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拉开酒吧的木门,脚踏五吋高跟鞋风风火火踩进来,见到我便忙不迭喊,“亲爱的好久不见。”她搽著粉红色的蔻丹,一头过肩的金发烫著合宜的卷度,发梢末端透著些许历经几度整烫的毛躁,但掩不住她透出来的兴奋神色。她坐下,说,你喝什么。没等我回答,她又说,前几天这酒吧的酒保给了我一杯特制的马丁尼,滋味好得,你要不要试试?
我说好。当然好。
认识她将近四年了。头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还是个“他”。
在职场上,她以极为强悍的作风在业界闻名,偶然听闻业界传闻他在公司里被称作是——“那个讲话开口总是带刺的泼辣的恶毒老gay”;下一句接著的,则绝对是,“又能怎么办呢?他讲的话偏偏是那么一针见血,专案问题在哪里都给他一句话说完了。”有一次则听说他在外头开会,全然不理会业界对正装要求的潜规则,一袭入时的合身短裤,配上高筒的彩虹长袜与平底鞋,把所有工作成果不尽如人意的对口单位,骂过一轮骂到人哑口无言,摸摸鼻子回去重新做出合规的成果。
所有人都知道他“是gay”,然而他从来都不是gay。一直要到去年——2017,他才以五十几岁的年纪,向亲朋好友同事从属,“出柜”说,他不是“他”,是“她”。
姐姐一般的口气她要我先试那特制马丁尼。说,不好喝我找酒保算帐。她还挑了挑眉头。
不错吧?她说。老娘推荐的总是不会错的你看看。
我的身体不属于我。从来都不——那不是“变性”手术,手术本身只不过是把我原本的身体还给我,如此而已。我的出生证明给了我一个错误的性别,我的父母给了我一个错误的名字。这么多年过后我终于可以成为我自己。
不再是男同志的一份子
她还是他的时候曾与男人交往——其实交往的一直都是男人,但人们看著他只直观地认为他是男同志。一个典型的,来自旧金山湾区的gay。可他不是,她说,我一辈子都在跟这种“转变”的时刻奋战。打从有意识开始,我总觉得被生错了身体我以为可以把自己放在男性的身体里一辈子,可是。可是一切都从这个“可是”开始,年过五十了我想我还有多少时间?人生太短,未来太长,终于诚实面对不应该再这么下去。
跨出去那步——艰难的不只是认同的疆界,而是意味著,过去那些将她看作男人所爱的一切,也都将以完全不同的眼光看待“她”。她不会再是男同志社群的一份子,她必须重新寻找自己所认同的核心,重新认识自己,和她所爱的人。
那远远比性别重置手术所经历的身体的煎熬,还要来得更让人困惑。坎坷。
曾经爱过的人,以及未来即将爱上的人。都因此而变得不同。
我展开我的旅程。她说。
那是一趟无法回头也没有路标的旅程。我的身体不属于我。从来都不——那不是“变性”手术,手术本身只不过是把我原本的身体还给我,如此而已。我的出生证明给了我一个错误的性别,我的父母给了我一个错误的名字。这么多年过后我终于可以成为我自己——她说。
把我的身体还给我。
她有一具稍微宽大的骨架,肩膀,悄悄泄漏他出生时,身体的秘密。
她说,亲爱的你知道吗?我很幸运。我是一个女强人我在商界有著一定的声誉,我很幸运我生在加州,在旧金山,湾区,在一个安全的城市。但如果我的身体不容许我可能无法走到这里。我可能就去杀掉我自己在一个幽暗的角落不会有人知道。
不是每一个人都是幸运的。
去见他的比我还年轻的妈妈
“转变”之后的生活变得非常,非常不一样。
那时在旧金山的电车站有个男孩走过来,非常有礼貌地跟我要了联络方式,他说,他觉得我的气质很迷人。她说。这是我不敢想像的一件事情,像我这样的一个女人,不是我去找他,而是他来找我——你懂得这其中的分别吗?我是可以被欲求的我是吸引他的。我们出去了几次,吃晚餐,看电影,而他才不过二十八岁。这其中有一些让我觉得不安与困惑的成分,比如说,他喜欢在大庭广众之下搂我,吻我,而我的年纪差不多可以当他的妈。
他的妈妈——是的,那时圣诞节他问我要不要跟他回家,与他的妈妈共进晚餐。她说。
我年纪甚至比他妈妈还要大。我的天。她说。
这样不好吧?我觉得你妈妈应该会觉得不开心。尤其我又是一个“这样的”女人。她说。
后来怎么了呢?我问。
他很生气——他甚至为此跟我吵了很大一架——他对我说,我的妈妈要怎么看待妳,是她的事情;而我要怎么看待妳,是我的事情。我们两个的关系,是我们的事情。妳怎么可以单方面地为我们三个人擅自做了决定。这是很自私的一件事情。
我可能就去杀掉我自己在一个幽暗的角落不会有人知道。
吵完了而那个大男孩在餐厅就这么把手搂进我的胸罩里头,我说,你别这样,别人在看。她说。他便反问她,有谁在看?其实没有。他就说,那么我可以做这件事情吧?她说,可以。当然可以。她说自己那时立刻就哭了。像一个十六岁的女孩意识到自己能够为人所爱一样,像那时还未曾被爱情所伤害过地轻易相信了一个美好的可能。可能,而不是结局,因为人生是没有结局的。
我们得这样继续过下去。
你懂我的意思吗?亲爱的。她这么说。
只是从男妓变成妓女
但跨性别的故事并非每一个人都是幸运的。
在巴勒斯坦你要当一个跨性别你首先必须来到以色列。耶路撒冷。台拉维夫。任何一个大城市然后你要找到你的糖爸爸。你出售你自己就像你没有别的选项,你唯一的财产就是你的身体,你出售身体。然后他给你钱。在你把自己放进性工作圈之后你才有机会存够钱“把你的身体还给你自己”。接著你存了钱你做了手术。你发现这个世界不允许你做一个你想要的工作。
你继续你的性工作,只是从男妓变成妓女。
这像是一个回圈你走不出去。她说。
她说我很幸运我在美国我有荷尔蒙疗程我有手术可做。
但在墨西哥,跨性别连取得荷尔蒙都不可得。医院当然可以但他们不会给你。于是你必须要来到黑市。医生会说,我不能给你荷尔蒙——那是要留给“真正需要的女性”,无法怀孕的,女性,而不是“你”这种人让你成为“妳”。但医生可以告诉你哪里找得到黑市的荷尔蒙。它们好贵。
于是他们去卖。她们去卖。这成为一个模式。
如果有机会她们何尝又不愿意跳出这模式?当你去面试妳觉得自己做得不错,只是他们从未回电给妳。妳或许过了第一关考试妳来到第二关,对跨性别的歧视逐渐变得幽微,但天啊,身为跨性别妳甚至不知道该如何跟人做爱。她们也是。他们,也是。这个世界甚至不给予跨性别同样的平等的职位。
尼泊尔四、五年前就开始提供跨性别者专属的“跨性别”护照。可是四五年了。你知道有多少人申请那本护照吗?
二十五个人。只是二十五个而已。
你会接受极为羞辱的检视。那过程他们问你一切让你感觉不舒服的问题比如说——你曾经跟男同志做爱吗。(那么你就不是。你只是gay。)比如说你上一次跟同性别的人做爱那是多久以前。然后他们开始不谈论你。他们把你当空气他们不容许你谈论痛苦的事情。
“转变”之后,我都在跟这种“转变”的时刻奋战。
“转变”之后,我都在跟这种“转变”的时刻奋战。
即使到了要躺上手术台的那最后的时刻,我的家人还是尝试著阻止我。她说。
但我只是告诉他们——家人不是我可以选择的,但是我的人生我应该要可以选择。我告知他们,我做了这个最重要的决定而我会这么做。你们可以支持,也可以不,但我不会再多说什么我并不需要你们许可,我过了五十岁了,接下来的日子我想要为我自己,多活一点。
她喝完了杯底的最后一口马丁尼。那马丁尼有著苦涩而爽口的芳香。
像她的人生。
谈话将至尾声的时候,她要了签单并且坚持不要我出钱。她还跟我讨了一个拥抱,说,你要记得对每一个人都这么温柔。像我这对奶子一样。
我便大笑出声。我们便大笑出声。像不曾被生活伤害过那样。
怎么语言读起来像翻译小说?英文写了直译过来的么?
真好
滿滿的愛
勇敢,又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