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晓娴:《黄金花》是一出厌女症电影吗?

母亲抛弃恶念彻底成为好女人后,丈夫就会回心转意,站在逆光下神一般回归家庭?
电影《黄金花》剧照。
金像奖 香港 电影 风物

近年来,长期病患、特殊需要者及其照顾者的处境愈发受到社会关注,也成为不少电影的拍摄题材,如2016年电影《一念无明》,描写躁郁症儿子和长期病患母亲之间的冲突和悲痛;如2017年尾刚刚完季的英剧《相对无言》,关注自闭症儿童家庭处境。正在上映的电影《黄金花》也是处理此类题材,而不久前的2018香港电影金像奖,这部电影一举拿下最佳女主角和最佳新演员奖,也同时入围了最佳男主角和新晋导演奖。

《黄金花》的预告和电影宣传里,自闭症家庭的温情和照顾者之苦是最大卖点,预告内容围绕自闭症和中度智障的儿子及照顾者母亲之间的生活。不过观毕影片,最引我注意的却是片中那个年轻貌美的“小三”(冼色丽饰)。她曾在预告片里对女主角说:“不是我抢走他爸爸,是你生了个白痴儿子,逼走了自己的老公”。导演陈大利甚至在访问里说“师奶杀小三”是他游说投资者时的题材,自闭症则是在此之下暗渡陈仓的题目。一套自闭症家庭加上丈夫外遇的电影,可能是照顾者辛酸之反映,但我想到“厌女”才是这套电影的最大主题──导演给戏中自闭症母亲的出路,就是“好女人”最终会战胜妖艳贱货的希望。

世上只有两类女人

故事是这样的,一对长年照顾自闭症儿子的夫妇生活上要面对儿子各种突发处境,太太黄金花(毛舜筠饰)发现丈夫黄远山(吕良伟饰)有外遇,外遇对象是一名性感美丽的年轻少女。争吵之下丈夫提出离婚,儿子光仔黄晓光(凌文龙)也因此失去父爱,黄金花对丈夫外遇一事愤怒不己,盛怒之下起了杀意,想尽办法要杀死小三之余希望可以避过法律制裁⋯⋯剧情就围绕著杀与不杀,以及准备要杀但被发现等等问题发展下去。

戏中女角们可以轻易地分为两类,一类是黄金花为首的辛酸母亲,伴著一众在街市和社区中心时常出现的屋邨师奶友人刘美君、林建明及江欣燕,衣著打扮平凡,每天的生活围绕著买菜煮饭、丈夫小孩;又或者是在社区中心忙于编织和跳舞的好女人们;一类自然是冼色丽主演的小三角色,值得注意的是,冼色丽在剧中是没有名字的,电影完结后我特别留意演员列表,表上冼色丽的角色名字是“丹凤眼”——而“丹凤眼”是师奶们围在一起同气连枝数落小三时所用的借代名称(但冼色丽真的长著一双丹凤眼吗?红楼梦里写王熙凤的眼睛是“一双丹凤三角眼”,丹凤眼一般是细长的双眼,眼角深钩眼尾上扬,冼色丽的眼妆最多也只化成猫眼,断断算不上是三角凤眼),剧中的冼色丽长期化著夸张的眼妆,上扬的黑眼线和shocking pink的眼影伴随著她的小蛮腰和高跟鞋招摇过市。说招摇过市一点也不过份,镜头数次拍摄冼色丽在空无一人的广福邨平台、走廊、公园穿著露脐小背心昂首挺胸走著猫步,下一个镜头就是元配小三的对峙或交手。作为坏女人的“丹凤眼”是没有女性同伴的,剧中唯一类似的角色是二十年前黄远山的另一个情人,但这个情人不要说名字,导演连情人的上半身也吝啬,只在镜头里给了观众一双被包臀铅笔裙紧裹的双腿。

女人也会厌女症

上野千鹤子在《厌女:日本的女性嫌恶》里提出了一个男人蔑视女人的观点,她说厌女症(misogyny)的男人好色又蔑视女人,是男人在成为主体的过程中对女人的物化和他者化的现象。厌女情结不只是出现在男人身上,女人也会不可避免地在日常生活中受到厌女症的影响, 就好像是在戏中一众师奶对于丹凤眼的评头品足,一面夸张地描绘丹凤眼的身材如何碧波荡漾,一方面又充满不屑的语气。

电影《黄金花》剧照。
电影《黄金花》剧照。

厌女症者不能蔑视生下自己的母亲,因此他们在蔑视女人的同时,也祟拜某一类的女人,把女人二分管治,“男人在性的双重标准下把女人区分成两种集团:‘圣女’和‘妓女’、‘妻子 • 母亲’和‘卖春女’、‘结婚对象’和‘玩乐对象’、‘良家妇女’和‘淫妇’等。一个活生生的女人即使拥有灵魂与身体、子宫和阴道,但‘生殖的女人’被剥夺了性愉悦的权利、限制在生殖的用途,‘性愉悦的女人’则被排除在生殖的选项之外,并限制在性愉悦的用途。”(2015)电影里的黄远山既迷恋丹凤眼的肉体,但每每镜头呈现黄远山偷情时都一脸厌恶,眉头深锁,我观看中甚至有种想劝黄远山,既然那么厌恶这个情人,那干脆换一个吧的感觉。黄远山唯一对丹凤眼眉头放松只有做爱的时候,其他日子都是一脸苦瓜,导演甚至安排黄远山离家后,偶然在丹凤眼面前露出思念儿子时,丹凤眼冒出一句“有我还不够吗?”没头脑的对白。

“母亲”身份没有性

电影教训我们年轻貌美是没有用的,因为年轻貌美的“危险女人”只能为男人提供性欢悦的功能,除此之外一无是处。但好女人也同时被剥夺了她的性欢悦的权利,女性的角色萎缩成为家庭里的母亲/太太──母亲和太太是不包括性的,其实我一度有期待,电影里的外遇情节会不会延伸成为讨论长期照顾者的性空间不足问题,但显然是我过份多心,导演镜头下的好女人一个个都没有性需要,所以黄金花才会说出:“我不是愤怒你抢走我的老公,是愤怒你抢走我儿子的父亲。”或者黄金花从一开始就失去了丈夫,她的角色只是自闭症儿子的母亲,和黄远山因为儿子的关系守住有名无实的婚姻,黄金花也觉得这种性压抑是没有问题的,所以当她听见屋邨师奶刘美君年轻丧夫、守寡多年,马上一改她觉得刘美君多事又过份热情的印象,流露出敬佩的表情。

这种双重标准在电影里到处可见,妖艳贱货丹凤眼不单只是抢了自闭儿的父亲(这可比抢别人老公来得严重),她还蓄意挑逗了一个二十岁的自闭儿。令我不解的事,凡电影种种,已经足够令观众觉得丹凤眼就是一个万死不辞的妖艳贱货,为什么还要安排她在硬闯黄远山家送汤后,趁黄远山不为意的时候,拉起光仔的手放在自己的乳房上,令到光仔遗精情绪失控,这是为了要更配合小三就是万恶狐狸精这个设定吗?而另一边厢黄金花带著儿子跟踪丹凤眼,躲在对楼楼梯用望远镜偷窥丈夫和小三做爱,两次试图以北上深圳后坐洗头艇偷渡回港来制造不在场证据杀人,这些情节就可以以“我做的所有都是为了儿子”而合理化,最后光仔阻止母亲杀人,黄金花转念抱子痛哭,母亲抛弃恶念彻底成为好女人后,丈夫就会回心转意,站在逆光下神一般回归家庭。

关怀自闭症只是旗号?

《黄金花》差点没像粤语长片那样close up一句“道德沦亡”,自闭症的故事是不是必然需要“师奶杀小三”这种肥皂剧情节才能卖得出去我不知道,黄金花在预告片里说“我终于明白了我儿子的世界”:凌文龙因过人的演出,能够从银幕上呈现出自闭症的某些面向,甚至也有母子间的bitter sweet。但所谓观众,对黄金花带著儿子经历完这么一段丈夫外遇情杀未遂的事情后,怎样明白了儿子的世界,还是感觉到导演并没有交代清楚。

我想起其他我所看过的关于自闭症影视作品,英剧《相对无言》围绕五岁的沉醉在音乐世界里的自闭小孩Joe一家的故事,描写Joe的母亲如何由不接纳儿子、千方百计隐瞒儿子的自闭症、病态地要求儿子成为一个“正常的”小孩到因为儿子失踪而重新接纳儿子;又或者是电影《星星的小孩》那样,自闭症女孩Temple因著母亲的耐性和鼓励,努力克服求学时期所面对的排斥和欺凌,终于发展出她对畜牧学的热爱和专业。这些作品都扎实而有生活感,认真而深入地述说一个自闭症人生的故事。至于《黄金花》,导演指现在“整个说故事是方法都是很主流”、希望能做到“雅俗共赏”,虽然打著关怀自闭症旗号的《黄金花》,不是没有呈现到自闭症者和家人的处境,但掺混著杀小三的情节后,就像黄金花身上的名牌大衣和广福邨的背景一样,显得造作和格格不入,说穿了就是是一套好女人大战妖艳贱货的电影──啊不对,这些战争根本就没有开展过,好女人但只因为母亲的光环就早已胜利了。

读者评论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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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寫得好 沒看過電影 看了文章覺得媽媽很奇怪 通過搶戲解決了兒子的心理問題。。。。冼色麗這個演員也很有趣 以前演小可愛 現在接連演欲求不滿的狐狸精

  2. 曾經讀過一句話「她們就將自己的願望擱置一邊,就像一朵被碾碎的花」,我認為這是描摹母親的最為恰到且心酸的措辭。「被碾碎的花」被強行冠上偉大的名號,母親的處境可能並不樂觀。
    有時我會思考當所有人都片面的將人刻板化時,我們又是以什麼來共情呢?很多時候我們根本無法了解到她們的心情。歌舞廳女郎和相夫教子的賢妻又有什麼區別呢?她們其實都有愛與被愛的權利啊。當今社會男性的生殖器不再代表著一切,不是絕對的權威,同樣的你們或許應該為女性的生存騰出一些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