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土地视为务农道具,而非私人财产:北海道合作农场的经营学

一场冷害促成创办合作农场的契机,让大家体认到,如果愿意放下个人,互助合作的农业,比单枪匹马更容易永续经营。
风物

车子在产业道路开了许久,仍看不见甜菜田的尽头。放眼望去,大部分的农地不是采收完毕、剩下几经翻动的深色泥土;要不就布满低矮的甜菜叶,等着被采收。更远处,逐渐转黄的山坡上牛群正悠闲吃着草,可以吃到新鲜青草的日子只剩几个礼拜,秋天即将进入尾声,绿色会在山林间销声匿迹,等大雪降下,北国漫长的冬天将只有一片银白。

10月,是北海道马铃薯收成的尾声,与甜菜产季的开始。两种经济作物的采收作业在这段期间同时进行,西上经营组合全体动员,从早到晚在农地里奔忙着。这波工作结束后,今年的农事就差不多可以暂告一段落了。

“不好意思,我先吃一下午餐,请再稍微等等。”从田里赶回来接受访问的竹俣广幸穿着作业服走来,匆匆打了声招呼,便钻进了食堂,看样子整个早上忙得没时间休息,他接着还得一路做到天黑,为了受访只好牺牲宝贵的午休,用“与时间赛跑”来形容作业的繁忙一点也不为过。

竹俣广幸三两下就把午饭解决,领着路开始介绍农场环境,带我们一路走过正值产季的马铃薯与甜菜田。由于秋收农事太忙,竹俣广幸没办法离开现场,所以才约了在田里受访。北海道的10月已是深秋,葡萄就快成熟了,空气充满甜甜的果香。走着走着,他随手从路边长得高高的藤蔓拔下几粒小果实请我们吃。“这是猿梨,台湾有吗?味道像奇异果。”咬一口直径只有2至3公分、外型像迷你版奇异果(但表皮没有细毛)的果子,果肉很清甜,真好吃。后来才知道,猿梨中文叫软枣猕猴桃,大多分布在日本、朝鲜半岛和中国比较凉爽的地区。

软枣猕猴桃,直径只有2-3公分、外型像迷你版奇异果(但表皮没有细毛)的果子,果肉清甜。
软枣猕猴桃,直径只有2-3公分、外型像迷你版奇异果(但表皮没有细毛)的果子,果肉清甜。

西上经营组合是以合作农场模式营运的法人组织,一开始由八户农家所组成,他们耕作的农地面积超过400公顷,主要种植稻米以外的经济作物,像是马铃薯、甜菜、小麦及各种豆类等等,即使在幅员辽阔的北海道,这样的规模还是很惊人。

合作农场的诞生

说起西上经营组合发起的缘由,必须将时间回溯到40多年前。北海道气候有个特性,就是几乎每隔3至5年便会出现冷夏现象,导致作物歉收。位于北海道中部、大雪山南麓的鹿追町,冬季气温平均零下13度,还不时会出现低于零下20度的低温。恶劣的天候条件,使得早期移居的鹿追町农民,开垦生活相当艰苦。尤其在1972、73年间,连续两年都发生冷夏现象,当地40几户农家损失惨重,只好相继放弃耕作,大片农地都空出被抛售。

为了挽救鹿追町的农业,町公所出面居中斡旋,农协买下了土地,用比较便宜的售价,提供给愿意留下来的农户。于是当地八个原本各自独立的农家,在1975年联合创立了西上经营组合,贷款向农协买地,采取合作农场的方式共同耕作,并将所有收成均分,总算勉强保住了鹿追町的农业发展。

北海道气候严寒、开垦历史短,相较于日本其它地区的传统农业多为自给自足,北海道的农业主要由国家主导,被当成日本的谷仓,大量栽种耐寒、可做为加工食品原料的作物,价格也多由政府制定。西上经营组合创办后的发展,便是大量种植小麦、甜菜、原料用马铃薯等政府掌管的经济作物,其中包括占了总营收三分之一的马铃薯种薯。

依照日本植物防疫法规定,生鲜马铃薯是禁止进口的,因此种薯也均为自行繁殖,以满足市场对马铃薯的需求。为了预防感染、确保产量与品质稳定,栽种种薯的农家每年都必须接受防疫机关的严格审查。马铃薯是无性生殖,分成原原种,原种和采种等阶段实施量产。西上经营组合从国家指定的机关取得原种后,负责繁殖出采种,再交由有关单位分配至北海道各地有需求的农家继续放大生产。一年当中,会有三次检验,每次被验出不合格的种薯数量,必须低于千分之三,才算过关。难怪在参观种薯田的时候,竹俣广幸提醒我们只能站在产业道路上,和田里的泥土维持一定距离,以排除外来者带来感染的可能。

由于秋收农事忙,竹俣广幸没办法离开现场,所以约了在田里受访。
由于秋收农事忙,竹俣广幸没办法离开现场,所以约了在田里受访。

与其单枪匹马,不如互助合作

北国入秋后日照愈来愈短,为了争取日光抢收作物,就像与时间赛跑一样辛苦。满脸风霜的竹俣广幸苦笑承认,有时采收到一半抬起头,望着远方一眼看不尽的田地,仿佛怎么收都收不完,甚至会出现晕眩恍惚的感觉。农忙时生理与心理的负荷之重,不输给上战场。

合作农场的体制,在物资短缺、人手流失、农地变荒地的艰苦年代,让鹿追町的八户农家经由互助合作、彼此支援,得以继续生存。转眼合作农场已走过40多年历史,当初的成员有半数汰旧换新,并将棒子移交给第二代。竹俣广幸担任过西上经营组合的理事长,他的父亲是建立合作农场的发起人之一。他认为当年的冷害促成创办合作农场的契机,让农业留在这片土地。让他们体认如果愿意放下个人,互助合作的农业,比单枪匹马容易永续经营。

“传统的农户,关于土地、作物的专门知识与技术,主要都是父传子。但是我学校刚毕业父亲就过世了,要不是因为合作农场其他父执辈可以请教,可能就无法继续务农了。”

只是患难时团结一致比较容易,事成后还要继续以组织为重、放下个人利益,则考验着人性。现在的西上经营组合有半数是后来加入的农家,创始成员大多也交由第二代掌舵。竹俣广幸回忆,成立之初的组织架构还不是很严谨,有点像几个欧吉桑组的社团,因此会有较多私人立场与情绪,吵吵嚷嚷亦在所难免,反而是第二代与新加入的伙伴都很清楚,西上经营组织能有今天,都是靠着共同分享、互助互利的体系。早期可能多少仍抱有私心,譬如堆肥时从自己的农地先开始等小动作,如今则是共同讨论施肥的区域,以西上经营组合的最大利益为前提,土地已不分你我。要维护合作农场的机制,就必须尽量让好处平均分配,当年携手渡过老天给的难关,如今日子平顺了,也不能忘记当年成立合作农场的初衷。

当年的冷害促成创办合作农场的契机,让他们体认如果愿意放下个人,互助合作的农业,比单枪匹马容易永续经营。
当年的冷害促成创办合作农场的契机,让他们体认如果愿意放下个人,互助合作的农业,比单枪匹马容易永续经营。

体制凌驾于个人

西上经营组合的成员既是地主,也是农夫,同时还雇用“员工”帮忙耕作。自古以来,坐拥大笔土地的地主占有先天优势,然而合作农场却要照顾成员中相对弱势的小农。在获利的分配上,尽量以劳动表现为优先考量,而不是只按照土地大小来拆帐。

“西上经营组合是一个法人组织,营运、管理与人事都交由理事会决定。创始成员之中,每户拥有的农地面积各有不同,每年由理事会来分配谁家的农地种什么作物,不管最后结果是丰收或歉收,所有盈亏一律平均分摊。如果获利完全按照土地持分比例去分配,彼此所得落差就会太大,对新加入的伙伴很不利。因此我们将成员的收入分成两个来源,除了公平领取固定薪资外,还有来自以合作农场名义缴纳的农地租金,做为土地所有者的报酬。租金的多少虽然按土地面积计算,不过价格远低于附近行情,目的也是尽可能拉近成员之间因土地持分不同所产生的收入差距。”

竹俣广幸认为,日本农业慢慢走向公司化是趋势,西上经营组合的运作,基本上就像一间由农夫组成的企业,不但会招收新血,表现优异又有心长期耕耘的员工,也有成为理事(合伙人)的机会。一旦体制需凌驾于个人这样的共识建立起来了,健全的组织便可以协助农家改善看天才有饭吃的宿命,妥善分配资源、共同承担(分散)风险,农民便能拥有较大弹性去追求较好的生活品质。相较之下,单打独斗的个体农户风险实在太高,未来在日本恐怕会越来越少。

把共荣的体制看得比土地传承、个人利益更重要,将土地视为让农业(生计)得以延续的道具,而非一脉相承的私有财产。也许受到北海道开拓先民的影响,鹿追町的农民看待土地的角度,少了日本其它地区务农人家对“祖产”的那份执着,反而愿意为大局打破土地所有权的藩篱。西上经营组合展现了不一样的农人思维,写下北海道垦荒一页动人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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