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中,我去了柬埔寨旅游。临下飞机前,听到身后乘客嘱咐朋友:“记得调表,柬埔寨比咱慢一小时。”
慢了一小时的国度,日光干烈,但不用空调,吊扇呼啦啦运转,没有地铁,罕有电梯,除了脚,摩托和电动三轮(突突车)是主要交通工具,轿车拉游客外,也堆满菠萝,卡车装货,也运垃圾──纸皮或被压扁的塑料制品,被绳子扎成捆,堆成山,山顶再坐几个人,俨然一座城堡,轰隆轰隆,在树梢下驰骋,鸟与之擦肩。
夜晚六点,西边准时望见夕阳,一半天橙色,一半天淡粉,淡粉属于月亮,它缓缓从云里露脸。天底下,人凑齐,仰头看,等一条黑色小溪从半山腰的洞里溜出来,曲里拐弯,像电线,一路拉远──蝙蝠出洞。成千上万的小黑点,密密麻麻,像是谁拿着大刷子,在深蓝夜空,沿着同一条线,描来描去,不一会儿,整个夜就被描黑。夹行在水稻的公路上,没有路灯的夜不算黑,月亮一直跟在车窗边,偶尔经过一片紫色灯海,那是捕蜥蜴神器。远处,橙色星星好似吊坠,悬挂落河,车子驶近才知,那是天灯。天灯下热闹非凡,音乐如地震,人们拥挤在车辆的罅隙里,摇摆、闲聊、烧烤,庆祝水龙节。
慢了一小时的人,他们踩着拖鞋攀山,卷起长裤跳水,在泥浆里划龙舟,陷在树与树间的吊床中酣睡,驾着拖拉机,从挂着“美国中学”的自制招牌边悠扬而过。我就在镜头后面逐一望去,他们对我振臂欢呼。
我的地陪司机是还俗僧人
在柬埔寨,僧侣随处可见,小吴哥建筑群中最多,他们大多是孩童,由年长僧人领着,与其他游客一样,满脸好奇,时不时拿出手机,四围拍照,这般景象,让我自觉与神秘的宗教中人,一点也不远。
查阅资料才知,柬埔寨崇尚小乘佛教,以佛为师,大多男子成年后剃发为僧,入寺修读3个月后,可自由选择去留,而贫穷的孩童则可免费于寺庙住宿,以较低的学费接受教育。
在暹粒,为我接机的地陪司机,就是还俗僧人。他比当地人更黑一点,圆头大耳,慈面善目,只会讲一点中文,但努力向我讨教,拿出笔记簿,求我写下每一个生词的拼音,再反覆诵读,抑扬顿挫,神情认真,也会说相声报菜名一般,一连串念出景点中文名,让我想起电影《Down by Law》里,那个在监狱里也不忘朗诵英文的意大利男人。
与他午餐时,大家熟悉了,他主动说起自己的背景。“我以前在寺庙。”他拿出手机,给我们看旧照:他着橙色袈裟,在塔前,双手合十,很瘦。“我11岁就在寺庙里读书,日子很好,什么也不想,看着美丽的风景。”他继续说,“不过我已经离开十多年了。”离开寺庙后,他做过非政府福利机构的公关,每个月大概300美元,但同样的岗位,让欧美人做,月薪起码高出十倍。
“我家里还有两个弟弟,两个妹妹,妈妈很老,都等我去养。”他详细地解释,仿佛祈得佛祖原谅:“我希望他们能有好的生活,所以我离开寺庙,我得赚钱。”说到这,他又想起什么似的,欣喜地双手合十,对我诵着听不懂的经文,好一会儿,他停了,向我解释:“这是我之前每日都要诵读的,关于快乐的祷告。”说着,他又露出温和的微笑。
我想起在书里看到,吴哥的寺庙建筑上,雕像都有一丝莫名的微笑,面对绚烂的日月星辰,它们微笑,而灾难、战争、贫穷逐一来临,它们依然微笑。这微笑仿佛也渗透到暹粒的空气中,人的脸上、心里。
说我不是好东西的卖货女孩
柬埔寨的年轻男子似乎都在做地陪司机,女子则在景点卖货,明信片、冰箱贴、围巾、裤子、裙子、菠萝、菠萝蜜、小西瓜、冷饮,应有尽有。幼女多数以哀求的姿态缠绕游客膝间。
“买一个吧,姐姐。”“人民币也可以,姐姐。”“一人民币一盒明信片,姐姐。”“明信片,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姐姐。 ”她们见到游客就通通围过来,耐性差的走几步就换了目标,耐性好的会一直追随,直到游客行入景点大门,才转身离开,对着新一波的游客,重启哀求。
有一次,一个女孩追着我走了一阵,一直向我兜售她的裤子,但那种裤子我已经买了两条,实在不再需要,唯有歉意摇头,通常卖货女孩会识趣离开,不多浪费一秒在我身上,而眼前这位,倏地皱起眉头,小脚剁地,叉腰吼我:“你,不好,你,不是好的!”──我猜她是想说我不是好人,或不是好东西,可惜中文还未灵光。
听到她回归孩童本性,任性地表达自我,我忽然很开心。一路上所见的卖货女孩都以卑微的姿态对我,哪怕在我提出合影的要求时,她们也会羞涩地说:“你的皮肤白,我很黑,不好看。”
是啊,妹妹,你说得对,每一个消费贫穷的游客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请记住我这张坏蛋嘴脸,愿你一路叛逆成长,拒做奴隶,拥抱黝黑的肌肤,热烈地在阳光下奔跑,跑向独立与坚强吧。
泥塘边的跳水健儿
我11月去柬埔寨,似乎赶上旱季,暹粒的阳光干烈,沿路见到塘,水不深,浑浊,远远望去仿佛泥浆。尽管如此,我仍见到有孩子的小脑袋从浑浊的水中冒出,一仰一潜地游动。
在暹粒的第二日,驱车去往女皇宫的途中,我碰上四五个一起玩水的男孩,他们赤裸上身,追逐着攀上塘边木栏杆,再迫不及待地纵身一跃,跳进水中,前仆后继,乐此不疲,直到望见附近的我对他们举起相机,才定格下来,交头接耳,露出狡黠笑容,其中一个带头对我重覆高呼着一个词,我最初听成“潘多拉”,听多了才会过意,他们在说“One dollar,one dollar!”。
我立刻收起相机,逃回车里,示意司机快快开车,像是众目睽睽下的贼,抱头鼠窜。随后我想,我在怕什么呢?此刻回看照片,我才发现,跳水健将没穿泳裤,他把长裤裤脚挽了起来,阳光穿透他黝黑肌肤,根根肋骨,清晰可见。
竹火车轨道旁的模特儿
下午一点,炎热,一个女孩静立在马德望的竹火车铁轨旁,依着闪闪发亮的丛林,或许她在绿荫下纳凉很久,或许她刚穿越密林而来,谁知道。
她身子纤长,五官精致,望着陆续而来的游人,不叫卖,不好奇,宛若一尊陶人。
“真漂亮啊。”我忍不住赞叹,并与其他游人一起,举起相机,像是端起捕捉珍禽野兽的麻醉枪。她并不惊慌,也不喜悦,慢条斯理转过头来,身子微侧,摆了几个pose,当真像是模特儿了。
不一会儿,远方驶来一辆竹火车,车上坐着一对白人夫妇,身后站着本地司机,夫妇见到我们,振臂欢呼,她闻声,从容侧头,凝视远道而来的客人,及他们的手舞足蹈,似笑非笑地挥手回应。
夫妇到站了,我便上车,眼前的女孩被甩在铁道后,我再回来时,也见不到她了。此刻回看照片我才留意,原来她手里拎着一袋巨大的冰块。
瘦牛
柬埔寨的牛都很瘦。我问地陪司机,都什么人才养牛?
“没有工作的人就养牛。我之前也养牛,现在做导游就没有时间养了。”
“养牛用来耕地吗?”
“也不是。用来吃。卖牛肉。”
“为什么这么瘦啊。”
“它们减肥,哈哈。”司机开了个玩笑,随后又解释:“很久没下雨,草太干,不好吃,它们不爱吃。”
铁笼制成的摩天轮
在暹粒的最后一日,我决定去当地邮局寄明信片。
下午五点,我坐在突突车上,驶过夕阳下的风,远远听到音乐,以为附近的酒吧提前营业,司机忽然停车,说这就是邮局了。我下了车,走近才见到,刷着鹅黄色油漆的邮局门外,立着巨型音响,吼得正欢,大地微震,夕阳下有一串色彩在快速旋转,直教人晕眩。
我躲入邮局内,清净多了,只有一人工作,吊扇呼啦啦地,不热。她靠在一条长长的柜台上,温和地替我将一封封明信片贴上相应的邮票,放入箱子,再双手合十表示感谢。
我再出来时,那旋转的一片停下来──原来是五颜六色的小车,还有由铁笼制成的摩天轮,孩子们转去蹦床玩耍,在地震一般的音乐中,大人则坐在烧烤炉边闲聊,时不时看我。
开车去过琅勃拉邦,暹粒貌似和那里很相像。
大都市居民可以把这些当成一种生活的点缀,但是恐怕没人愿意真的去长期过这种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