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老酝酿三十年 《赵紫阳文集》曝光80年代改革细节

赵紫阳去职30多年后,他的3名老部下终于完成了180多万字的《赵紫阳文集》,80年代改革最初10年诸多思考决策首见天日,今昔对照,中国从何来向何去?
《赵紫阳文集》。
大陆

天安门事件之后,曾经的国务院总理、中共总书记变成官史中的敏感词。而随之被隐匿的,不仅是“赵紫阳”这个名字,也是身居核心位置的这个人,对整个八十年代中国改革的探索与思考的历史证词。这是近年来,民间不断地去挖掘这位前国家领导人史料的重要原因。

最新、也可能是迄今最完整的一次尝试,来自2016年7月,刚刚在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的《赵紫阳文集(1980-1989)》(下称《文集》)。

文集共498 篇,180 余万字,收录了赵紫阳自1980 年出任国务院总理, 至1989 年去职中共中央总书记十年间的文章、报告、讲话、谈话、信函、 批语等,涉及经济体制改革、农村改革、国有企业改革、金融体制改革、 经济特区和开发区建设、政治体制改革等各个方面。这也是目前为止,有关1980年代中国改革历程的一手文献资料,最为全景式的一次展现。

著名美籍华裔经济学家、曾在80年代担任赵紫阳政府经济改革顾问的邹至庄,在接受端传媒专访时表示,“这套文集集中反映了中国八十年代的改革,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文集的编者署名是“赵紫阳文集编辑组”。不愿透露姓名的知情人士称,这个神秘的“编辑组”由三位编辑组成,他们都是原赵紫阳办公室的成员或相关工作人员,都是中共的老党员。该人士透露,在1990年,刚刚被去职的赵紫阳就曾请当时被指派的秘书联系中共中央办公厅,希望将自己已经发表和尚未发表的文稿整理复印一份,但这个要求当时并未得到答复。改革开放30多年之后,他曾经的团队成员,三名年龄加起来有228岁的长者,耗时数年,最终完成了这套文集的编辑。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社长甘琦表示,文集书稿最终由赵紫阳的家人直接交给出版社。

从1980年出任国务院总理,到1989年去职中共总书记,赵紫阳政治生涯中最重要的阶段,也是中国政治、经济体制改革的奠基时期。当时的许多重大决策如何产生?今天的中国模式有哪些从那时承袭而来?有哪些改道而行?有哪些未竟之功?至今,因为诸多重要史实的文献基础薄弱,记录模糊而具有争议,这些重要的问题,仍然缺乏足够的讨论与研究。

在已经出版的《赵紫阳与政治改革》(吴国光,1997年,港版)、《中国改革年代的政治斗争》(杨继绳,2004年,港版)、《中国八十年代政治改革的台前幕后》(吴伟,2013年,港版)、《赵紫阳软禁中的谈话》(口述,2007年,港版)、《改革历程》(口述,2009年,港版)等研究与口述历史的基础上,《赵紫阳文集》更全面地展示了改革开放最初十年“摸着石头过河”的历史细节。尤为惹人注目的,是其中经济改革的探索与决策过程。

《文集》中的资料显示,在那十年间,赵紫阳大量和国际经济学界、世界银行官员接触、讨论, 他着重向对方分析中国的问题、解决方案;请教学习经济科学、社会科学的分析方法,也并不避讳体制缺陷。其中记录的,他与美国经济学家弗里德曼(Milton Friedman)的交往尤为精彩。

1988年9月19日,赵紫阳在北京欢迎弗里德曼夫妇一行的到来。 1980年弗里德曼就应中国社会科学院邀请来华访问,在上海、杭州、广州等多地考察,了解中国市场经济改革。时隔八年,赵紫阳非常想知道弗里德曼对改革的意见,他说:“在经济学方面,你是个大教授,我是个小学生。你从远道而来,话应该由你多说,我多听。”

关于价格改革、进一步把实行价格双轨制的部分减少,治理通货膨胀、国有企业机制改革,赵紫阳都做出了回应。赵紫阳说:“今后中国的主要任务,进行改革主要解决以下三个问题:其一是价格改革;其二是治理通货膨胀;其三是实行企业股份制。”

《赵紫阳文集》。
《赵紫阳文集》。

《文集》中详细记录了在1988年会见弗里德曼时,赵紫阳提到,改革开放十年以来经济模式转换的复杂和困难。要继续深入改革,就要进行价格改革。 “价格改革不是简单的价格调整,主要是形成价格体系的机制,由市场来决定价格。 我们说进一步改革,就是要把实行双轨制的部分减少,把国家控制价格的部分减少。”赵紫阳指出。同时他也警醒到通胀的问题:“但是,正当我们准备进一步进行价格改革时却出现了难题,即明显地出现了通货膨胀。因此,我们不能不把今后的价格改革同治理通货膨胀一起来考虑。”

赵紫阳向弗里德曼分析中国出现通胀的原因:“你知道,我们国家过去是传统的社会主义模式,这个模式有一个通病,叫短缺经济,需求超过供给,跟市场经济国家情况相反,西方是供给超过需求。现在我们虽然进行了十年改革,但仍没有解决企业和部门的自我约束问题,或者说没有根本解决。当然不是说我们的情况比改革前更坏,但改革还没有达到。 ”赵紫阳认为基本建设投资规模过大,地方消费基金增长速度过快,带来了货币供应量过多。在治理通货膨胀的基础上,归根结底想解决企业机制改革。

其他文件也显示出赵紫阳对体制改革的决心:“过去体制的最大的弊病,一个是权力过于集中,一个是吃大锅饭,把企业和劳动者的积极性和主动性束缚住了,造成经济的僵化,使经济发展失去活力和弹性。这种体制如果不加以改革,我们就不可能从根本上提高经营管理的水准和经济活动的效果。因此,在改革经济体制这个问题上,我们要坚定不移。”(赵紫阳〈关于调整国民经济的几个问题〉 1980年12月16日,《赵紫阳文集》第一卷,第132页

赵紫阳的开放观念与对市场经济的理解,给弗里德曼留下极深印象。邹至庄作为弗里德曼的学生,也对赵紫阳有很高评价。邹至庄说:“我跟赵紫阳第一次见面是1984年。他没有读过经济学,但你跟他说话,他反应非常快,这不容易。我后来写了一本《认识中国》 ,书中写贡献给三个人,一个是米尔顿· 弗里德曼,一个是保罗· 萨缪尔森,一个就是他。”

“我认识的经济学家很多,上个世纪前50年最有名的是凯恩斯,后50年最有名的之一就是弗里德曼。我在芝加哥的时候,在老师中对我影响最大的是弗里德曼。后来我去了MIT(麻省理工学院),其实他们两个人是对头,一个人一派,我在MIT当然最佩服的是萨缪尔森,我觉得赵紫阳跟他们两个人同等,”邹至庄说。

1980年夏天,邹至庄等几位计量经济学家,应中国社会科学院邀请赴北京讲学。招待单位安排时任国家计划委员会主任的姚依林与他见面,讨论中国经济、四年后,他见到赵紫阳:“第一次见赵紫阳,我的印象是觉得他脑筋很灵活,答问之间反应很快。1988 年Milton Friedman见赵紫阳之后写信给我,也觉得他很灵活,对他印象非常好。他很通晓经济实务的概念,因为他在四川农村待过, 很有经验,虽然没学过经济学,一样有经济学概念。我认为做行政的人能有这种水准,很不容易,在美国也不多见。”

1985年,赵紫阳宴请邹至庄,正式提出希望海外经济学者能对大陆经济改革提供建议。 “对于赵紫阳建议请国外学者专家研究中国经济改革之事,我当时未做正面答复。1985 年回到美国之后,我对于中国的金融等问题有意见, 所以在8月13日写信作复,算是迟来的回应。后来他在8月24日给我回信,认为银行制度、金融市场、股票证券市场、外汇市场等问题,都可​​以邀集海内外学者共同研讨,并要我和安志文、刘鸿儒联系。 安志文是体改委的副主任。 ”邹至庄回忆。

1986年2月,在海南岛考察,赵紫阳与田纪云,胡启立,谷牧讨论洋浦港平面规划方案。
1986年2月,在海南岛考察,赵紫阳与田纪云,胡启立,谷牧讨论洋浦港平面规划方案。

当时的体制改革研究所(简称体改所)和体制改革委员会(简称体改委),是中国进行经济改革最重要的两个单位,各自从两个不同的角度看改革问题。体制改革委员会1982年成立,权力极大,由赵紫阳兼主任。

邹至庄回忆:“两者的体制不同,体改委是国务院之下的国家机构;体改所是赵紫阳的智库,帮他出主意,成员主要是一些知识份子。这些人进行中国经济改革,他们的长处是广为采纳各方面的意见,不管是美国、日本、东欧都可以。他们不问理论,只问这个问题如何解决。”“邓小平说体制要改革,具体的事是赵紫阳在做。”邹至庄说道, “当时经济体制改革在赵紫阳手下工作最重要的是安志文、刘鸿儒和我,我是军师。”

除了经济改革的政策设计,在赵紫阳的支持下,邹至庄开始运用他的学术资源,为中国培养经济人才。其中福特班是最成功的案例,成为众多中国本土经济学者的摇篮和走向世界的起点。

赵紫阳文集收入的资料截止在1989年,但并未收入与六四相关的文献。关于这点,出版社社长甘琦表示:“文集编者一开始就有意避开六四问题,是因为这个问题太复杂,希望历史拉开一定距离后再回头看。出版文集的主要目的是总结改革开放的起步十年的经验教训,以利于今天和未来的中国。”

一段真实的改革历史,需要丰富、多元的资料相互印证、填充、修补。曾经站在权力核心的当事人的完整笔记,为这段至今被官方牢牢垄断的历史书写,补上了重要的一笔。

福特班

中国大陆教育部(1985年至1998年为国家教育委员会,后更名)于1985年到1996年在人民大学、1988年到1993年在复旦大学,举办一年期的经济学培训班,每班由全国选拔出来的大约50位研究生参加。 1985年开始,美国福特基金会每年提供90余万美元经费,因此在大陆,一般人简称这培训班为“福特培训班”或“福特班”。邹至庄是福特班的主要创办人和授课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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