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部西班牙电影的荒谬和《台北物语》竟然很相似?

虚实交替的观影体验,《台北物语》和《天后开麦拉》在戏院里才如此逼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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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五月中旬,一部不怎么宣传、卡司同样低调的低成本电影,在台北东区京华城的戏院上映。这座筹划多年、曾引起图利财团争议的百货商城,球体设计的造型在开业时占尽风骚,但好景早已不常——《台北物语》进驻楼下影城之时,早是门可罗雀的没落商圈。场景已经够凄清了,影厅小、场次又少,连演员与剧组都觉得片子可能上映一周便得黯然下片。到五月底,它不但健在,竟还为向来冷清的商场带来不少人气,传媒网路话题不断,尽管评价两极化,票房却扶摇直上—粉丝疯狂追捧、互动热烈,大有cult film(一般译为靠片,沟片,邪典电影,或仪式电影)已成之势。

“什么都不对,但又什么都对了”的奇观,像是搭乘云霄飞车失控失速,在惊险危急的航程之中,竟然没有出轨翻车,最后还安全抵达。这绝非人力所能轻易操纵,无怪粉丝们要赞为“神片”了。

一个暴雨的午后,我在影厅里安静地等候。《台北物语》上映数周以来,在台北加映的戏院已经加到第三家,中南部亦陆续有了放映点;而最初它一战而红那家带着森森鬼气的影城,成为指标“朝圣地”,影迷们包场、办狂欢会、成立后援推广、二三四刷地支持,早就一票难求。或许这家较不为粉丝熟悉的影城,能迎来较异质多元的观众?隔壁和前排坐上像是翘课来的学生、逛过菜场手上还有提袋的大婶,第一排则为备好爆米花可乐的几位仁兄占据,显见已二三刷以上,还未开场就笑声不断。大婶从头到尾都板着脸,大约与她想像的午后肥皂剧有差异;学生哥则在前排三五分就爆起的笑声引导下,陪衬地笑了几次;我则想着还好没去抢第一排,否则西门町的街景跟着镜头天旋地转那两幕,肯定比云霄飞车还晕。

看低质感的预告片,只觉得《台北物语》经费或许太低,但还是要认真讨论重大社会议题,而初执导筒的黄英雄,更是资深影评人与编剧,多年为视障观众“解说电影”的知名弁士(有声电影来临之前在现场讲解的专业口述者),他的作品当是再恳切不过,喜感究竟何处而来?本片剧本四平八稳,主线开阖于祖孙之间对话,高潮在牵扯其中的主要八个角色群聚阳明山别墅对质,由剑拔弩张到和解、各怀心思地离去,亦十分符合古典戏剧三一律对于时间、地点和表演一致的要求(故事终始约莫在24小时内,人物未曾离开台北城),内容涉及建商行贿、掳人胁迫、窃盗勒索、都更弊端、医疗纠纷等(就这几点而言,真是没有比亦卷入弊案疑云的京华城更好的观影处),可谓是典型社会写实题材。

刻意安排的笑点仍然有,诸如把机场误为“机厂”,陶瓷狗雕塑会汪汪叫;或者无关剧情进展,纯粹表达都市生活荒谬感而穿插的片段,譬如长凳上三人各说各话地对时、客服电话接通冗长的录音转接重现,确实也博得笑声,但要让人从头到尾欢乐不断,光这些肯定不够。技术层面的一些差池,使得一票敬业演出的演员在飘忽的镜头下、闪烁的灯光前、忽隐忽现的音轨之中,显得无比滑稽(我们原先以为是“平淡的台北生活”,竟也可以被扭转到如此“不可思议”),成功把导演所欲表达的光怪陆离和荒谬感推到极致—于是乎成就了影评人直呼“什么都不对,但又什么都对了”的“歪打正着”奇观。那像是搭乘云霄飞车失控失速,在惊险危急的航程之中,竟然没有出轨翻车,最后还安全抵达。这绝非人力所能轻易操纵,无怪粉丝们要赞为“神片”了。

《天后开麦拉》电影剧照。
《天后开麦拉》电影剧照。

隔天我再进戏院,看的是西班牙名导佛南多.楚巴(Fernando Trueba)近作《天后开麦拉》(La reina de España, 2016)。这一出描述好莱坞制作团队来到佛朗哥治下的西班牙拍摄古装大片《西班牙女王》,却与当地旧识新交的工作人员合谋,卷入谍对谍的营救导演行动,光看预告以为是脱线喜剧,电影本身却比想像严肃,社会写实与喜感的奇妙交融,恰与《台北物语》不谋而合。片首虚实交错,穿插二战其间各地战情和佛朗哥掌权的历史镜头,以及在西班牙成名后到好莱坞发展的女星玛卡琳娜新闻片段,点出本片既严肃又不失娱乐的调性。

美国人到西班牙想的是可以拍社会写实,但生活在灰暗的社会真实中的人们,需要的是欢笑。大明星玛卡琳娜的出现,适时为晦暗的现实带来光采,一方面是面对冷凛严峻现实能有的慰借,一方面也是电影带来的奇迹。

饰演玛卡琳娜的影后潘妮洛普.克鲁兹(Penélope Cruz),因楚巴《四千金的情人》(Belle Epoque, 1992)一片成名,逐步奠立她在西班牙影坛地位,与阿莫多瓦数次合作则把她推向好莱坞,成为西班牙第一位得到奥斯卡奖的女星;玛卡琳娜的故事相当程度反映了她的演艺生涯,也增添几分戏里戏外的趣味。她在剧中正式登场,当真是千呼万唤始出来,吊足了观众胃口,只在开场的“名人八卦”新闻,以及其后一小段怀旧风的五〇年代言情片中匆匆露脸,直到电影开始三、四十分之后才翩然而至。而这前半钟头以喜剧片的标准看来,则是不可思议地有压迫感:影响力遍及全国的大导演被当局关入集中营,同一干犯人苦役打造独栽者的纪念碑;曾经风光的演员打零工混口饭吃,感叹电影这行难以为继;即使挟着资金来投资拍片的美国人,也是为了逃避国内风声鹤唳的麦卡锡主义。

如剧中人所言,美国人到西班牙想的是可以拍社会写实,但生活在灰暗的社会真实中的人们,需要的是欢笑。大明星玛卡琳娜的出现,适时为晦暗的现实带来光采,潜伏在现实里的喜剧感和荒谬性也在片场里外窜出,一方面是面对冷凛严峻现实能有的慰借,一方面也是电影带来的奇迹。演员与剧组穿梭于女王伊莎贝拉一世(Isabel la Católica,1451-1504)的宫廷和1950年代西班牙,相隔五世纪时空的压缩重叠错置,演员在不同角色真真假假拿捏,本来就充满了笑点。

相对于《台北物语》在无意中让观众瞩目灯光、音效、剪接、字幕等幕后工作过程,《天后开麦拉》则是饶有兴味地刻意揭露幕后秘辛。50年代片场配置和工作方式,以今天的眼光看来十足复古,而导演也借着场中工作一辈子的百岁老人之口,带出电影之初的卢米耶兄弟,表达对电影史的参与及致敬。

楚巴借着巨星潘妮洛普,献给电影的情歌。银幕里着迷地望着她的镜头和剧组,银幕外同样被迷住的观众,心甘情愿为这幻影的时刻,付出他们的真心。

于是我们看到银幕上晃动的青翠山峦,居然是叠在镜头前由画工绘制的油画木条,借以掩盖马德里近郊不够茂密的山头,带出格拉纳达的气势;饰演摩尔人的白人演员将上半张脸涂黑、再黏上大胡子,没上好妆前遂呈现黑白脸的怪模样;编剧抱怨剧本在当局审查下,把伊莎贝拉塑造为圣女般的人物,抹去她迫害异教徒、驱逐摩尔人犹太人的史实。高潮的救人戏里,甲冑的中古士兵和摩尔战士策马冲出外景地,乘乱混入集中营采石场,真正是电影与人生的边界消融,摩尔人险被过于入戏的虔诚营地守卫当异教徒射杀,大导演则百感交集看着曾于他镜下成长发亮的演员们粉墨登场,在亦真亦假的任务中达阵。

无须苛责玛卡琳娜的伊莎贝拉女王,怎么会以浓重西班牙口音的英语,在中世纪宫殿里咏唱创作于20世纪上半叶的“格拉纳达”(Granada)一曲—电影一开拍,历史顾问就被请出片场了。无可质疑的是这场戏中戏里,镜头穿过躲在《西班牙女王》摄影机视角外的乐队,照亮那些临时架起、只画了面对镜头那面的布景,回到玛卡琳娜的脸上,那假到不能再假的曙光如此温柔,让大半时刻都处于昏迷状况的高龄好莱坞导演活了过来,生气勃勃地喊开拍和卡。那是作为女王的伊莎贝拉,对(所欲吞并的)格拉纳达充满情感的咏叹,也是演员玛卡琳娜唱给心上人的小曲,更是楚巴借着巨星潘妮洛普,献给电影的情歌。银幕里着迷地望着她的镜头和剧组,银幕外同样被迷住的观众,心甘情愿为这幻影的时刻,付出他们的真心。

这是《台北物语》和《天后开麦拉》在真作假时假亦真、假作真时真亦假的虚实交替之间,认真地、或不那么认真地,以不同的方式探索接近的电影艺术本质—让众人进入戏院,浸淫在两个小时或清晰迫真、或模糊失焦的摇晃光影中,投入幻影的真实与荒谬,激起一波波共鸣回响—那是在家独自观赏 DVD 或线上视频,所难以复制的即时集体经验。在高科技互动模式盛行的当代,这样古典质朴的体验,是愈来愈形珍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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