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讨海人为什么遇上海盗?遇上了怎么办?

一旦遭劫,由于政府能力有限,除了向北京求援,只能寻求专业的谈判公司,他们能找到正确的对口,与海盗进行谈判。
台湾

2012年初夏,高雄籍渔船“旭富一号”静止在索马里(台译索马利亚)霍比奥(Hobyo)港边。另一艘在阿曼注册的台湾渔船“Naham 3”的船员从海岸另一边走来,以流利的英文向旭富一号船长吴朝义开口:“我们的抽水马达坏了,可以跟你们借来用一下吗?”

“没问题。不过,你们的船长呢?怎么没看到他?”

“死了。第一天的时候就被打死了。”船员面无表情地回答。

一旁的索马里海盗注视着两人的动作,因吸食卡塔叶而彻夜未眠的双眼布满血丝、胀得通红。吴朝义默默地将抽水马达交给对方,将这讯息牢牢地记在心底。因为他知道,再多问两句,下一个命丧印度洋海岸的,或许就是自己。

两艘一前一后被劫,同样被监禁在霍比奥港的台湾渔船里,旭富一号2010年12月被劫,船员在2012年7月成功交付赎金获释,吴朝义连同船员平安回家;2012年3月26日被劫的Naham3,船员直到2016年10月才获释,轮机长沈瑞章一行经过广州返回台湾。

Naham3船员返回台湾,连带让旭富一号的遭遇重新回到台湾民众的记忆里,提醒公众关注远洋渔民冒着被海盗劫掠,甚至杀害的风险,搏命捕鱼,却又得不到本国政府保护的凄惨景况。

从2012年4、5月间,旭富一号和Naham3这两条同遭海盗劫持的台湾渔船在霍比奥港命运交会的时刻,事实上也正是索马里海盗最猖獗的时期。

从捍卫渔业资源到绑架勒赎

索马里海盗的劫掠、攻击行动约莫起自2008年,原本是攻击进入该国200浬专属经济水域的船只。直到2010年间活动范围开始急速扩张,最远甚至到1800浬以外的印度洋西北部及西南部。

海盗出没的范围,这片海域原是各国渔船追捕大目鲔的渔场,2010年开始,这些渔船自己成了“肥鱼”。海盗以灵活的小艇与强大的火力占领渔船,绑架船员,向家属要求100万至600万美元(约772万至4631万港币/3194万至1.9亿新台币/684万至4104万人民币)不等的赎金,成为世界各国海员的共同噩梦。

无武装的商船或渔船为了防范海盗,经常绞尽脑汁为船只设计防御措施,但却也常徒劳无功:

有船只用铁线圈围住船舷,通上高压电,海盗直接拿衣物盖住铁丝网,一样灵活地爬上船去;

船只用高压水柱反击,海盗的小舢舨一面左闪右躲,一面拿AK-47步枪对控制水柱的船员扫射,迫使船员离开操作位置。

吴朝义甚至亲眼见过,有丹麦船只采用了“龟式反击”——在船舱内以全钢板打造“避难室”,万一海盗登船,船长会按下警报器按钮,向邻近的军舰求援,全体船员再躲进避难室拖延时间。不料海盗发狠,直接在钢板淋上汽油准备火攻,逼得船长出舱投降。

旭富壹号船长吴朝义。
旭富一号船长吴朝义。

这些好勇斗狠的索马里海盗究竟从何而来?当旭富一号、Naham3号与其他7、8艘各国渔船被绑在霍比奥时,包括“印度洋鲔类委员会(IOTC)”等国际渔业组织在非洲的塞舌尔(塞席尔)举行“海盗对印度洋渔业之影响”国际研讨会。

索马里临时政府渔业局代表在会议上提出的报告指出:索马里自1991年爆发内战后,便几近处于无政府状态,沿岸海盗原是一般渔民与正规军警,眼看着国境边界崩毁,良好渔场的水产资源被外国船竞相捕捞,心生不满。

更雪上加霜的是,意大利的工厂竟然趁乱把有毒的废弃物质海抛到索马里海域,许多渔民吃了海中的鱼,开始出现身体不适的奇怪症状。2004年,索马里海岸发生海啸,将废弃物质大量抛向陆地,渔民捡拾海漂废弃物后,发生多起当场死亡或颜面溃烂变形的中毒事件。

索马里临时政府渔业局指出,最初,沿岸渔民只是自主组成巡守恐吓队,企图阻止欧洲工厂来此海抛有毒废弃物,也捍卫沿岸渔业资源,仅只于威胁,也没有绑架来往船只。但很快地,海盗开始接受投资,演化成有组织的抢劫行为。自2000年中期后,几乎已经没有工厂敢再来此地丢弃有毒废弃物,而原本的“民间海岸防卫队”也开始自我进化,成为绑架勒赎的海盗。

索马里海盗问题最严重的期间,西印度洋有约3年时间没有渔船敢前往作业……直到2011年下半年,少数渔船为求利润,冒险重返西印度洋作业,却因为没有竞争对手,意外地得到丰收。但悲哀的是,这批由台湾渔船赌命捕来的鲔鱼,获利却远不如预期。

索马里海盗的行为,严重打击印度洋鲔鱼延绳钓业。如果比较2010年和2007年,日本、台湾及南韩的作业船数,分别减少39%、54%与27%。有些鲔钓渔船开始转往太平洋、大西洋作业,但仍有不少渔船甘冒风险前往作业,不幸被掳的案件也时有所闻。

这些渔船的选择,乍看之下令人相当费解:既然索马里海盗多半只在印度洋海域活动,那为何不远离此一区域,转向大西洋、太平洋水域作业?为何明知海有盗,却偏向海盗行?

台湾鲔鱼公会理事长谢文荣分析,转换洋区作业说来容易,实际操作非常困难。一来渔船在各大洋区作业,必须受到渔类配额的规范,每艘渔船都有自己的固定洋区及作业方式。要转换必须与其他渔船业者商量互换。

再者,印度洋的作业船如果移动到其他渔场,很可能就必须改捕其他鱼种,但若更改捕捞鱼种,包括渔具、渔法与渔饵都必须全套换新,船长是否愿意配合、适应,都是未知数。千辛万苦转换洋区之后,因此转盈为亏的业者亦所在多有。

谢文荣回忆,索马里海盗问题最严重的期间,西印度洋有约3年时间没有渔船敢前往作业,形同实质休渔。直到2011年下半年,少数渔船为求利润,冒险重返西印度洋作业,却因为没有竞争对手,意外地得到丰收。但悲哀的是,这批由台湾渔船赌命捕来的鲔鱼,获利却远不如预期。在这批渔获运往日本市场期间,由于“西印度洋复渔”的消息传出,众多的运搬船预定舱位,日本买主预测渔获量将丰收,高估供给量,反而压低鱼价,造成大目鲔鱼价下跌4成。

另一个因素是台湾渔船冒险抢进印度洋的期间,也同时是“安倍三箭”射出期间,日圆兑台币汇率由2011下半年的0.39左右一路下滑至0.28。谢文荣感叹,最后这批“赌命之鲔”带给业者的收入,仅有当初预估的6成。

旭富一号和Naham3,就是在这段最高风险的期间抢进西印度洋,以命相搏却不受幸运之神眷顾的输家。

不过,若稍微跳脱“人类中心”主义,索马里海盗虽然是跑船男儿的恶梦,却可能是印度洋鲔鱼眼中的救命恩人。1990年代,印度洋的大目鲔渔获量一度高达 16 万公吨之纪录,远超过“可持续生产条件下的最大捕获量”(Maximum sustainable yield,MSY)13万公吨。但2010年因海盗问题渔获量大幅降到8.7万公吨,大目鲔族群得以休养生息。但随后各国海军进场围剿海盗,渔船重返印度洋,2013年渔获量又上升至11万公吨,过度捕捞的危机再现。

图为六名海盗在索马里海岸攻击法国军用供应船后被捕。
图为六名海盗在索马里海岸攻击法国军用供应船后被捕。

护渔与国力息息相关

海盗令渔船闻风丧胆,不敢进入渔场作业,究竟谁才是他们的克星?答案是俄罗斯和印度海军。

吴朝义说,在海盗眼里,俄罗斯海军非常剽悍,说打就打,火力超强,让海盗相当忌惮。

印度海军更是“鬼见愁”。吴朝义回忆,他带领的旭富一号曾经被海盗挟持成为“海盗船”,但只要一航行到印度外海,海盗就命令吴朝义要赶快掉头。“海盗说,印度海军很可怕,登船之后,会把海盗的衣服、内裤全部都脱光抢走,财物洗劫一空,连船上的油都抽光。”最后将海盗反绑,丢到凿了大洞的救生艇上,活活将海盗淹死,“他们告诉我,印度海军比海盗更恐怖。”

但号称世界超强的美国海军,海盗是不怕的。因为美军多半遵守国际法规和交战守则,不会轻易发动攻击。

“有一次,我们遇到美国驱逐舰,驱逐舰一直呼叫‘旭富一号、听到请回答’。海盗拿枪抵着我的头,叫我回答本船已被挟持,船上有人质,不要轻举妄动。”吴朝义只好如实回覆。美国海军一听,便要求海盗返回索马里陆地,军舰则贴着旭富一号平行航行,并不断向周边渔船广播,“本船已经被海盗控制,立刻远离,不要靠近!”美军无法拯救旭富一号,只能消极让其他船只避开。

说到底,护渔仍与国力息息相关,此时,台湾远洋渔业“小国开大车”的窘境便崭露无遗。当海盗大举来袭,各国驱逐舰艇多半优先救援自己国家的船,没有本国军舰护航的台湾船只,如同海上的孤儿。

2009年,时任陆委会副主委的赵建民一度公开表示,国安单位正评估要派遣军舰前往亚丁湾护航。事实上据军方知情人士透露,台湾海军当时确实着手将登陆舰“旭海号”改装为油弹补给舰,计划和拉法叶舰编组前往印度洋护渔,人员训练已经完成,但最后仍然放弃。外交因素是原因之一;另一方面,台湾海军缺乏海外基地,整补不易,无法支持长期护渔行动则是更实际的难题。

尽管曾经被海盗劫持,几乎命丧非洲,但吴朝义为了生活,再度出发到南非开普敦跑船。时至今日,我们希望他谈谈“台湾政府还能如何修法、改进?”吴朝义从南非送来一行心灰意冷的回覆:“算了吧,不说也罢。”

台湾渔船一旦遭劫了怎么办?自己政府能力有限,除了向北京求援,只能寻求专业的谈判公司协助。

作家黄威翔着有《遭遇索马利亚海盗——旭富一号事件》,他曾经深入访谈吴朝义,在Naham 3被劫持时,他也协助家属四处陈情,成为意外踏进这个领域的“海盗救援专家”。

黄威翔透露,谈判公司其实都是佣兵单位加上国际掮客,佣兵提供武力保护,掮客负责调度资金,美国黑水(Blackwater USA)便是其中一家知名的业者。黑水现更名为Academi,是一家私人军事、安全顾问公司,提供精良的武器与佣兵服务,是美国在伊拉克与阿富汗的军事任务承包商。在海盗劫持事件中,谈判公司有能力在索马里找到正确的对口,与海盗进行谈判。

图为霍比奥的一个海滩,一名海盗带着武器。
图为霍比奥的一个海滩,一名海盗带着武器。

黄威翔分析,一般渔船被海盗绑架,最后赎金成交的行情落在100万美金到200万美金之间。对渔船公司来说,100万美金其实不算天价,跑船3、4趟就可以回本。“海盗一开价,一定会从500、600万先起跳,谈判公司就会说这样不行,就从20万、40万开起。谈判(公司)有一本教战守则,(船员)被抓了第一件是一定要哭穷,说船公司没钱,老板年纪大了,生病了,老板不会救他们。海盗就会觉得谈不成,就会强制中断电话,回头虐待船员,逼迫家属或当地政府早日接受赎金价码。”

与陆上的绑架勒赎案相比,索马里海盗案件变数更多。“海盗也会黑吃黑,人质会被易主,可能从三头目转移给二头目,这样一来,原本的谈判都会作废。”虽然旭富一号的船东算是有道义,对吴朝义承诺“一定救你们回来”,但吴朝义等到最后,身体与心理都濒临崩溃边缘,最后一次通电话时,他请谈判公司转告老板,“就100万美金,海盗说他不反悔,你赶快付吧,付了钱如果我们还是不能得救,那是我们的命,就死在索马里,不用再救我们了!”

价码谈妥后,付款方式也有窍门,每一批海盗处理金流的方式不一样。劫走Naham3的海盗使用指定汇兑,旭富一号的海盗则是指定“在边境用包裹把100万美金用直升机空投。”与海盗交涉的过程不比陆上的绑匪,不存在“一手交人一手交钱”的文化,如果海盗要坑人,家属与谈判公司也束手无策。

即便到了最后付款阶段,都仍有可能节外生枝。黄威翔回忆,2014年底,Naham 3家属一度很高兴地告诉他,谈判已成,海盗开价100万美金,要放28个人回来,海盗突然又临阵反悔,“他们说,这100万太少了,船长的尸体还在我们手上,一具尸体加20万,要吗?”马上遭到谈判公司拒绝。“谈判公司说,28个人100万,一具尸体20万,海盗不介意再多制造几具尸体,这绝对不能谈。”谈判破局,海盗又再度中断连系,让Naham 3家属希望再度破灭。

一来一往之间,Naham 3的船员拖了4年多才顺利离开索马里,返回故乡。“按照谈判公司一般评估,通常被海盗挟持的人质,因为生活环境过于恶劣,容易生病死亡,通常活不过2年,吴朝义撑了1年半,就已身心俱疲,Naham 3是目前国际上被海盗绑架时间最长、最后仍成功获释的案例。”黄威翔说。

渔船被劫之前,台湾政府无力护航;不幸被绑之后,国力的较劲仍然落于下风。一位曾经居间协助救援的人士透露,万不得已的时候,他也建议家属到北京找海协会帮忙,“依靠中国比依靠台湾政府有用多了。”

尽管曾经被海盗劫持,几乎命丧非洲,但吴朝义为了生活,再度出发到南非开普敦跑船。时至今日,我们希望他谈谈“台湾政府还能如何修法、改进?”吴朝义从南非送来一行心灰意冷的回覆:“算了吧,不说也罢。”

武装民兵和一些海盗在Hobyo的海岸边。
武装民兵和一些海盗在Hobyo的海岸边。

讨海人有坚定的信仰

或许正因为意识到“谁都不一定可靠”,台湾讨海人信仰愈深,没有随着时代进步而淡化。吴朝义回忆,他被绑架的过程,一路保持冷静,谨慎小心,不愿触怒海盗,就是希望活着回台湾。唯一一次情绪失控,与海盗扭打,就是为了妈祖。

吴朝义跑船10余年,总是随船供着一尊妈祖神像,是他在海上的心灵寄托。被海盗劫船后,吴朝义依然维持每日早晨上香祭拜的仪式,并未改变。海盗群中有一个信仰伊斯兰教、身材肥胖的海盗,被船员私下取名叫“阉猪”,对于吴朝义“敬拜偶像”的行为特别不以为然。“他就拿着枪瞪我,说那是假神,你拜什么?我也不理他,就拜我的。”

岂料,有天早上起床,吴朝义竟发现神龛上的妈祖不知去向,心知不妙,他质问阉猪,“是不是你干的?”阉猪也爽快地承认,“神像已经在海里了。”

吴朝义回想,他当时情绪激动,心想妈祖跟着他跑船10多年,如今竟然在海里,“我只想杀了他!”两人扭打,马上吸引了其他海盗围观,众人七手八脚地制服吴朝义,把他绑在船上。吴朝义当时已不顾一切,“这对海盗来说,是叛乱的行为,可以马上枪毙。但我也不想管了,还是继续大骂,说我要杀了你,你这混帐!”

骚动惊醒了现场的海盗“主管”,询问吴朝义,究竟发生什么事?主管听完原委后,竟然将吴朝义松绑,改把阉猪五花大绑,训斥他“船长是这艘船的领导人,我们能不能顺利完成这票,全都靠他,你现在无缘无故去激怒他,万一事情生变,你能负责吗?我们要怎么跟上面的(投资人)交代?你根本没有资格当海盗。”接着,主管遣快艇把阉猪送回陆地上,回头告诉吴朝义,“你再也看不到这个人了。”

“或许是妈祖保佑吧。”想起这唯一一次可能致命的冲突,吴朝义如此作结。

重回海上讨生活的吴朝义,如今依然是虔诚的妈祖信徒,却再也不敢接近海盗猖獗区域,“我现在只到纬度30度左右的海域捕长鳍鲔,风浪比较大、作业困难,但起码没有海盗!”恶劣海象阻绝了海盗以小舢舨快速接近渔船的路径——那是吴朝义此生再也不愿看见的画面。

事实上,海盗的活动范围也发生了移转,当索马里海盗逐渐销声匿迹,马六甲海峡成为新热点。在印尼、马来西亚、菲律宾苏禄海域,岛屿众多,航线曲折,方便海盗逃逸藏匿,更不幸的是,当地活跃的政治激进组织阿布沙耶夫(Abu Sayyaf)似乎也开始对海盗业务感到兴趣,犯下多起劫船绑架勒赎案件。此处同样是台湾渔船作业海域,过往便曾因此常与菲律宾发生冲突,现在还必须面对海盗威胁,台湾船员“赌命捕鲔鱼”的场景,未来或许仍要持续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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