,“他和太太在深圳的家里东西特别多,光是大件的物品就有七八件,打包了一天还没装完。我对他说抱歉,那个老外说没关系,搬完家还塞给我一百块人民币作小费。”
从业已满6年的马克,和美企高管一起“怒喷”大陆城市空气质量、和领馆负责人谈论文革、六四或计划生育政策。“聊天气,聊文化,聊家庭,什么都聊……政治我也聊,我自会把握分寸。”
他和居伊甚至聊起过2013年的《南方周末》事件。那时居伊在广州开车偶然经过南方报业大院,看到门口聚集着好多人,其中有人站在花坛上演讲,讲新闻自由。其中一个人讲完之后,居伊上前说“我觉得你说得很好”。结果那个人很警惕地问他是不是美国派来的记者,之后摆摆手走开了。
居伊和马克谈论这件事时,马克起先积极表达自己的态度,但随后他便只听,不说,“老外看中国,和我们自己看中国,这是不一样的两回事,所以我选择听他说,自己不发表意见。”
从早上九点进门起,到下午五点货车拖箱,他们聊着、忙着,居伊这间公寓的家,被搬家公司在八小时时间,用八个立方米的面积全部“运走”,当天就由马克公司的货车拉去码头安排船期了。
“中国效率”再一次令居伊震惊。
居伊离开东莞去河内了,但他在微信上把马克添加为星标朋友(意为微信里特殊好友)。两人直到今天依然保持联系:圣诞节时,马克会向居伊祝好;春节期间,居伊会发“恭喜发财”字样的表情包给马克。
马克,成了居伊在中国最后一个朋友。
无论经济好坏,搬家都是一个稳赚不赔的买卖
和马克一样,给老外搬了十多年家的肯尼(Kenny)也自称“阅鬼佬无数”。
他原本姓郑,是福建人,在纽约读完大学后,他来到广州做外贸。那时还是21世纪初,广州作为国内贸易中心的地位不可动摇,“每天就是接单,然后跟物流进度。我英文过得去,和老外打交道不吃亏。”
他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目前都在番禺区的一家国际学校里读书。他经常能遇见一些携家眷来中国工作和生活的老外,“外国人其实很看重教育,所以他们选居住地时,会优先考虑那些靠近外国人学校或国际学校的小区。”
如今,肯尼每天出入的都是外国客户扎堆的那些“老根据地”:一个是位于白云区的金湖花园,这里依山傍水,与广州最好的国际学校之一(裕达隆国际学校)只有五分钟车程,小区以独栋别墅为主,多是在广州的外国领馆、外企高管租住;另一个是位于市中心的二沙岛,这里是各国领事馆的总领事聚集之地,辖区内有被称为“广州国际学校之冠”的美国人学校。
不过,在对待“老外”的态度方面,肯尼和马克不太相同。
“我们公司的一个行规,就是尽量不和客户过于亲密地接触,不能侵犯对方隐私。涉及到国内的一些社会现象和政治话题,也是绝对不可以触碰的红线。”
“搬家过程中,也碰过硬要和我谈政治和意识形态的老外,我就尽量点头微笑,或者等他说完话,立马转移到另一个话题上去。”这是肯尼的应对策略,不谈政治,只谈业务。

肯尼供职的搬家公司,有二十多年历史,是中国华南地区规模最大的一家,曾见证过改革开放以来外资大量涌入、大批外国淘金者来到中国的盛况。而现在,因为政治高压、空气污染和市场前景的不明朗,离开中国的外国人变多了,公司购买了最先进的高空起重吊机、楼房吊运机、电动起重机等,能够跨越一切障碍,将大件的家具、沙发、浴缸、钢琴等从50层楼高吊到地面。
跨国搬家是全球化的产物。这个行业从某种程度上提供了人口迁徙的参考样本。诸如《华尔街日报》等英文媒体,最喜欢从搬家公司打探数据,以了解一个国家或地区正在发生的改变。
而对肯尼来说,无论经济兴盛或衰退,搬家都是一个稳赚不赔的买卖。经济好的时候,搬来中国的人多;经济不好的时候,离开中国的人多——他们都有生意做。
那国际搬家是个赚钱的行业吗?以马克为例,至少从业6年的他,已经成了行业内的“小中产”。据他手下的一名搬家业务员透露,已经做到公司业务副总监的马克,目前拿的是年薪,平均到每个月,工资能有3-4万人民币,这还是在普通月(不算寒暑假、圣诞等业务量激增的节假日),年底还有根据这一年接单数量而评定的年终奖金。
“我记得前年发完年终奖后,马克说打算用几个月的工资+年终奖换一辆宝马,以后跑业务更拉风。”他的一位手下说。
马克通过给外国人搬家,实现了自己生活上的小康,而国际客户的资源,则为肯尼提供了另一种高标准的视野。例如,他接过最严苛的一次业务,是美国花旗银行广州分行搬家。他记得,那时花旗银行派专员查看搬家公司的仓库情况。
“他们重点会检查仓库干不干净,规不规范,时不时还临时突击,找我们要仓库的摄像视频看,后来我一问,这个专员以前在国安系统工作,等于security officer的角色,当时我都吓坏了!”
而检验一家国际搬家公司业务能力的公认标准,是这家公司能否承接美国驻华大使馆/领馆的搬家业务。肯尼就说,自己对美领馆“感情复杂”:最繁琐,却又最简单。
最繁琐,指的是美领馆在搬家时的要求最多。“首先搬家公司必须有正规的仓库(非危险品仓库),有防火防盗设备,有监控系统,有消防证。其次,美领馆的人最喜欢下仓库巡查,排查各种安全隐患。”
那为什么有最简单呢?据肯尼回忆,美领馆对打包货物的尺寸、面积、重量、柜位等都有统一的设定,“通俗点说,你上门给美领馆的人搬家,走的是既定的一套程序,不会像其他领馆、企业那样,有时候打包箱的尺寸谈不拢,有时候清关备用文件又发生遗漏。”
“你为什么要离开这里?”
肯尼在心中给他的客户做了一个按职业分类的群像式总结:领馆的老外最谨慎,也最有提防意识,“一进他们家门,就感觉到规规矩矩的氛围”。
金融界的老外最容易亲近,也最精于算计,“搬家公司提供的费用清单,有的银行或者金融机构的老外,甚至会打开电脑,点开excel表,跟你一项一项核对清楚”。
工程界的老外最细心,也最讷言,“他们总会注意一些比较technical方面的东西,比如我这个桌子,你们会怎样去打包,会不会漏缝,会不会包扎不严等等,但除此之外,和中国工人之间交流不多,就算有,多数时间也都是在尬聊”。
教育界的老外最开放,但也最注意细节,“他跟你往嗨了聊,什么都谈……有时候跟你聊自己见识过的中国熊孩子时,突然来一句’你们这个纸箱有没有放错’之类的话……”
去了成百上千家外国人的中国家,肯尼摸清了他们的喜好和审美:美国客户喜欢仿古家具,比如传统的中式沙发;法国客户喜欢石头、石雕、石狮子;非洲客户喜欢富丽堂皇的、流光溢彩的装饰,“尤其是特别浮夸的造型,喜欢把自己家打扮得像皇室一样”。但他们都共同喜爱兵马俑。肯尼的客户里至少有七成都买过兵马桶的陶艺复制品,并让肯尼原封不动地打包装箱,带去下一个目的地。
让他哭笑不得的是,有一次承接了广州赞比亚领馆某位领事先生的搬家业务,去现场一看,满地全是建筑材料,“巨大的瓷砖、造型夸张的天花板吊顶材料……”
对方一见面就不好意思地跟肯尼说:“打算带点东西回非洲盖房子。中国的建筑材料好,不好意思,要麻烦你们了。”
但最让肯尼感兴趣的,是这些外国人为什么都要走?虽说格外注意言谈措辞,但他总不忘问对方:“你为什么要离开这里?”
答案迥然不同。
大多数是因为合同到期,比如各国领事馆里的外国办事人员任期将满;其次就是因为无法忍受中国的一些现状,譬如糟糕的空气质量,以及越来越严格的互联网管制。

马克也对端传媒回忆,2008年奥运会结束后,他所在的国际搬家公司北京分部,出现过一次极其集中的业务井喷现象,“很多外国人受不了北京的雾霾,都辞职回国或者去其他国家。”
他还特别提到了2011年这个年份。当年11月,美国驻华大使馆通过官网发布了一组空气质量监测数据,告诉大家北京的空气环境有多差劲,PM2.5这个词由此开始在中国大陆普及。在马克的印象中,2011年国际搬家行业亦迎来了一个发展的波峰,“用我们的行话说,那时候上门搬家得等排号,预约难度之大,堪比去北京三甲医院拿号。我们后来开玩笑,全公司的海运清关单摞起来,比备战高考的一个班学生用过的试卷都厚。”
除了空气质量,还因为信息的自由流通在中国受到制约,“有的老外,尤其是国外的‘左派’就直接告诉过我,他们无法忍受上不了Google、YouTube和Twitter的生活。”
除此之外,还有生活成本上升,公共服务程序繁琐,等等因素。
对许多跨国公司人士和外国人来说,中国,曾一度是非常具有吸引力的地方。据汇丰外派雇员年度调查(HSBC Expat Survey)在2014年的数据显示,在100多个候选国家中,瑞士、新加坡和中国被评为三个最受外派人员青睐的工作和居住地。因为中国已经成为很多跨国企业在全球范围内最大的市场,这里充满了变化和机遇——在中国工作和生活过,将会是职业履历上精彩的一笔。
而最近几年,中国整体经济下行,2018年出现了十年来经济增速最慢。以肯尼和马克所在的广东省为例,素来以加工贸易和电子信息产业为经济支柱,但这两项的出口增速均在明显放缓。而中美贸易战的影响也在逐步显现,外需的不确定性也成为经济走弱的一个例证。
不少外国企业离开了,有的去了地价便宜的东南亚,例如居伊的公司;有的选择了人工成本更低的非洲大陆。
据《华尔街日报》在2018年末的报导,最近搬离中国的家庭比搬来中国的家庭要多。例如,每年学费超过3万美元的上海美国学校(Shanghai American School)的注册学生人数比五年前的高峰期少了将近17%,而中国美国商会(The American Chamber of Commerce in China)的上海分会则在近几年失去了600多个会员。在制造业重镇广东省,70%的美国企业可能暂缓对华投资或将制造环节转移到海外。
肯尼见识过因此被迫离开中国的外国人。“他们其实内心并不排斥中国,”他们是乐于在中国淘金的实用主义者,“但无奈生意惨淡,这类人大多数都从事制造业。很多人其实并不想走,是产业背景和订单销量赶他们走。”
经济不好,也让肯尼在最近见识到了不少“会砍价”的厉害角色。
“对方是一个美国企业的高管,一给你把门打开,就张口就跟你谈搬家费用,拼了命想还价。”肯尼说。
每次上门提供搬家服务前,肯尼都在心里默默为这笔搬家业务标注下一个底线,“所谓底线,就是搬家的最底价,如果客户还要压这个底价,那我会直接放弃这单业务。”
这个美国人最终选择了一种“双边压价”的方式,即询问两家不同的搬家公司,分别对每一家提供的服务价格进行压价,以此求取最低价位。
这让肯尼有些厌倦了,他的宁可放弃,绝不做赔本的买卖。毕竟,还有大批即将离开中国的“老外”,等待着他的服务。
很有意思的角度,不能谈政治这道"红线"原来在搬家行业也这么重要。
非常有趣的行業。
這段雙引號的部份有誤:
教育界的老外....,突然來一句』你們這個紙箱有沒有放錯』之類的話……」
八個立方米的恐怕是體積吧?
最後談到的離開的人比搬來的人多,很有意思,可以再深挖就好了。
他們離開了,隻剩下貧賤不能移的我們,繼續在墻裡討生活。
“這讓肯尼有些厭倦了,他的寧可放棄”
多了一个“的”字吧?
車釐子自由?Are you serious?
正轨的仓库是否应改为正规的仓库?
已修正,謝謝指出!
跨国搬家真的不便宜,但是大部分都是公司报销的。
20世纪初?应该是21世纪吧
已修正,謝謝指出!
外国注重教育,不过有个有趣的事,外国人学校的进口教材英文版,敏感内容也会被图书进出口总公司涂黑
有趣的角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