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身缅甸的华裔电影导演赵德胤很会讲故事。只不过,他从来不说“从此他们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那种故事。有时,他活得戒慎恐惧,总觉得那些真实故事的主角就站在身后,盯着他看;就怕一个不小心,没把故事说好,辜负了那些人的颠沛流离。
在他所熟记的故事里,被改编成《再见瓦城》(英译:The Road to Mandalay)的那件事,仅是其中之一。事发那年,赵德胤九岁。
1992年的某个深夜,家里的门咚咚响起。邻村闹出人命,死者家属低调不愿报警,摸黑赶路,找到赵德胤的父亲。赵父在战争年代自行习医救人,当夜的任务,却是助人在下葬之前留个全尸。
“(死者)被发现时,已经尸首不全,我爸去协助处理,把身体缝起来。”赵德胤回忆,当时只知一对男女在泰国认识,打工后存了一笔钱,返回缅甸结婚,婚后不到一周,就发生悲剧。
谁也没料到,十多年后,那个九岁男孩不但忘不了这个故事,还将它改编、搬上大银幕。更令人不敢置信的是,缅甸国务顾问兼外交部长翁山苏姬及其政党推动解除禁令,《再见瓦城》日前通过层层审批,成为第一部突破长达50年禁映令、反映现实且带有批判政府色彩的电影。2016年11月7日,该片在有百年历史、可容纳700人的仰光古迹“Waziya”电影院举办缅甸首映。
不仅如此,赵德胤更以此片入围2016年金马奖最佳剧情片、最佳男女主角、最佳原著剧本等奖项,同样由他执导的纪录片《翡翠之城》也颇有斩获;突出的表现让他得到“年度台湾杰出电影工作者”的奖项肯定,今年不到35岁的他,无疑是近年华人电影圈最具潜力的年轻导演之一。
真实事件,缅甸华人血泪台湾梦
2008年,定居台湾的赵德胤返回缅甸寻找剧本素材。他锁定这起家乡发生的事件,循着既有的记忆和线索,找到当事人的父母、亲友,进行深度访谈。
他频繁奔波于台缅之间,花了许多时间进行采访,光是不重复的累计访谈人次,就超过100人。而这百余人的口述资料,被翔实记录在录影带、录音档和笔记本中,又由他自行编辑梳理,撰成采访日记,“交叉比对”出当时的历史背景和社会氛围,逐渐拼凑出完整的事件始末。
赵德胤出生于缅甸与中国交会的城市腊戌。16岁那年,他离家赴台就读,成了乡亲眼中极少数的幸运儿。要知道,在腊戌,多的是想脱贫想到发疯的人;常见的赚钱方式便是偷渡至邻近的泰国打工。其中,不乏抱有远大“台湾梦”的人们,设法在泰国办理假证件,忍受层层苛刻的磨难和剥削,只为渡台。
《再见瓦城》描绘的故事,正是在这样的时空背景下,延伸出的情节。一对年轻男女各自从腊戌到曼谷打拚,相识之后相恋,男方希望结婚,于是努力攒钱,希望返缅后做点小生意;女方却想到大城市再闯一闯,甚至远走台湾。贫穷和欲望,铺陈出这起悲剧的导火线:她想拥有世界,他的世界只有她。
但赵德胤又说,悲剧始终来自人性,无关阶级。“我觉得世界上有悲剧,不是因为你穷,不是因为你是劳工或移工,富人的世界,仍然会发生悲剧。”“人就是会犯错!我们为什么犯错?因为人性里面,就是有性欲、有暴力、有嫉妒、有控制欲、有占有欲,同时有善良、有仁慈、有对于浪漫甜蜜的向往。”
赵德胤拍电影,像是拍摄人生实境秀,作品脉络与个人生命轨迹不停互文。例如,他对《再见瓦城》女主角“莲青”的角色设定,即是以曾偷渡泰国、性格强悍的亲姐姐为原型,加以扩充。片中几近写实的偷渡画面,是他从访谈姐姐中得知的细节;纺织厂的工作型态,则是从对哥哥、工人们的访谈归纳而来。
为了让饰演“莲青”的吴可熙充分理解电影时空背景,赵德胤甚至拿出大姐早年写给他的家书,要她细读。
“读那些信,每封都是看了一行,我就想哭。”吴可熙举例,信中充满姐姐对家人的爱,诸如“亲爱的Midi(赵德胤小名),姐姐现在正在曼谷的珠宝店打工,你一定要好好念书,我存了钱,买了你喜欢的球鞋给你。”又不时问“爸妈有没有吃饱?”这已经够催泪,赵德胤还“同场加映”,掏出泛黄的家人合照,告诉吴可熙:“这在我姐偷渡前拍的,她一想家,就看这张照片。”
就连拍张全家福,背后也有诸多辛酸,摊开所有旧照片,家人没有一次到齐。他回忆,当时为了生计,家人四处飘荡,父母曾去玉矿卖面,后来卖过豆芽、豆花、豆腐、小吃,还曾偷渡到中国,买一台脚踏车骑回来缅甸走私。
每回拍照前,赵家人慎重其事,赵母总得低声下气跟邻人商借衣服,“因为他们的衣服比较好,我们拍照想要漂亮一点……”年少的赵德胤,每晚睡前都幻想,一觉醒来,贫穷就从地球上消失了,“我希望衣服变好、希望家变好、希望世界变好。”
赵德胤今年33岁,对话起来,却像个老灵魂,早熟、深沉,必要时,适当地展现世故。他也不否认这些,对着记者说:“我年纪没大你多少,但我可能已经体会过你的曾祖父的世界。”
他很容易开启“忆当年”的话匣子。“小时候,缅甸实行社会主义,早上我要去福利社领米、领奶粉;晚上,每家要派一个男生跟军人守夜,军人拿枪、我们拿刀。周末,军人可以去任何人的家,调派任何人去军营里面打扫垃圾。戒严时期,如果小朋友出来走动,军方可以任意抓你去上战场……”
你的魔幻,他的人生写实
贫穷与匮乏,替赵德胤的创作添加灵感。例如《再见瓦城》片中出现巨型蜥蜴,身长达250公分,隐喻罪恶与错误,被外界誉为“魔幻写实”。
但赵德胤却摇摇头:“这一点也不魔幻!你们所说的『魔幻』,是我们的生活写实。”
他解释,当地土话称这种蜥蜴为“四脚蛇”,常见牠们四处爬行,平日爱吃腐臭血腥食物,常在民宅、臭水沟出没。若家中有死老鼠,门窗又没关好,回家时客厅里可能就躺着一只“四脚蛇”,对居家环境较差的居民来说,再常见不过。
大尾蜥蜴摇摆现身,舌尖如同毒蛇吐信,这些其实是原始剧本没有的情节。《再见瓦城》演员原以泰国工寮充当宿舍,比照工人住宿;未料周边环境脏乱,常有大蜥蜴扑向门窗,演员和工作人员吓破胆,纷纷要求搬走。众人还没在惊恐中回神,赵德胤已从中迸发灵感,决定在片中加入这个元素。
独立制片时期,他总是面临预算捉襟见肘,曾说:“向往有钱能买张够大的画布,手边有足够颜料任我挥洒。”《再见瓦城》被抽掉部分预算后,实际到资约新台币3500万,剧组规模最大时期高达200人。问他这是足够大的画布吗?他想都没想就答:“当然不是。”
“(现有资源)只是一张A3输出纸,能干嘛?颜料也不够,只能用麦克笔画个素描。”赵德胤说,拍电影永远是在资源不足的限制下,以创意去解决问题。没钱,就考验导演的直觉和判断;《再见瓦城》原订拍摄65天,最后紧缩到25天,一场戏原订拍十次,最后拍两次,不仅演员压力大,工作人员更是人人紧绷。
土方法,磨练男女主角
让演员住工寮,不单单是因为预算吃紧,赵德胤要求男女主角柯震东、吴可熙融入在地劳工文化,这仅仅是他祭出的“土方法”之一。
“『洗碗』要有状态。我跟吴可熙讲,妳那手臂要粗一点,洗的动作要俐落一点。”开拍前的准备期,赵德胤替剧中饰演洗碗工的吴可熙安排“洗碗特训”,这一特训,就是半年。
吴可熙隐藏演员身份,一边学泰文和云南话,一边在公馆滇缅餐馆“上班”,同事全是来自泰国、缅甸的华侨。她曾在上菜时被眼尖的民众认出,一桌人冲着她喊:“妳是不是三妹(电影《冰毒》里的女主角名)?”
被赵德胤戏称“富家小孩”、在家不用洗碗的吴可熙,坦言刚开始还觉得新鲜,训练到后来,“琐碎无聊又痛苦”。兼做内外场的她,洗完碗还要打扫餐厅。她曾不小心打破碗盘、弄脏客人衣服、被客人丢钱;就连上个泰式柠檬鱼,也因在客人面前无法成功将火点燃,挨了白眼又被骂。
餐厅大厨不忍,亲自教吴可熙洗碗秘诀,她镇日埋在堆积如山的碗筷堆中,洗得愈来愈顺手:“原来真的有『快速洗碗』和『快速收拾碗盘』的方法!我学会之后就赶快洗完、赶快下班!”
而对柯震东展开特训,他也耗费一番苦心,“我用柯震东是一个很大的冒险,冒险不在于票房,而在于你要把这个都会小屁孩,透过演技的提炼,变成一个有担当的朴拙劳工。”但他话锋一转又说,直觉就是告诉他,要找柯震东担纲男主角“阿国”,反正拍电影本身就是在冒险啊。
英国奥斯卡影帝丹尼尔戴路易斯演出《林肯》时,曾要求身边所有人平日唤他“林肯”或“总统先生”,维持18世纪美国口音长达数个月,过起“林肯的人生”。赵德胤想把柯震东变成“阿国”,几乎采取“强迫灌输”手段,勒令“今天开始你就是劳工”。既是劳工,就必须住在工寮,拍摄期间也没有助理、经纪人随行。
“首先要从观念上的教育开始。”培训初期,赵德胤除了替柯震东安排语言课程,还带着柯震东去华新街采购泰缅便宜泡面、分享家族故事,甚至带柯震东回缅甸老家,当着他的面,向母亲磕头拜别。
“我觉得这些训练对柯震东影响比较大,毕竟以前没人要求他这些。”赵德胤说,通过层层训练,他才告诉柯震东“好啦,那你去想办法买机票”、“没有什么商务舱,就搭经济舱。”柯震东傻眼,面有难色表示粉丝会对他拍照,赵德胤答:“那是你的事啊,要不是你穿得那么嚣张,谁要拍你?”
其实赵德胤自己清楚,艺人出国工作,为了工作表现,通常搭乘商务舱;只不过,他坚持柯震东必须培养“劳工的状态”。他笑说,这种特训方法看似土到不行,好莱坞还是不少演员是这样自我要求的。
专访赵德胤,谈的明明是电影,却意外发现,他最常把“教育”挂在嘴边。短短两个小时,提及十多次“教育”,其次是“医疗”。
“我比较唠叨,”他说,对演员基本要求是守时,“演员如果迟到,我会讲一天的道理,我会质问他们:『你们懂不懂得感恩?』”他曾对柯震东说:“你们这些人都没苦过,长得好看,那是你运气好,不代表你厉害。”
就算使用激将法,赵德胤也说得慢条斯理。谈到电影教育,他要求男女主角都要看过他提供的百部电影片单,“我讲一百部,他们没看过一部,我说那你们完蛋了,你们就靠出去拍拍照、乱讲一些八卦就当明星了,我跟柯震东说你这样不行啊,这一百部电影你要看完。”
《再见瓦城》开拍前,仍有人持续推荐主角人选给赵德胤,甚至直言不看好选角布局,有声音说柯震东不适合,有的说吴可熙没票房,还有人“劝告”他:这样组合很危险。
但赵德胤才不管这些,他习惯跟随直觉走。同时,他会回头会告诉演员:“就算全世界都不给你机会,你都要每天做准备。”又不时抽问吴、柯两人:“当演员的本质是什么?你们的功课是什么?”
众人有目共睹,赵德胤会在电影筹备期做足功课,拍摄时,又推翻先前的规划。拍摄《冰毒》、《翡翠之城》等独立电影,他几乎没有剧本;即使《再见瓦城》是他第一部有剧本的电影,也常即兴添加“不在本里的东西”。
“他有很强烈的直觉。”吴可熙观察,赵德胤在拍摄期具有惊人的爆发力;这种灵活的调度方式常吓坏工作人员。例如在泰国拍摄时,就有泰籍工作人员常问:“怎么又跟昨天开会讲的不一样?”
“泰国制片习惯按表操课,赵德胤一来他们全慌了,就我们几个老班底受得了,每天都在安抚这些人(新进剧组)。”与赵德胤结识20年、同为缅甸华人的王兴洪,自学生时代起,就参与赵德胤多部电影拍摄,早习惯这种“自由发挥”的风格。
但这种风格其实是被匮乏环境逼迫出来的。王兴洪说:“别人拍片是『要什么就有什么』,我们向来是『有什么就用什么』。”
王兴洪也透露,学生时期,就读台科大的赵德胤,若有关于电影的新想法,会立刻跑到隔壁的台大宿舍,拉着王兴洪分享电影梦,“他(赵德胤)训练讲故事能力,我训练耐心、想像力。”如今,为了想出好剧本,赵德胤常把自己关在浴室寻找灵感,热水澡一洗下去,就是三个小时。
“我follow我的灵感,摄影师或其他人如果不同意,我没时间解释,会很固执去做。”赵德胤自承,曾因此和伙伴大声理论理论,甚至吵架在所不惜,“直觉是情感的延伸,如果情感套不进去作品,就没有认同,那你根本不该去拍。”
他曾说,过去独立制片方式都是打游击;仔细想想又说,也许连打游击都称不上,“野马脱缰的乱搞,搞到哪里算哪里,大家都不知道在干嘛。”
大家都不知道在干嘛,那倒无妨。独立制片替他带来最珍贵的一课,就是临机应变,“什么都很好”。《再见瓦城》拍摄期间,一场戏设定女主角求职失败后,在烈日曝晒的路旁躁郁难耐,孰料一开拍就下起大雨,众人准备收工,赵德胤却执起导演筒。“大家要撤了,我说不要撤,这更好!”他笑着说,求职失败后在滂沱大雨中伤心哭泣,这还有比这更狼狈的画面吗?
这种“跟着直觉走”的作风,其实源于大导演李安和侯孝贤给他的启蒙。2009年,赵德胤在金马电影学院聆听李安上课,众多年轻导演表示担心拍片不成功,李安问众人何谓不成功?众人答,票房不好、拿不到奖。李安回应:“你们不应该管这个啊。”又问:“应该要问,你们的感情是在哪里?”
直到今天,这番对话仍影响着赵德胤,“我觉得他们(李安、侯孝贤)都还是直觉的人,他们要选择什么题材,没有那么多束缚。”曾有观众对赵德胤说,作品别老是围绕着缅甸,应该尝试缅甸以外的题材;但侯孝贤给他的建议是:“直觉上想拍什么,你就拍什么。其他的,不必要。”
赵德胤并非电影科班出身,常说自己没有学过电影,但回忆起这些,仍然感激。他说:“这些刺激实在太重要了,影响了我后来的很多判断。”
谈故乡,很大的矛盾
“如果没有台湾的磁场或环境,我不可能当导演或拍电影。毕竟我所有知识,思考逻辑,所有关于文明的、专业的、电影的、艺术的养成,全都在这边。”他甚至比喻,自己是台缅两地融合的产物,产物的交界点已无法辨识,像是一种颜料倒入另一种颜料,色彩分子愈来愈细,想要分辨、拆开,根本不可能。
“故乡和我有很大的矛盾。”他不讳言,受到台湾的薰陶,某些观念上,已与故乡亲友产生歧异,诸如男女平权议题等。久久返缅一次的他,常因此与亲友激烈争执,“大家到最后觉得我就是外国人,大家说:『你不懂我们,你就是台湾人。』”
回到原乡,赵德胤却成了异乡人。甚至,极少数的缅甸乡亲说他是乱搞的异议分子,带着外地的知识,回乡拍摄缅甸的落后与匮乏。“还好这些声音不大,不然我脆弱的时候,可能就不要做(导演)了。”
不做导演,那考虑过做其他行业吗?“有啊,我一直都有很多打算。”他一直很有生意头脑,高中在餐厅打工,考虑过进军餐饮业;大学作业负责文案企划,同学都推派他上台报告,因此认真想过报考政大广告,朝行销企划发展。研究所时,接触到摄影,他认真考虑回乡当起婚摄:备妥一台相机、买好五套礼服,就能在缅甸做新人的生意。
那么,现在的打算是什么?
“我想先跳脱一下缅甸这个主题。”他解释,“我陷得太深、太累了……去拍一个这么在意的东西(缅甸),想改拍一个不是那么熟、可以冷眼旁观的题材。”他希望回到四、五人的小型团队,在台湾偏乡蹲点,拍摄以台湾主题作品。
但有传闻说,赵德胤打算不再拍摄缅甸题材?“不可能啦,缅甸一定还有很多大时代的故事啊。”他再次喃喃着,那几乎被奉为圭臬的电影哲学,“总是要follow你的直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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