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本文原刊于《吹音乐》,作为合作伙伴,端传媒获授权转载。
电影《百元之恋》描述一个毫无目标的茧居女子,在历经社会险恶,仿佛要迎向正面光辉的一瞬,却又落入低谷,于是学起拳击,立志参加比赛,至少为自己凄苦的人生赢一次也好。经过短时间苦练,她终于在参赛年限前,站上了擂台,可惜结果仍是惨败,不过她的改变,却也间接影响了周遭的人……
这部电影,改变了拍谢少年对于“梦想”的想法。他们把主角的处境,投射到自己的状态,面对增长的年岁、工作,甚至成家的压力,必须得学着把音乐当作兴趣。不过这段往事,倒是一旁的小子帮忙忆起的。他说,“最后有没有赢,已经不重要了,假如我们可以做着喜欢做的事,一直持续下去,甚至慢慢影响别人,就已经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兄弟没梦不应该》是在这样子的状态下做出来的。
访问这天,是拍谢少年募资小巡回宜兰场,时间虽是在透中昼(正午),外头却阴雨绵绵、冷风徐徐。座落在田野边的“日安保龄球馆”,看起来像城堡,就连挂在外头的招牌字也充满奇幻童趣。
一走进门,主角们正好就站在不远处。随意挑了球道的座位区坐了下来,他们娓娓道来这些年的故事:
发行《海口味》之后,兵役的号角召唤维尼到台湾最南端,乐团的脚步慢了下来,少年们不再横冲直撞,退伍后也不急着喊声,反而重新理了理工作与音乐之间的平衡,把这几年关心的社会议题、遇到的人事物,淬炼成辑。
维尼说,“现在已经没有办法跟以前一样,来个十几天的录音马拉松,这样工作一定会炸掉,所以还是要想个办法,在夹缝中制作。”是工作的作用力,让少年们用音乐反击,送上一记漂亮的回旋踢。
李文政:他们的音乐很强,所以画面也要同等量,才会有强大的力量
踏出 Live House 以外的地方演出,是拍谢少年标志性的特征。每次办活动,都有大阵仗的伙伴,作为后勤部队支撑,这次负责募资小巡回与专场舞台设计的李文政,就是其中之一。
致力实验台湾文化的艺术家李文政,是拍谢少年的老歌迷,曾在野台开唱买过他们的 demo。双方互相欣赏多年,终于在 2014 年的“混种现场”首度合作。彼此的惺惺相惜,藏在维尼的这段 talking:“他的影像非常地刺激,刺激到我觉得跟我们的音乐一样。如果我们不是台湾人,我们就写不出来这样的歌曲。这并不是一种限制,这是一种土地的特色。”
如果说拍谢少年的铁三角编制,是透过彼此抗衡来成长,李文政就是另一股激发潜能的对抗力量,那是视觉与音乐的结盟。李文政说,“他们的音乐很强,所以画面也要同等量,才会有强大的力量。”
这天,他利用了保龄球场的宽阔与景深,将几经转换的歌词招牌,前后错置来营造街道的感觉,表现球馆在深夜活络起来的奇幻感。大大小小的招牌,从歌词出发,再转化为台湾人才懂的幽默。“他们的歌其实非常地严肃和认真,如果视觉做得跟音乐很接近,会很闷、很沉重,所以我要反过来,像『骨力走傱』就放上保力达 B;『自由的路』就做一个汽车打滑。刚好他们私底下也满搞笑的,尤其喝了酒会更好笑。”
李文政为场地量身打造舞台布置,第一场的詹记麻辣火锅,用小型的凤梨彩球、串灯,营造开幕的喜气感,像是歌友会。在蚵寮意满渔,则铺设了渔网灯,呼应在地的港边风情。
自称是“一尾台湾土产摇滚乐队”,拍谢少年有种特殊的磁场,能把台湾的传统、平民文化、在地质感,浓缩到音乐里,被注入生命的歌曲,也活跳跳似地,再与他人碰撞、延续,擦出新火花。每个和拍谢少年合作的人,都在挖掘台湾文化不同的可能性。
小子:如果可以跟他们一起成长,那会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
小子是拍谢少年长年合作的设计师,维尼最早因为一系列自创的武打小人找上他,“那时候约在热炒店,没想到他跟我们以前认识的设计师很不一样,来了一个『小子』。”在热炒、酒精的催化,再加上小子音乐聆听广泛,又懂得设计之外的知识,大伙儿私底下愈来愈熟。几年前,还是他在热炒店,趁着酒酣耳热之际呛声:“刚开始不是因为要做专辑,才找上我的吗?专辑呢?”才终于催生《海口味》。擅长烹煮的他,更被昵称是香吉士,照料大家的肚皮。
姜姜说,“在这个乐团里,小子像是我们的哥哥,因为我们三个比较平等,是互相抗衡的状态,但是又需要一个了解我们,可以给我们严厉指导的人。”
维尼和小子每次回高雄,必吃虱目鱼粥,这件事给了他灵感,做出虱目鱼小传单来宣传表演,没想到反应良好,事后又买了条鱼回家拓印,成了乐迷手里的毛巾、贴纸与提名金曲奖“最佳专辑设计奖”的《海口味》。演变到后来,宣传照里出现了虱目鱼人,现在更从平面变成立体,走上舞台,手持泡泡枪,成了乐团的一分子。
小子听拍谢少年,感受得到拳拳到肉的劲力,也能体会包藏其中的世代情绪。他说,“很多设计师都会希望找很厉害的音乐人合作,可我那时候有一个感觉,如果可以跟他们一起成长,那会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就觉得一定要帮助他们,看我们可以一起走到什么样的地步。”
“倔强的我/忽然间/了解一生干焦一摆”《兄弟没梦不应该》
“这是我们的贵人,贵人也拍了一支 mv。”访谈到一半,姜姜指着阿元说。阿元是乐团的影像总监,也是《拔一条河》的摄影助理。一次他和杨力州导演前往甲仙的途中,把耳机里的音乐分享给杨导,对方一听,“发现整个都对了!”,决定把《我们苦难的苹果班》放进纪录片,更主动邀拍谢少年写主题曲。
在《拔一条河》中,少年们用《甲你的灶脚》(注:新专辑经用字校正,改为《佮你的灶交》,编曲亦有所不同。)描绘新移民之子长大后,想对妈妈说的话。他们也因为这次的合作,结识了负责配乐的柯智豪,种下他担任新专辑制作人的因缘。
阿元最早受学长之托,帮忙录制 A 宰羊的演出,没想到学长当天跑去中国工作,他突然成了负责人,紧急找了朋友助阵,事后剪了《深海的你》现场版 mv。接着,《海口味》专辑巡回一路排到年底,从蚵寮渔村小摇滚、甲仙《拔一条河》特映会、云林反公害要安居音乐会,最后回到师大地下社会。无论南北纵贯,阿元一路相随,最后把这 26 场演出纪录做成了《台十七》mv,一幕货车后斗贴着“骨力走踪”的印象,事后不时浮现在他们的脑海,为新曲埋下了伏笔。
长年用镜头记录拍谢少年的阿元,当仁不让拍了他们成团以来第一支 mv:《兄弟没梦不应该》。这首歌写在维尼当兵前,是宗翰首度加入人声行列的作品。长达十分钟的史诗感,是每天听 Pink Floyd《Discovery》box set 的潜移默化,里头丰富的人声、合音表现,更开启了少年们对新专辑的想像,它也被摆在专辑第一首,揭开故事的序幕。
柯智豪:语言最怕的就是你不用它
新专辑的制作人是柯智豪,少年们习惯称呼他“小豪哥”,双方的缘分自《拔一条河》开始,那时他们话语投机,小豪哥常在闲聊中,无意中带入台语创作的观念,让他们感觉像是上了一课,暗自佩服在心。后来才知道小时候会有老师到家里教他正统台语,甚至曾被长辈压着念台语的三字经,少年们发觉以前的作品,比较像是“自己想像中的台语”。
于是录音时,他们请小豪哥协助修正发音,没想到最后他连一个字也没改,倒是当起了说书人,花了大把时间讲故事。他说,“语言最怕的就是你不用它。错了都还没关系,就是要尽量用。”近年来,他特别关注台湾语言未来的发展,也预测新移民之子长大后开始寻根,将促使岛上的语言样貌愈来愈丰富。至于那些乍听像都市传说的真实故事,如同台湾这二、三十年来的社会缩影,领着少年们体会里头的人生百态。
柯智豪也为《兄弟没梦不应该》设定了一个故事:试想 30 岁时,离乡到都市工作多年,失败或成功,自己心里面都有底了,但若把自己放在 40 岁的位置,回过头来看,你会跟当时的自己说什么?是劝他回去?还是留下来奋斗?“就像你年轻的时候,是一颗棱棱角角的石头,可是几年后,已经被磨得很光滑,而打磨的过程中,一定会有一个被用力刻上的伤口,它可能很深,而且会一直留在那边。这张专辑,听起来应该像是这样的质地和样貌。”
配乐经验丰富的他,也常在录 vocal 的时候说故事、划分镜,让他们融入歌曲的情境。比方录制《北海老英雄》,先要他们想像大人们在海边反核,但是自己年纪还小,跟不上他们的速度。接着用特写引导:“你这个是不是要对谁讲?他是不是站在堤防上面,可是你离他很远,所以要怎么讲他才听得到?你咬字要清楚……。”
在柯智豪眼里,三个少年家是率直的大男孩,犹记 2014 年的混种现场,拍谢少年与三牲献艺皆受邀演出,结束后一同庆功,维尼听到小豪哥制作的老派台语歌,想起了阿公,竟抱着他哭了起来。硬汉的表面,其实包裹着柔软的內里,歌里歌外,都是掩盖不了的真性情。
姜姜:“我们其实有把眼睛,放到那个不一样的位置。”
记者房慧真曾在著作表示,写稿时喜欢为受访者找一首主题曲,当时写陈为廷,听的正是拍谢少年。政治不脱生活,少年们也关心社会议题,318 太阳花学运发生时,他们留守立院,放弃春呐,后来的反课纲事件,他们心疼那些高中生,姜姜说,“这些事件影响了我们看事情的方式,也都有很大的养分在这张专辑,我们写歌的时候,会更关注时代共感的问题。”
全勤参与蚵寮渔村小摇滚,那里现在像他们的后头厝。每到中秋节,甚至作醮,大哥都会帮他们留一桌,所以几乎每个月都会去一次。维尼说,“前天才回去,拿唱片给他们。”
私下与大哥相聚小酌,大伙儿也会一起唱卡拉 ok,某年还同台翻唱了《港都夜雨》,老派台语歌里的剧情口白,以及施合峰导演以台语诗词拍的前导片,让他们决定在《朋友啊》延续台语念歌之美。那时候刚好电影《一路顺风》上映,西部沿海的画面映入眼帘,姜姜与宗翰回想起在云林当兵的种种,这歌也成了电影的续篇。
和大哥们在一起,少年们发现自己的音乐,可以跨越不同的年龄层,遂写了首三拍的《输赢囥一边》,把台语老歌摇滚化,想说可以把酒言欢一边唱。有意无意间,他们距离“目标写出阿公阿嫲点头称赞的台语金曲”愈来愈近了。
社会如海洋
从虱目鱼到《海口味》,“海”意象一路相伴,这张专辑也不例外。只不过,经过这五年的洗礼,每个人对海有了不同的诠释。维尼说:“觉得这张的海比较像是一种包容性,已经不是实质上的海浪声或是岸边。这也是从蚵寮大哥们身上学到的。对比什么补助、或说我很关心你,家里如果永远有位子让你坐下来吃饭,就是一种更好的包容。”
宗翰认为,“大海就像是人生的隐喻吧。我跟姜姜当海巡的时候,每天都在看海,但是很奇妙,大海就是看不腻,它的表情是非常丰富的,潮起潮落也像是人生的隐喻。”姜姜则分享了小豪哥的话,“台湾是一个海岛国家,我们是海洋民族,可是从小到大,我们对海都是要敬畏的,长辈总是说:『海边很危险、不要去。』可是我们应该要去了解它的危险,也要跟它相处,不能因噎废食。”
主导乐团视觉的小子,也曾怀疑是否要延续海洋的概念,直到知悉蚵寮一大片沙滩遭政府征收,却又毫无作为,让他联想到人们对海洋的害怕,犹如大众看待社会的险恶,并把这个算式,带到台湾人跟台语,甚至是游子与家乡的关系。那种既熟悉又陌生,若即若离的抽象感是说不轮转的母语和乡愁。
但是另一方面,我们又常在心情不好时,想要看海、踏浪、寻求慰借,这样的触感,与兄弟之间的情谊很是相似,勾肩搭背、拍肩膀的撞击感,都是对彼此的支持。他把这个想法,延用到专辑封面。
在社会上载浮载沉,不再年轻的少年们还在进化,这张专辑是他们成长的结晶,套一句乐团精神导师井上雄彦在《灌篮高手》的对白,樱木花道说,“老爹的光荣时刻是什么时候?打全国大赛的时候?我……我只有现在啊!”
敬拍谢少年,用这张人生酿出来的音乐,然后大喊一声“兄弟没梦不应该”。
封面摄影/Yuming
场地协力/东帆水族
他們拿了今年金曲獎「最佳專輯裝幀設計」,還是蠻有意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