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有话想说吗?端传媒非收费频道“广场”的“读者来函”栏目欢迎各位读者投稿,写作形式、立场不拘,请来函community@theinitium.com,跟其他读者分享你最深度的思考。
《流浪地球》电影的大热以及对这部电影的评价又牵扯出了对刘慈欣小说的争议:有的人认为他的小说奇伟瑰丽,充满浪漫的情怀;有的人反对小说所推崇的的价值观:否认人性,推崇专制。可以说,关于刘慈欣小说讨论已经上升到了思想性的层面。
然而,当我们回过头来讲刘慈欣风格已经定型,对较为成熟的小说思想做一个整体性的审视,我们会发现,刘慈欣是一位优秀的作家,他的作品始终能以前后自洽的逻辑和严密的设定推理,表达他统一的思想内核。分析刘慈欣的思想内核,我们会发现,他的小说再现了德国思想19-20世纪的发展脉络,而我们对小说的争议,其实也是在重复上个世纪的知识分子,对德国思想的争议。
尼采:“超人”还是“公民”?
刘慈欣的小说中总是不缺少这样的人物:对世界或科学有强烈的好奇心,并为了探索科学与世界不惜一切代价,《三体》和《球状闪电》里的丁仪,《地球大炮》里的沈渊,《朝闻道》里为知晓真理而死的众多科学家,《地火》中的刘欣,《山》里的登山者都是这样的人物;同时刘慈欣也对这样的领袖表达出极大的赞颂与同情:有坚定的目标和执行力,甚至为了实现目标(刘慈欣通常通常设定为一个伟大的目标)不惜牺牲他人的生命和自己的名誉,像是《三体》中的罗辑、章北海、维德、雷迪亚兹,《球状闪电》中的林云父女,命令对人质和劫匪无差别攻击的政治家,《流浪地球》中的几千人类领袖等等。
刘慈欣对他们的精神力、意志力的肯定,对人的好奇心、求知欲的推崇,像极了德国一脉相承的对“浮士德”式的英雄的赞扬。这种思想在尼采的笔下得到系统性的阐述,在尼采看来,上帝已经死了,世界正迎来人类的时代,人类的精神与意志才是最值得推崇的价值。而展现人类精神与意志的,正是那些不凡的天选之人,即“超人”。
19世纪,随着科学的进步和工业文明的发展,文明乐观主义和人类中心主义席卷世界。随着对人的精神力与意志力认识的进一步加强,文艺复兴与启蒙运动推崇的人文主义在这时来到了一个十字路口:一条路,是像法国思想家那样,认为人人皆有这样的精神,因此应该尊重人性,尊重人的尊严;另一条路,是像尼采那样,认为非凡的精神与意志只有“超人”才享有,因此应该由强者来统治庸众,走向威权主义的道路。科幻文学的基调是人文主义,但面对着这条十字路口时,刘慈欣选择了尼采,正如当时的德国一样。
政治学是一门关于人的科学,对人本身的看法是所有政治制度与理论的基础。而刘慈欣对“人”的看法,决定了他对国家与政治的看法。
费希特与伯伦知理:“国家有机体”还是“公民社会”?
科幻小说中对未来社会的幻想往往是作者自身价值观的投射:如帝国、共和国、商业寡头等等。但他们的小说中,表象的秩序之下往往潜伏着涌动的暗流,如各种黑市、宇宙海盗、黑帮、反叛军等等。这些角色存在于宏观秩序之外,却对情节起着推动甚至主导的作用。但在刘慈欣的笔下,很少出现这些政治之外的“秘密社会”。刘慈欣所描述的社会模块,似乎都是国家政治的一个组成部分,它们与国家融为一体,只存在宏观上的对抗而缺少微观层面更为复杂的关系展开。
比如在《三体》中,大低谷之前的社会里,大史是一名警察,但他破案和打击敌人主要依靠国家的强力资源投入与帮助,从未利用线人、地下情报网等国家之外的方式来破案。但在威权国家现实中,警察这一职业恰恰是与国家权力之外的秘密社会打交道最多的职业,一方面他们所打击追捕的对象是这个社会中的成员,但另一方面现实中他们去追捕这些成员往往要依靠这个秘密社会的力量;再比如刘慈欣所描写的战时计划经济时代普通人的生活,他们完全依靠国家分配的物资来生活,从未听过想过黑市与其他交易方式。但在现实中,计划经济与黑市就像是一枚硬币的两面,东欧原来那些实行计划经济的社会主义国家,恰好也都是黑市盛行的国家。
刘慈欣的这种对国家与社会关系的描写正是他自身对国家与社会关系的想像的投射:在他看来,国民是服从于国家的,国民的一切行动都是与国家的权力交织在一起,国家不仅是国民在行动上整合成的有机体,同时也是国民精神上的有机体。因此,存在于国家权力之外,公开的“公民社会”和不公开、基于人与人之间直接的联系的“秘密社会”,都是不符合历史发展趋势的,在刘慈欣对未来的想像中,并不存在这种社会的一席之地。
国家主义是19德国面临着深重的民族危机的背景下所发展出来的一套政治理念,是对政治学基本问题“为什么要有国家”另一种回答。与英法传统的“国家工具论”,即相信国家是为公民谋取福利的工具不同,国家主义认为国家本身就能赋予自身存在的意义,国家本身就是国民发展的目的。国家主义先天的对国家之外的社会有着排斥,在具体的文学描述中,阵营被简化成“国家及其对抗者”,而两者之间、和两者之外的东西,却被忽视。
刘慈欣所描写的国家,正是接过了德国20世纪思潮的棒,正如他之前所描写的人,是接过了19世纪尼采的棒。
拉采尔与希特勒:“生存空间”与社会达尔文主义
刘慈欣小说争议最大的部分,莫过于他对宇宙的冷酷以及人类应该如何应对冷酷宇宙的策略描写。在他看来,自然本身是冷酷的,规律是无情且违揹人伦与道德的,如老子所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那样。因此为了文明的生存,允许使用一些超越道德的方式,比如《三体》中的执剑人专制,宇宙宇航员类飞船中相互攻击,用思想钢印控制人的思想,《流浪地球》中将一部分人弃之不顾,《超新星纪元》里以“战争游戏”的方式决定南极领土的分配等等。刘慈欣与江晓原的争论更好地反映了这一主题:在刘慈欣看来,所有的文明成果都集中于生存本身,文明的意义不在于创造与进步,而在于生存。
这种以生存为文明发展的目标,并且将战争和流血视为生存的唯一方式的思想,在德国曾经盛行一时。即拉采尔所提出的“生存空间”理论,拉采尔认为,每个国家都像是具有生命的有机体,如同生物一样,需要一定的生存空间,一个健全的国家透过扩张领土来增加生存空间是必然的现象。而为了扩张领土以保证生存,任何手段都是值得使用的,包括战争乃至屠杀平民等等。而希特勒则为这样的理论加上了种族主义的外衣,使其更有号召力。两者都描绘了一个冷酷的自然法则:不用战争与违背道德的方式去获得生存,一切的意义都将失去。同时两者都享用了一条共有的前提,即生存本身既是文明发展的前提,也是文明发展的意义。文明的成果集中生物性的人。
关于“文明的意义”这一终极问题的讨论确实有很多种观点。比如也有其他的观点认为,文明的成果并不一定由其创造者的后裔来享用才有意义,只要其成果延续或者存在下去,文明即使生物性上灭亡也有意义。甚至也有的观点(在描述远古文明的太空歌剧式科幻小说中尝尝出现)认为,一个文明并不一定要留下成果,文明古希腊哲学所言的那样,并不需要后面的继承者来赋予它意义,文明本身就能赋予自己意义。或是那种坚持人类的原则去对抗冰冷的宇宙的文学意义上的悲剧。
德国的“生存空间”理论伴随而来的是强烈的民族主义。刘慈欣的作品中也继承了这种情绪:《全频段阻塞干扰》、《球状闪电》、《魔鬼积木》、《光荣与梦想》、《超新星纪元》等等小说都是将美国作为假想敌,情节中也充满了“以牺牲对抗强敌”的思维。但这种情绪不仅是小说的内核思想发展而来,也是当时时代民族主义抬头情绪的产物。
新的十字路口,怎样选择?
就像人文主义一样,每种思想都可以创造性的转化,永远都有多种发展的方向。
20世纪上半叶的德国最终选择了法西斯:“超人”思想为威权统治提供了合法性,“国家有机体”理论催生了国家掌控一切的极权政府结构,“生存空间”理论为大屠杀和战争提供了理论依据。
但德国的历史真的是被决定的吗?“超人”思想也有尊重人性的一面,凡尔纳的小说中就充满着对人智慧的褒扬与“人定胜天”的故事;梁启超也接受了“国家有机体”理论,但却将其和自由平等的公民的设想相结合,创造了他的民主理论和国家设想。每种思想都有着向不同方向创造性转化的可能,一切在于我们自己的选择。
刘慈欣这位优秀的科幻作家还没有做出他的选择。但那些满口“失去兽性,失去一切”的,奉《三体》为人类圣经的读者们,却做出了和上个世纪上半叶的德国人一样的选择。
大刘也写过:赋岁月以文明,而不是赋文明以岁月
作者提倡不應綁架歷史上的那些思想,卻綁架了劉慈欣。
刘顶多理解到社会达尔文主义,夹杂有封建士大夫的谪臣情绪,离超人理论还差的远呢。
虽然文章作者将刘慈欣的小说延伸到了哲学的领域,是一个很有趣的切入点,但在下不才,也觉得有几个地方,文章作者的叙述是不严谨的。
首先,【劉慈欣所描寫的戰時計劃經濟時代普通人的生活,他們完全依靠國家分配的物資來生活,從未聽過想過黑市與其他交易方式。】这就是不正确的。流浪地球的电影当中,主角就是依靠黑市来获取登上地面的资格。赡养人类当中,也描绘了“杀人”贸易的黑市。科幻文学的重点在于基于一定科学逻辑演绎下的幻想,它本质上不是社会学小说。应该存在的事物,不等同作者必须描写。
【大低谷之前的社會裏,大史是一名警察,但他破案和打擊敵人主要依靠國家的強力資源投入與幫助,從未利用線人、地下情報網等國家之外的方式來破案。但在威權國家現實中,警察這一職業恰恰是與國家權力之外的秘密社會打交道最多的職業,一方面他們所打擊追捕的對象是這個社會中的成員,但另一方面現實中他們去追捕這些成員往往要依靠這個秘密社會的力量】大低谷之前的社会不一定就是威权社会,况且警察真的必须要与秘密社会打交道吗?大史是刑警,又不是政治警察。
【劉慈欣的這種對國家與社會關係的描寫正是他自身對國家與社會關係的想像的投射:在他看來,國民是服從於國家的,國民的一切行動都是與國家的權力交織在一起,國家不僅是國民在行動上整合成的有機體,同時也是國民精神上的有機體】我不知道作者怎么得出这样的结论,大刘的作品有很多,很容易就能举出反例。如果国民的一切行动都是与国家的权利交织在一起,叶文洁根本不会发出信号,流浪地球也不会有叛乱军。
【在劉慈欣看來,所有的文明成果都集中於生存本身,文明的意義不在於創造與進步,而在於生存。】文明的第一要务,是生存。但不是唯一要务。
【劉慈欣這位優秀的科幻作家還沒有做出他的選擇】在我看来刘慈欣已经做出了他的选择,那就是理性主义与科学精神。他的选择跟超人和国家有机体关系不大,刘慈欣是一个科幻作家,不是一个政治学者。在巨大的灾难面前,只有科学与理性可以拯救人类文明整体。
呃,好!我們先不要上去「宇宙級」,回到「國家級」,心舟的論調就是中國政府一直灌輸給我們的東西,無非是「勝者王」「知榮辱」之類的腔口。你還真是自動進入另一篇評論文章的論點,地球是擴大版的中國,人類只是擴大版的中華民族。那是否把問題上升到宇宙級,中國的國家意識型態就能得到更多認同和同情呢?
我不,如果我是被犧牲要翹辮子那個,你偉不偉大和我有球關係。這個想法會很違反人的動物性嗎?
兩難的東西,只能是兩難的。中間的拉扯才和人文有關。
人文主義最重要的是什麼?是人,生物的最基本兩個條件1是生存2是繁殖
偉大的伽太基控制了地中海的貿易,但他們被羅馬人滅絕了,所以他們其實並不偉大,只能作為羅馬強盛的注腳
在猶太人的歷史中,中東出現過許許多多的國家與民族,他們都曾經是那片土地上強大的帝國,而他們的後代消亡了,所以就只有猶太人可以歌頌所羅門為萬王之王
你以為自己的心靈是無限的?但你沒有大腦你就無法思考,而大腦需要身體的營養供應,所以文藝復興發生在攏斷和中東貿易路線的義大利城邦,所以大航海時代西班牙的文藝爆發,所以英國工業時代羊食人,卻也誕生最經典維多利亞美學
沒有肉體的支撐,你的心靈再偉大,出生在非洲的窮國,你的心靈怎麼漫遊?你連字都不會寫,只能考慮明天的食物與安全
to ooths:對啊,這不發牢騷呢。
to 心舟:宇宙級的問題?你的眼光還真是物理性的啊!只是,人文精神VS浩瀚宇宙,大小該怎麼換算?故事裏的個人處境呈現的可不只是小兒女心腸。
有時,兩難的事就只能兩難,終極解方有時非偏向任何一端,只取決偶然。硬要說在什麼東西面前其他東西就必須讓路,這,就是集體主義思維。
在戰亂面前啊,就是那些失戀的悲傷的能喚醒為人的意識。作為一個個人主義者,就是根本質疑任何壓倒性的東西,包括「宇宙級問題」。
我既不熟悉德國哲學流派,又沒看過劉慈欣的東西,包括改編電影,只能把這篇作者的說法先放在心裏了。
整個文內一個字,懶
又濫用德哲,我知道德哲聽起來高大上,但其實也不過是哲學的一門,並不特別,你怎不搬海德格呢?
其實創作源自於生活,劉慈恩是一個工程師,工程師的工作是什麼?解剖問題,設計出完成方案
他的小說都是把人類整體放在宇宙級量的問題之上,再設計解決方案,再設計出宇宙級的問題,再設計出解決方案
你把個人的角度去看待這種宏觀的故事,視間太狹窄,永遠都看不懂的
他的小說核心是如同洪水,地震,暴風,山火,戰爭這些巨大而不可抗的災難,人類優先需要去做的盡可能拯救多一點人,盡可能結束災害
而不是某個人誰的傷口,或者某個人真心的感覺,這在那些千萬億級別的災難面前,就像一個失戀的少女和戰爭中的災民說我是最悲傷的
失戀的悲傷的,但在戰亂面前,不值一提
To Fai:
聪明的统治者不会让你觉得你的命运是被他摆布的,而会通过媒体的塑造,使你在自由的幻觉中每每做出他想要你做的判断。
这位作者并不是在掉书袋,信奉不同思想的作家面对同一个前提会写出完全不同的发展,不是“人类生死存亡危机”就只能有一个正确答案。会做出什么选择、重点描述什么、给出怎样的结局,正是这些关键点能反映出作者的真实想法。刘慈欣信奉集体主义和“国家有机体”,用牺牲小我成就集体的方式解决问题,但放在现实中真的能解决吗?看朝鲜就知道了,朝鲜一直在鼓吹内忧外患说,实际上也很容易饥荒亡国,对国民也是用集体主义无条件牺牲来洗脑,然而它拯救地球了吗?它自己都快饿死了。
大刘将人类社会置于极端外部环境下的思想实验,非常具有启发性和话题性,而且作为一个科幻作家,他把科学纳入了思考范畴。可是,试图讨论大刘作品的作者们,能不能正视他是一个科幻小说作家的事实。跳过科学技术,自然现象,外星文明,人类存亡等等前提讲“小说的德国思想谱系”,很难让我不觉得你是在故意掉书袋,凭空分析无异于空中楼阁。
那就對了,為了一個宏大目標犧牲部分人是可以接受的,這是與中國的國家意識型態相脗合。只是我們也得尊重劉氏,那不是趨炎附和權力,而可能是他真心這麼認為。又很難說他沒有作出任何選擇哩!
天地不仁裏的那個作為萬物之一的「人」是被選擇的,而公民社會裏的「人」不是說都具有相同的、超越性的秉賦,而是他們人人都可以有權作出主動選擇,沒有誰比誰具備更多權力的問題。
「在否定的時代,思考自殺這個問題可能是有用的,而在意識形態的時代,則必須弄清楚殺人的問題。」——《反抗者》卡繆
我們要對抗的焉知不是人總有僭入上帝位置的衝動,扮演終極選擇者的角色。
我再笨,也不希望被自以為超越的爛人決定我的命運,即便實際上我必須服膺人間的權力規則。
天地如何不重要,人如何是可以選擇的,也是莎士比亞的那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