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你记得谁谁又记得你

没有人是无缘无故存在的,孤单只是人为的状态,荒岛上的鲁滨逊最终也找到星期五。

1 当小灰将林佳的情况告诉连城,连城没说话,转身走回自己的房间,关上门,没再出来。

连城无法不想起二十年前那场肝肠寸断的诀别。十香是在呓语中离世的,她呼唤着一些名字,说着似通非通的断句,仿似秘语与密咒。床畔围着父兄与姐妹,大家都无法接受十香已经失去清醒的意识,于是都静静听着,偶尔答上“嗯”,营造着他们是在弥留者对话的氛围。夜愈深,从十香口中吐出的片言只字,益发像来自遥远的、接收不良的发报机。当床畔的人醒悟出其中的讯息与自己的关系,都如遭电殛,即时崩溃痛哭,掩面奔出病房。

连城总是最冷静的,最后床畔只剩下他一人。那天晚上他戴着“保罗.纽曼”,期望宋云的祐护同在。他看了一下腕表,五时十五分,还有不到一小时,天就亮白。只要晨光照过病房,十香就可以熬过去——他是这样相信的。然后他就听见十香跟他说话——

如果我能接她的话说下去,是否她就会一直跟我对话,像从前一样,而我就能够把她召唤回来……?

我记得……

记得什么呢?连城一些头绪也没有。他轻轻握着她的手,等候着,可是十香再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而她的手心渐渐冰凉。连十香说的最后三个字就是,我记得。连城几乎疯狂,她要告诉我她记得什么?如果我能接她的话说下去,是否她就会一直跟我对话,像从前一样,而我就能够把她召唤回来……?

二十年前,连城没能召唤回十香,今天他生出了奇怪的责任感,觉得非要把林佳召唤回来不可。

2 小津奉命寻找一切可能将林佳召唤回来的人与事物。

然后小津发现,他一点也不认识林佳,也找不到跟林佳有密切关系的人。

没有人是无缘无故存在的,孤单只是人为的状态,荒岛上的鲁滨逊最终也找到星期五,《Cast Away》里的汤汉斯,甚至自制朋友不惜跟篮球对话。谁能少了关系?小津决定将一切归零。

小津抹去连家对林佳的记忆与印象,重新去发掘、认识林佳的一切。

3 小津向林佳住所的业主打探,知道达叔在按月为林佳交租。

小津去见达叔,达叔说起那个忙碌的下午,林佳如何穿过餐厅拥挤的人客,走到后门将装满千元纸币的公文袋交给他。

达叔让小津看公文袋,里面仍有够付三年租金的千元纸币。达叔一再强调,他一生人没见过没碰过这么多钱。

小津微微诧异达叔没将那公文袋据为己有,据说他家里还有个长期卧床的妻子……

达叔说,过去从未曾有人交托过我做这么重要的事情,我怎么可能不办好呢?

达叔其实并不认识林佳。达叔说,他总是错叫我荣哥。小津无语。

老迈的神父告诉小津,他记得一切,他几乎能背出历届毕业男孩的名字,但他不记得有一个叫林佳。

4 连城交给小津一张收藏多年的照片,十香的旧物,远镜头拍连家的露台,日暮时份,夕照中,小津从未谋面的十香和九健在露台上嬉戏。照片背后一行钢笔小字,“我第一次看见你”。那不是十香的笔迹。连城说,是林佳拍的。

照片取景的地方,应该就是连家对面的小山丘上。

小津走上小山丘,那里有一所历史悠久教会办的男校,小津找到早过了退休年龄的神父。老迈的神父告诉小津,他记得一切,他几乎能背出历届毕业男孩的名字,但他不记得有一个叫林佳。

小津问,要是他没毕业呢?

神父说,要是他没毕业,我就更会记住他了。

小津离开时,带走了一九九一、九二、九三届的毕业名录。

5 一九九一、九二、九三年自那所男校毕业的学生共一百二十二人。

这一百二十二人中,六人离世,五十八人移居外地。

余下的五十八人,二十人在大专院校或科研单位中工作,与林佳的生活毫无交集,对林佳来说,这二十人无异于生活在另一个星球。

冬甩煞有介事地盯着照片看,看着看着,人就有点放空。

可以为小津提供线索的,剩下三十八人。三十八人中,活动范围在中环、金钟一带的,有二十二人,当中有十二人,经常在兰桂坊出没。

小津决定从这十二人入手。

小津筛拣出这十二人,花了十四天。这十四天里,林佳仍在昏睡。

6 小津在林佳住所取走他的电脑,黑进去,列印他的照片,让那十二个有可能是林佳同学的人看。

十二个人看了,都说有点眼熟,都觉得应该是出入酒吧的时候碰见过,却没印象他是中学同学,更没相认过。

过了几天,十二人中的其中一个,自称冬甩的,回头找小津。他也是小津见的十二人中话最多的,不知道是不是刚离婚的缘故。

出来见面之后,小津就知道这冬甩其实是有点空虚,想找人说话。冬甩说,你是我认识的第一个侦探,我告诉别人,别人还不信呢……大概有点不好意思,就叫小津再给他看林佳的照片。冬甩煞有介事地盯着照片看,看着看着,人就有点放空。小津拍拍他,将照片收起,说,想不起来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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