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著年岁增长,我越发觉得欲望有如气球,那些无法得到满足的不断膨胀,伴随以几何指数上升尔后日渐麻痺的表面张力;张力越大,得蒙释放的那一刻便越令人满足,当人们越来越习惯欲望得到满足,满足感便从欲望被填满的瞬间,移师至期待欲望即将被填满前的期待感。
那晚On Call时,我的心灵正处于上述的满足状态当中:外卖饭盒已经摆好在会议室,只待我处理完手中的Case,就是吃饭时间了。而且这是件简单任务,病人昨晚因轻微贫血入院,当晚我同事就顺手抽了Type and Screen(又称配血,为病人输血前得事先抽取血液样本,测试有无抗体),不过见贫血不严重就没输血了。病人今晚开始血尿,MO(驻院医生)见他有Active Bleeding(活动性出血),便决定输两包血。输血过后又得抽血化验血红素及肾功能,我只须在电脑上替病人登录上述化验测试就大功告成了。
我怀著愉悦的心情拿过牌板,瞥见病人的维生指数时,不由得垮下了脸。
为甚么偏偏要在这种时候发烧呢。
我认命地拿出Culture Bottles(装著细菌培养液的瓶子,注射体液进去用以种菌),推著小车前往病人所在的床。这位病人是中年男子,过往一直健康,应该不会太难找到血管才对。快点抽完血,然后就能去吃饭了——我在心中默默为自己打气。
走到床前,却发现床边拉上了床帘。我探头一看,原来有两位护士正手忙脚乱地帮病人插尿喉。更准确的说法是阿Sir正在插喉,护士则按紧病人的四肢,病人似乎很不情愿地挣扎(插尿喉是相当痛的程序)。护士见我探进头来,又大概是瞥见了帘外的血车,便说:“你先做其他事情,我们插完尿喉再叫你进来抽血。”
“好难插啊?”
“是挺难的。”
其实这是我在吃饭前的最后一桩任务了。我在心里默默估算,站在门帘外滑手机确实是相当吸引人的选项,但我的晚饭时间会被推迟,菜也会放凉,而且我现在很饿。
为了吃饭
啊,好想吃饭。我当机立断滑身进入帘内说:“要不让我来吧。”
阿Sir闻言便放开病人的阴茎,退开半个身位。我往下审视他让我接手的任务,第一个动作就是扔开覆于阴茎上的纱布,开始徒手操作(有戴消毒手套)。插尿喉并非值得记叙的有趣经历,此处就插播插尿喉的技巧吧。
第一点,我非常不喜欢隔著一层纱布施力。
插尿喉(Foley Insertion)的名称只强调“插”字,实际上事前润滑才是最重要的。依前辈所言,插尿喉前的润滑对最终插尿喉会否成功,起了80%的决定作用。把润滑剂软管插进尿道口后,一定要大力挤,用力挤,把所有凝胶才搾干搾净才放手,反正你也不会再用到剩下的了。尿道无法容纳那么多润滑剂,透明的啫喱会自一开一合地从菱形尿道口中溢出(我一直觉得这一幕像鱼嘴吐泡泡,相当可爱),这是正常现象,不用担心自己太浪费。
润滑过后就要正式插尿喉了。男性尿道长,加上不少年长男性前列腺肥大,长路漫漫而且还要是障碍赛,比起女性而言难插很多。很多初学者帮男病人插尿喉遇到阻滞时,就会像捉住阴茎乱抖乱来,以为能误打误撞直奔终点,这是错的!一不小心,还有可能插出False Tract(全新的跑道),令从此以后所有插进来的尿喉都会误入此一歧途,非常麻烦!
谈到插尿喉的正确方式,我们又得复习一下男体解剖学了。尿道自膀胱垂直伸下,穿越前列腺,在前列腺下方、阴茎基部打个U Turn,然后才在阴茎里面走回直路。有些人喜欢以90度提起病人的阴茎后插尿喉,这样更易一头撞上U Turn壁面。正解是将阴茎用力往下扯、往前扯,把弯路扯成笔直的高速公路,尿喉就能一路向西了。
尿喉顺利没入尿道后,护士马上将其连上尿袋,只见棕色的尿液沿尿喉涌入尿袋。流了那么多血,的确应该输血。护士满脸崇拜地望向我:“你挺厉害呢!”
“刚巧而已,”我不好意思地笑道:“其实我以前做泌尿的。我觉得这个世界不会有我插不到的尿喉啰。”
护士却没有理会我,离身便欲离去:“那你现在抽血吧。”
“吖,”我马上出言挽留:“你可以帮帮我忙按住他?他好像几乱,我怕他挣扎。”
病人的神智确实相当混乱。刚才帮他插尿喉时,他已不断挣扎,不断尝试拍开我的手。如今尿喉顺利插入,我好声好气地告诉他程序已结束,他也没甚么反应,仍旧皱著眉在床上扭来扭去。
神智不清
“……他之前都是这样的?”待会又得去找回他的牌板,写一句Restrain prn(有需要时戴上拘束带)了,可恶我好想吃饭啊。抽完血再写完字就能去吃饭了,一定可以的。
“今日下午都好端端的,刚才要插尿喉的时候才发现他混乱了。”
“一定是因为我们插到佢太痛,插到他乱啰,哈哈哈……”
“喔呵呵呵呵……”
我和姑娘相视而笑。然后我叹了一口气:“……麻烦你在这里帮我按多一会,我要去预约个CT Brain(脑部扫瞄),一会要多抽一组血吖。”
只要登录完脑部电脑扫描、走到位于病房另一端的药柜拿出Heparin(抗凝血剂)并以针筒抽取、再拣选出所有需要的血樽、再拖下病人的裤子找到股动脉、再以大针筒抽血、再以纱布按压五分钟、再移动至冰箱前方取冰然后以含Heparin的小针筒自大针筒中抽血然后再……可恶!我要吃饭!吖!
一轮扰攘后,我提著本来要用的两樽血液培养液、以及因为病人神智不清而新增的五管血樽加上一袋冰镇鲜血,扔进标本箱就打算一走了之,却被护士叫住。
“Houseman(实习医生)!帮我填一张表格,叫血库先预备血吖!”
我死死气地走回电脑前:“那他要多少包吖?”
“四包红血球,两包血小板。”
“四包红血球,四包血小板?”
“四包红血球,两包血小板。MO说他血小板低,先预备两包㖞。”
血小板略低者一般能如常生活,却不能照胃镜。贫血病人往往得接受胃镜检查确保无消化道出血,这么说起来这位病人确实有需要输血小板。话说回来,再不吃饭我也得胃出血了。
于是,经过插尿喉、抽血、Book CT、填表格、找回牌板并写上Restrain prn后,我终于终于走向会议室。MO问我怎么那么晚,我含混地回应了一句“有个病人发烧,抽血弄久了”就开始对著凉掉的饭菜狼吞虎咽。我答得笼统,但也不算全错,要不是那病人发烧,我就不会走向他的床,就不会替他插尿喉,就不会观察到他神智不清,就不会去Book CT开药柜抽其他一大扎血然后拿回牌板写字……一般情况下欲望获得满足后,人的心灵总会有些空虚,但我当时只觉得,仆你个街!终于有饭食!
终于有饭食
当晚当值的MO早就到齐了,饱食过后顺手就开始讨论新症,开始Night Round(夜间巡房)。我理应知会上司,那位病人开始神智混乱一事,不过血液化验结果不会那么快回来,电脑扫描大概也还没做,现在告诉他们,也只是得个“知”字。我决定先吃饭。
“刚刚接收了一个阿婆,因为掉进火车底而被送进来。”
“火车底?”
“她都不是很肯定,说自己原来在车厢里面,跟住Syncope(失去意识)几秒,醒来时已经在火车底啰。”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我嚼著煎蚝饼细声嘟嚷:“穿越虫洞?”
“那应该会有目击者吧。”
“老公当时跟她在一起,听到其他乗客大叫‘有人在车底’,想说叫老婆都看看,没想到左望右望发现老婆不见了,望出车外才见到老婆在车底。”
“他老婆出院回家,一定让他跪玻璃啦。”
“等等,我最不明白的是,”我上司听了一轮没有重点的Presentation,终于忍不住出言打断:“为什么她会进来内科?”
“因为她Syncope吖嘛!”
我的Call机响起时,医生们已转去讨论其他话题,好像是某病人的Blood Smear(血液抹片)显示溶血(Hemolytic)反应之类的。我听不懂病理学,默默咬西柠鸡,空出一只手来接Call机,含混地说:“喂?”
“Houseman吖,”是刚才那位姑娘:“刚才要输血那位病人没有输血同意书,你过来签一下可以吗?”
“那病人这么乱,我想要Two MO Consent(当病人于精神上无能力同意接受或否决医疗程序时,由两位医生在基于病人利益的前题下签署的医疗程序同意书)才可以㖞。”拜托了。我要吃饭。我要吃饭。你叫其他吃饱饭的MO去帮病人签字,好,吗。
此话一出,四位医生七双眼睛齐刷刷地望向我。
让我吃完
我一惊,几乎被那瞬间咽下的鸡块呛住。虽然我那么说的确有点不负责任啦,不过你们都吃完饭了,去签一张同意书也不是那么过份吧?
我的上司问我:“你说他乱,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护士说是今日下午开始……”
上司没再追问,只是做了个手势让我把Call机递过去,对著Call机直接与护士沟通:“用了血小板没有?……没有Consent不能用,好好,千万千万不要用吖。照样输血……是,血照样输,不要用Platelet(血小板)。”接著便下手拨打ICU的电话。
另外三位医生则坐到了电脑前。我赶紧捧剩下那半盒金菇肥牛炒粉跟了过去。AC(副顾问医生)点击病人的电子病历,询问我:“刚刚你Order了CT Brain,是不是?啊,果然还未照。没关系,我们看看昨天那张。”
我聚精会神地咀嚼并盯紧屏幕,期望从黑白灰的影像中揪出一丝蛛丝马迹,却甚么名堂都看不出来。我自觉像个白痴,沮丧地说:“看不到有什么东西……”
“正常啊。”AC笑笑道:“因为TTP本来就没什么可以看到嘛!”
Thrombotic Thrombocytopenic Purpura血栓性血小板减少性紫癜,指血小板在血管中自行凝结,造成血小板低下。教科书式的TTP有五大病症:血小板低(Thrombocytopenia)、血溶性贫血(Microangiopathic hemolytic anemia )、神经病变(诸如神智不清、癫痫等)、肾脏病变以及发烧。
医生们在我接Call机时,正讨论该位病人的血液抹片检查显示Microangiopathic hemolytic anemia,当时他们已经把TTP放入诊断名单上。事后回想起来,那位病人的棕色尿液应由Hemoglobinuria(血红素尿)造成。
往TTP病人体内输血小板只会令身体产生更多血小板凝块,反倒加重病情,是以我的上司马上叫停输血小板。
TTP是可治愈却必须迅速治疗的严重疾病,这位病人当晚就被送进ICU进行Plasma exchange(血浆置换),情况稳定后送回原先的病房,前几天见他在病房内游荡,满脸无聊地打了个呵欠,与当晚相比真是判若两人,让我好生感慨。
病人入院时已知他贫血兼血小板低,另外三项病症却在我眼皮底下逐项发作,一步一步推迟我的晚餐时间。如果我早走一步先去吃饭,自是无缘目击这一连串事件;但要是我留得太晚不去吃晚饭,又没办法披露他神智不清的关键信息。话说回来,要不是护士致电叫我签同意书,我也不会说出“他好乱”这三只字。内科病房时不时就有人发疯,但健康良好的病人突然神智混乱是彻底的Red Flag Sign,我还是不够警惕。
无论如何,即使我晚了知会MO,也根本压根儿没想到是TTP,种种机缘巧合还是让我的上司们迅速断症,总算是大团圆结局。也不知道算不算是天意,回想起来,虽然经过许多波折,最终我还是能吃到饭,想到这一点,我就觉得前途还是很光明的。
(病房笔记之十三)
這篇太寫實了,完全寫出小醫師的心聲,內科最有成就感的就是這種時刻呢
看到这段描述真是,倒吸一口凉气
「透明的啫喱會自一開一合地從菱形尿道口中溢出(我一直覺得這一幕像魚嘴吐泡泡,相當可愛)」身為男士讀到這一段,一點都不覺得可愛,反而感到自己的「菱形尿道口」有點隱隱作痛,還要捏他兩下定定驚
把吃飯如施平常低俗的慾望跟專業湛深的醫療放在一起,反差很大很正。
好看
这篇过于专业了,不是从事医务工作的读者估计看不出什么意思来。
医生真的是一件很艰难的工作,酸甜苦辣也只有他们自己才能体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