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吃什么东西可以治皮肤病又能美白吗?”戴着牛仔帽,拿着自制导览手册,阿强认真的说,表情丝毫没有玩笑意味。“壁虎啦!要活吃,不咬直接吞。你看我现在完全没有老人斑,就是因为被关23年,吃了几十条。”
队伍中一些成员笑了,但没什么人答腔。表面上听来惊奇有趣的发言,转念想到少年被关在不见天日的黑牢里,因为受不了背疮而吞食壁虎,实际画面还是令人难受。
这位号称亚洲第一个由街友变身导览员的陈自强,曾拥有不良少年、帮派成员、逃犯、生意老板、流浪汉等多重身份,黑社会圈、监狱、管训队、警备总部、加护病房、社福中心也都绕过一圈。
他主动提起卖座电影《艋舺》,这个用狂暴青春热血和鲜艳古城色彩交织而成的角头故事。阿强说这是一部“写实片”,也是他人生前半场的回忆。“我带过一个学生社团,问我电影剧情有没有夸张,我跟他们说,这种地方真正的黑暗面,只有过之而无不及啦。”
认识真实的艋舺
说到流氓与流民文化,多数台北人立即联想到的,当然是万华这个昔日荣光余辉的古老城区。深谙此区生态的阿强,一边带着我们在市场小巷穿梭,一边用他的人生经验解释街头生存的方法。
今名万华的艋舺,是老台北的发源地。台湾话艋舺(Monga)是平埔族语,意指独木小舟,读音听来铿锵响亮,也反映了清领当年此处的强悍民情与拓垦精神。人人耳熟能详的“一府二鹿三艋舺”,指的就是台南、鹿港、艋舺这三个地点因为商港衍生而来的繁荣。
雍正时期,艋舺群聚的多数是从大陆泉州来的移民。港口代表了工人、市场和庙宇,商业活动带来了娱乐、酒楼和黑道。虽然后因经济重心迁移,如今已不见往日荣景,现在的艋舺仍处处可见过往的生活方式痕迹。无论是骑楼内的旧式理发院、佛具纸钱店、阿公饮酒店,骑楼外的露天摊贩、流民流工,不管是否被主流社会价值正眼相看,都仍以独特鲜明的姿态存立于台北的一角。
阿强的导览以龙山寺捷运站作为起点,一路经过艋舺公园、风化区老街、梧州街社福中心等,山水街、华西街、广州街等主要街道都囊括在内,曾作为《艋舺》拍摄场景的古山园旅店和夜市等场地,当然也是重要停留点。
万华在台北12区中以街友和老人文化出名,艋舺公园是最显眼的标的。阿强说,很多外地人对这一带的既有印象跟实际情况有不少出入,其实真正长期生活在此区的街友不到100人,更多的是从北市各地前来休息社交的长者。在保全和社福机构的管理帮助下,街友也过着非常规律的生活,每天早上七八点就要起床,晚上九点半后才能从领到标有编号的大塑胶袋中拿出睡袋就寝。
附近社福中心提供洗热水澡的机会,也有不少清扫、举牌、发传单的临时或固定工作,让他们维持一定收入来源和公园的整洁。假日也会有慈善团体来发便当,无论街友或是来这边喝茶下棋的老人家,只要排队都可以领取,“很民主化啦!”
与艋舺公园隔一条巷子外,就是百来家的风化产业。阿强说,这样的情色文化可上溯到清朝,日治时期被称作“游廓”。如电影《艋舺》所呈现的,“有帮派聚集的地方,一定有性交易的场所。”直到1997年以前,这一带还有许多违章建筑都是娼馆,直到扁政府废公娼为止。
而那些生存到现在的,无包厢开放式的叫“阿公店”,有包厢不开放的是“饮酒店”。店家拜的神明是俗称猪八戒的天蓬元帅,往往要营业就得先疏通黑白两道的关系。在此工作的小姐至少有两、三千位以上,九成来自中国,一成才是台湾或东南亚其他国家人,不同营业时间和不同外貌条件的小姐收费都不同。
提到这些族群,阿强客观指出社会上当然有不同道德标准的声音。“她们多数是有说不出的苦衷,我个人观点是,人不应该有贵贱之别。坦白说,只要不偷不抢不害人,跟那些搞食安风暴的黑心商人相比,我觉得她们人格还高尚的多!”
23年的牢狱生活
阿强虽然并非万华本地人,但以前混黑社会逃亡时经常在此带活动。导览全程,路上不断有人跟他打招呼,亲密的喊“强哥”,“很多老朋友啦,谁的老婆谁的小三我都认识。”出生于南投的他,跟《艋舺》中主角的遭遇如出一辙,也是到台中求学时因为被城市小孩霸凌而加入帮派。如今年过65,讲起片中对万华角头黑社会的描写,他还是如数家珍到像在聊自己的往事。毕竟他口中聚集在万华的“五流”,流氓、流莺、流浪汉、流动摊贩和流动工人,他自己就做过“两流”。
1960年代,阿强的高中时期,台湾帮派的本省外省挂仍分别鲜明。他从台中的成功路一带撞球店接触到黑道,后来加入了本省挂的“百花小九”,又称“小九仔”。“我O型,个性冲动,每次都跟人打起来。那时候叫『太保学生』,后来很自然就被帮派吸收。”阿强说,“当时的打工就是帮老大打人、要赌债,或是拿保护费,至今文化也都差不多。”
“常常老大杀人,小弟就会被叫去顶罪。但因为我老大跟我是南投同乡,他妹妹就是我学姐,不好意思叫我顶罪。不然那时九个兄弟,有四个在学就被抓了。”阿强回忆,他就这样在圈内一直混到当兵。入伍后,他被分发到海军士校,因为逃兵,被判军法一年。之后回役到陆军,再逃兵,这次跑到台北的黑道圈。
台北混没多久,在酒吧遇到警察临检,因为恐吓罪被判一年两个月,军法再判逃兵一年四个月。然而看守所也关不住他,他又接连脱逃几次,直到某次因为跟日本人在酒家起冲突被抓,加上其他恩怨事件,一算被判了11年,在管训期满后被移监到景美的警备总部军法处,专门监听美丽岛事件的思想犯。林义雄、施明德、姚嘉文、吕秀莲和陈菊等人,全都是他看守所的“同学”。“我都跟他们说,可以讲的你就讲,不可以讲的你就用比的嘛,这样我也好交代。”
1981年,阿强又逃了,成为警备总部史上第一位脱逃犯。这次再被抓,他被判了八个月和两年的管训。1987年,他刚被放出没多久,再因持有枪械入狱,被判两年加管训。刑期服满后,他又在高雄KTV与人发生争执,这次一判就要11年。等到2001年出狱,阿强算算,不含管训,他这一生总共在监狱住了23年。
“我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大都是帮派之间的打杀冲突。每次坐牢,被抓也都自己扛下来,讲义气没供出任人。”阿强说,“当年的九个小兄弟,现在只剩三个,而且几乎都在牢里。路是人走出来的,人家说进黑道十个人有九个人没好下场,一点都不假。”
街友转型导览员
最后一次出狱时,阿强已经年过半百。他的母亲语重心长对他说“我已经快90了,你还有多少年可以被关?”这句话令阿强百感交集,也成了最终阻止他再回到黑社会的力量。“台湾话有句话说,你就算不孝,也要送你的父母上山头(指送终)。”
为了母亲,阿强人生终于首次尝试做起正经生意。本想前往中国闯荡,却又在生活刚上轨道时遭逢亲友背叛,经商失败负债累累。没了储蓄房子,也没了家庭,2007年,阿强回到台湾,因缘际会下开始了他的街友生活。但也因此,隔年发生的一个事件,成为他人生的转捩点。
2008年7月的一个夏天夜晚,阿强正在台北车站西区的停车场睡觉,外面雨声很大。同区还有个60岁的女街友也在休息,她长期没有盥洗、行为不像常人,依阿强判断应该患有精神障碍。那天晚上来了三个年轻人,见到她就是一阵拳打脚踢。
“我看不下去出面讲话,周围人多,他们就走了。”阿强说,“当天半夜两三点,我正在纸板上睡觉,他们拿着木棒回来,打到我吐血,五根肋骨严重扭曲,被送去派出所然后急转中兴医院。那时还没有健保,值班的主任医师当下决定不能见死不救,再把我交给社会局社工处理。”
这个命中大劫,也是转机开端。出院后,阿强因此认识了万华社福中心里,绰号“丐帮帮主”的志工张献忠。他帮阿强介绍在万华一带的清扫工作,一天500元台币的薪水,让阿强终于有了固定收入来源。2013年,张献忠又鼓励他参加万华社区大学开设的导览班,持续上课直到能以此维生。
“我记得第一次正式示范导览的那个晚上,他们告诉我,你97分,过关了。还说,我会是全亚洲第一个街友成功转型成导览员的例子。”阿强描述的好像一切还历历在目,“回想起来,这真的是因祸得福。我制造过这么多社会不安,最后却还是社会资源救了我。”
在城市角落找到生存之道
《艋舺》借用少年幻灭与蜕变的故事,描绘万华地方社会经历的转型动荡。丰盛的美好富庶年代面临外来现实的冲击,经历多次的转折浮沉,最终在历史潮流的冲刷中找到城市一角屹立生存。这些似乎也与阿强的人生经历,微妙呼应着。
“虽然现在金钱物资上不像以前混黑社会那么方便,可以天天花天酒地、吃香喝辣,但我觉得很充实。”阿强若有所思,“混黑社会的时候,看人看事的方式真的完全不一样,现在想想,其实那些都是自卑感。只要自己敢面对,跨过去了,就会开始觉得自己有点用处。这大概就是人生观的变化。”
如今的阿强身兼二职,除了当导览员,每天也会在古亭捷运站出口贩售大志杂志。除了工作和朋友请吃饭,平常反而会跟万华保持一点距离。然而年轻时讲究的义气,则是始终不变。“有人需要我,我能帮就帮,能鼓励就鼓励。除非一个人不想回头,那用三头牛拉他也拉不动。”
导览的最后,阿强站起来,确确实实与队伍中的每一个人握手,提醒大家走好。告诉他导览的很精采,他会很认真的反问“真的吗?”从他的言谈举止和谦和眼神中,实在很难想像当年斗殴耍狠的年少模样。《艋舺》导演钮承泽说,在片子的狂暴和悲伤背后,其实缱绻的是大量的爱与反省。不禁思考,这跟阿强现在感受到的,会不会是同样的东西。混完黑道,混完友情,也许人生最终要混的,还是面对自我的那一关。
我記得我上次最難忘的艋舺經歷:
價廉物美舒適的台灣製綿底褲、露宿者、怪叔叔和混合鯊魚,鰵魚和其他雜魚魚肚的魚多多….建議大家去台北有機會也去了解台北的另一面。
艋舺真是個好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