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我们应该说北京话、闽南话,客家话,英文还是日文呢?”在总统府内,李登辉朝陈舜臣走近,微笑问候。这一年5月,他正式接任总统,还称不上握有权力,敌人仍然环伺,见到旧人不免欣喜,又感安心。他们之间有着共同的医生好友何既明,还曾打算合伙开书店。
“还是讲日文最容易沟通吧。”陈舜臣回答,他见着总统不时向随行人员说明他们的对话,仿佛是个口译。如此轻松的景况,过去难以想像,毕竟,将近半个世纪,受家庭背景影响,陈舜臣屡受驻日使馆刁难,作品虽曾被翻译,在报纸副刊上连载,但媒体上的讯息量之少,和他的名声远不相称。直至1990年底,在何既明协助,与李登辉幕后支持下,终于踏上睽违41年的台湾土地,这也象征一个时代的句点。
陈舜臣上次踏上台湾是1946年2月。和其他留日青年一样,陈舜臣兴奋又期待,当时的心情都记述在半自传《半路上》:
“对台湾而言,日本统治了五十年,究竟有什么意义?航程间的对话,虽然也会出现了这种困难的主题,不过最有趣的话题,却永远都是马上就可以吃到的台湾故乡美食。接下来我们的眼前会出现什么?大家满心期待,眺望着海洋,一边无止尽的聊天,一边懵懂的思考着逐渐接近的故乡。”
当时,陈舜臣的好友何既明已先他一步从东京到达基隆。他在那班船上,认识了一个比他还嗜读的台湾青年,即是李登辉。在不久之后爆发的二二八事件中,何既明打开自家碾米厂的大门庇护李登辉,当时只是慷慨仗义,没有人想到这位青年日后会贵为中华民国总统。
从何既明到李登辉;到周恩来的秘书林丽韫、邓小平的日文翻译陈弘,乃至于日治时期台湾共产党创始党员谢雪红。这些近代历史要角,都在这个时期,和陈舜臣一起走上历史舞台,共同定义那个流离、战乱和政治及身份认同歧异的时代。他们之中有人奋不顾身投入了共产中国,有人留在台湾,进入国民党体制而日后飞黄腾达。陈舜臣的世俗权位虽远不比上他们,但对人生价值的选择和实践,无疑是最忠于自我而多样的一位。
不谈政治却一生置身政治
在学生、亲友眼里“不谈政治”的陈舜臣,一生都置身于“政治”之中。作为一个殖民地子弟,在日本社会生活、学习的他,难免会遭到歧视,尽管他明白与台湾本地人相比,生长于神户的他遭受到的差别待遇已算少,但终究了解自己还是个外人。
在日本,华商结成社群,是因贸易所需。战争前后,在日华侨有4万多人,台籍占约一半,其中神户的华侨人数一直高居第二位,仅次东京。神户在1868年开港后,就是日本对外重要通商口岸之一,是对中国与东南亚贸易的主要港口,擅长贸易的华人在日本形成一个活跃的华商社会。尤其是神户。根据日本帝国统计年鉴资料:在卢沟桥事件(1937年)发生前一年,神户港输出入总额达全国36%,而神户华商的交易量占约半数。
“我阿公(编按:“阿公”为台语“祖父”的意思,此处指陈通)本来在西村商店工作。总公司在神户的西村商店,专门出口海产到台湾和中国。中国人喜欢吃干贝这样的日本海产。”陈舜臣侄女陈来幸表示,那时到日本做生意的台湾人不多,“像我阿公一样做海产贸易的人虽然少,但生意都做得很大。”派驻神户工作的陈通,后来成立自己的贸易商行,名为泰安。
九一八事件(1931年)后,中日贸易虽受战争影响,但依存关系仍深,战后也难以切断。在日华侨于国共内战(指第一次国共内战:1927年至1937年)后面临诸多难题,例如,如何在两个中国之间选择?如何在中日无外交关系情况下,继续贸易?更重要的是,如何生存?
然而,陈舜臣之父陈通的“政治”选择却很明确。神户华商各属不同组合,有广东、上海、天津等,当时从事海产贸易的台湾商家甚少,却都加入“福建公所”。一日,日本“特高”(秘密警察)上门,质问陈通为何加入中国人的团体,还出席那边的会议?“难道你们忘了台湾人是大日本帝国的臣民吗?”这不是特高第一次找陈通麻烦。
“自国民政府被中共逐出大陆,逃到台湾,大陆出身之华侨及台湾出身的知识阶级份子与学生,便开始向左转。助长此倾向者,为二二八事件。”
1945年战争结束后,包含国籍归属、资源分配、教育等问题亟待解决,神户华侨总会因而成立,战前旧有的台湾省民会也并入这组织。1947年,台湾省民会脱离华侨总会,由原会长陈义方带领,另组立场亲共的“华侨文化经济协会”,副会长为林水永。陈来幸学生许琼丰的研究中指出,这些台湾商界领袖之所以如此,除了战后国民党政府管理政策上忽视台湾人外,二二八事件造成的冲击,也是重要原因。
“二二八事件发生后,有一些台湾学生逃到日本,父亲接纳了其中一些人并照看他们。”林水永的女儿,日后成为周恩来秘书的林丽韫接受日本记者本田善彦采访时表示,其父在华侨社会是有名望人物,因为在公开场合批判国民党对台湾的统治,被列入黑名单,“神户的华侨社会也二分成蒋介石派和毛泽东派。不过台湾人受到二二八影响,导向毛泽东派的变多。”《台湾人的牵绊》中写明林丽韫家人的选择:原本对台湾光复狂喜的林水永受到二二八影响,才会转变成公开发表对国民党的不信任。
1955年12月的中华民国外交部档案也明白表示:“自国民政府被中共逐出大陆,逃到台湾,大陆出身之华侨及台湾出身的知识阶级份子与学生,便开始向左转。助长此倾向者,为二二八事件。”这些亲共的华人而后更进一步组织一个与北京政府直接连结的团体,是为“华侨联谊会”。中华民国外交部则称之为“神户附匪份子组织伪华侨联谊会”。
对二二八事件厌恶的陈舜臣,未曾解释自己父亲的选择。被陈通带大的陈来幸却说,阿公当上华侨联谊会会长,只是因为“没人当,只好我当”。因为联谊会中的福建和广东人多不愿意出头,造成台湾商人多半亲共的印象,“冷战时期,国民党势力很强,与国民党友好的都广东人,反而有能力的台湾人比较亲共。”
或许受到父亲陈恭和家学影响,陈通对中国较为认同。陈舜臣的弟弟陈敏臣实现了父亲的心愿,考上中国暨南大学──1946年,台湾省行政长官公署举办一场考试,录取一百名台湾青年到北大、厦大等校升学,这是台湾历史上首次由政府有计划培养的知识份子,也是唯一一次。这群公费生富有学习祖国文化的责任,以促进两岸交流。战后随陈舜臣返台的陈敏臣,就是其中一员。
白色恐怖 C.C派当道
在这批同学当中,还有后来担任李登辉时期驻日代表的林金茎、《人民日报》驻日记者陈弘(陈伯熙)及陈舜臣新庄中学同事刘碧堂。他们原本抱持着对祖国的期望,到中国大陆读书,却在这段期间遭到不少震撼,例如中国几起大规模学生运动、反饥饿反内战学潮,以及发生在台湾的二二八。这些经验听闻,让他们对国民党政府愤怒,加上共产思想在校园间散布与共产党对台湾人民的声援,都是这些青年学子认同动摇而转向的原因。
例如陈弘。本名陈伯熙的他,就读基隆中学时,因公开表明对日本人欺压不满,遭控秘密组织抗日社团,后酿成“F-MAN事件”。为了继续升学,他先是到东京读书,后藉公费转读上海复旦大学。就学期间,因对国民党失望,留在中国大陆,担任周恩来、邓小平翻译。然国共内战(指第二次国共内战:1946年之后)爆发,也让他与台湾未婚妻从此分隔,这段爱情故事后来不仅被同样在厦门读书、在中共中央高升的台湾人张克辉写成《云水谣》,也被陈舜臣写在《含笑花之木》这部作品中。
林金茎、刘碧堂与陈敏臣则选择回到台湾。经历了二二八事件之后,陈舜臣、陈敏臣兄弟决定回到神户、远离风波;刘碧堂则进入新庄中学教书,白色恐怖时期被逮捕,最后死在狱中;而当时保护他的校长陈炯泽,也遭牵连而被拘留。
“我对他(刘碧堂)还算放心,因为他个性温厚,大概不致于做出什么太过偏激的行为。他不会有什么危险的左倾思想,毋宁说还担心他可能遭受左倾份子的暴行。”离开台湾前,陈舜臣一直认为刘碧堂不会出事,日后听闻恶讯,不免对国民党C.C派(指国民党员陈果夫、陈立夫创立的党内组织)感到愤怒:“设计陷害刘碧堂的就是这么一群人。他们只顾着追求自己的功绩,为了达成目的,完全不管会让多少人流泪。对于这群人,我实在没法不怨恨他们。”陈舜臣在以台湾背景的推理小说《愤怒的菩萨》中,便大篇幅描写、批判这个组织。
二二八事件后,部分菁英离开台湾,从事台独运动,也有一部分知识份子到了中国,投身共产革命……当台湾进入反共肃清的白色恐怖年代时,日本则充斥着左翼思想。
二二八事件后,部分菁英离开台湾,从事台独运动,也有一部分知识份子到了中国,投身共产革命,如台湾民主自治联盟首席代表谢雪红。陈舜臣新庄中学的同事苏仲卿任职《民报》期间,亲眼见到历史现场,他选择隐忍留在台湾,但同事吴克泰难以容忍,投身共产主义运动。吴克泰日后成为中共高官,并且宣称“ 吸收李登辉入共产党”。但李登辉否认加入党组织,只说是自己组筹的“新民主学会” 被共产党吸收,之后自己就退出了。
当台湾进入反共肃清的白色恐怖年代时,日本则充斥着左翼思想。陈舜臣弟弟妹妹就读的中华同文学校,便有浓厚的左派气息。
中华同文学校是1899年梁启超呼吁而成立的,为华侨子弟读书之所,教育也多来自左倾的汪精卫政府。该校毕业的陈来幸解释,她的上一辈受到强烈的影响,特别是姑姑陈妙玲。
排行第五的陈妙玲,就读同文学校时,受到校长李万之、老师李荫轩影响,对共产中国无限向往。加上,父亲陈通认为女人不必受太多教育,令满怀理想的陈妙玲趁1950年代“北京协定”实行,藉着在日华侨归国管道,到了中国。后与陈弘、吴克泰担负类似的工作。而一同长大的姊妹淘林丽韫早她一步到中国,替周恩来、毛泽东翻译,也见证了美国前总统尼克森(香港与中国译作尼克松)访中、日本前内阁总理大臣田中角荣访中,以及1972年中日建交的过程──与之相对的,第一届台湾公费生林金茎见证了台日断交的过程。
背景亲中 屡受R.O.C.驻日大使馆刁难
那个年代,每个人或主动或被动,为认同做出选择。在研究者心中,“陈家的政治选择并不算意外。”推动陈舜臣出版计划的内容力企划长陈思宇认为,日本前首相吉田茂对中温和,想承认北京,又受控于美国,然两国贸易依赖很强,必须在政治关系外另求解方,于是在1952年签订《中日和约》,实行政治经济分离的交流方法。陈来幸也解释,当时如果要和大陆做生意,就要加入“友好商号”,因此,很多台湾人都做此选择。
况且,1960年代安保运动兴起,整个日本社会陷入亲美或亲中的角力,直至1970年代,甚至出现“中国热”。几乎同时,陈舜臣申请加入中华人民共和国籍,取得中华人民共和国护照。
1949年,陈舜臣返日后,在日本一直以“外国人”身份生存,有“外国在日登录”,陈来幸说,“我们家留着中华民国侨民证,因为战后配给可以多一点。”但成为作家的陈舜臣偶尔得出国,因其家庭背景亲中,屡受中华民国驻日大使馆刁难。1972年,愤而申请中华人民共和国护照。
陈舜臣不太强调自己被列黑名单之事,在半自传中,也只简单提到其著作竟都成了禁书。“在台湾经历白色恐怖的悲惨时代,何既明偶尔会来日本,并且告诉我暂且不要回到台湾,因为当下情势还很危险。”他又写道:“我之后成了作家,屡屡前往中国大陆旅行,加上父亲商店也做些中国贸易,因此无法一开始就顺利获取前往台湾的签证。”语气淡淡。
但在《麒麟之志》中,陈舜臣罕见直指原因:“可能因为我们家是做中国贸易的,也可能因为父亲担任与中国关系密切的华侨团体会长,所以被列入黑名单。”因为偶尔要到中国大陆访问,陈舜臣也成为国民党政府严密监控的人物,便再也没有申请过台湾的入境签证,“就算申请了也不会过吧。”
陈舜臣喜欢草原、海洋,喜欢没有阻隔的世界,“他会说,新庄到神户之间的海,对他来说不是阻隔,是顺理成章的连结。如同一片草原那样。”
转写历史小说的陈舜臣,在拿到中国护照后,更是频繁进出中国。尽管当时是文革,但在周恩来、廖承志等人的保护下,陈舜臣还能进入故宫找材料,备受尊重。但1989年天安门事件爆发后,低调温和的他,却主动召开记者会,放弃中华人民共和国国籍,罕见地以强烈语气批判李鹏政府。
该年8月,日本著名杂志《文艺春秋》刊登了他的投书:“用鲜血写下的事实,不能被隐藏。”文中他以《左氏春秋》中“在齐太史简”的故事开头,说史家不会因为畏惧丧命,就失了记录史实的节操,并盛赞天安门学运承袭五四运动的精神云云,同时批判邓小平与李鹏。当时已经超过60岁的陈舜臣,终于加入了日本籍,成了真正的日本人。
隔年12月4日,他持日本护照,再次以“日本臣民”的身份回到台湾。见到了原本要一起开书店的“股东”李登辉。
重归故土的陈舜臣已将近70岁,心境自然不若旧时,然期待兴奋之情未减。不善言词、少表达情绪的他,难掩喜悦,在飞机上,与妻子蔡锦墩举杯庆贺,并写诗留念:
昨夜梦蓬莱,今朝宿雾开,凝视乡路近,涕举手中杯。
除了连载作品,陈舜臣过往不曾被媒体直接报导,解严后,却因《中国时报》邀他演讲,给了他回乡机会;李登辉在总统府召见,其后与新庄中学学生相聚等活动,占据了他返台的两周期间,却重新填满他几乎已快淡忘的故乡情怀。回程中,他又写诗一首:
乡路三千里,梦飞四十年,旅魂几点泪,宴罢尚流连。
这两首题为〈乡路〉的诗,与另一首名为〈回乡〉的诗,收录在《麒麟之志》这本汉诗随笔集中。据闻,陈舜臣众多著作中,只有这本在他去逝后,随其火化。原因不明,或许这作品坦然吐露他内心的一方天地。
回到台湾的他似乎很受鼓舞,想着要写台湾的历史,写下谢雪红的故事。他甚至还想在淡水设籍。只是直到去年1月去世时,“谢雪红”还未被完成,而几乎见证台日中三地近代史的他,几乎也快被这个社会遗忘。陈舜臣是谁?或许就在他留下的作品里。
“你问我他的认同是什么?我无法代他回答。”大量引进陈舜臣作品的远流出版董事长王荣文表示,陈舜臣喜欢草原、海洋,喜欢没有阻隔的世界,“他会说,新庄到神户之间的海,对他来说不是阻隔,是顺理成章的连结。如同一片草原那样。”王荣文认为,这是陈舜臣明显的创作意图。
从亲人的角度来看,也认为如此。“陈舜臣的作品没有华侨性,除了自传,不会谈自己的情感经验,也不会强调受苦。”陈来幸表示,更重要的是陈舜臣曾说他不喜欢国籍的观念,希望将来的社会是个没有国籍的社会,“这种思想来自神户这个地方,也因为他身份转变多次产生。他总说,了解两岸的人才能填海,这是他向往的世界。”
K君
我也沒有說「作者認為中共是二二八的主因」,只是很多讀者未必了解二二八,故就本文內容作出補充而已。
這篇文章又沒講共匪黨是二二八主因,老是有人要腦補一下才開心。此文講的是二二八之後有不少台灣人開始傾向中國共匪黨,就因為痛恨蔣幫中國國民黨,這也是常識等級的事實好嘛。
二二八時哪來「閩南人」這種分類。「閩南語」、「閩南族群」是蔣介石政權在1950年代的台灣才「發明」出來的啦。中國人不說謊就會不舒服對吧。
二二八豈會是單純語言不通,去看看之前一年半的報紙,早就民怨衝天,隨時要爆發了。
二二八的發生,已有很報導,我也問過一些親身經歷事件的閩南老人家,絕大部分都表示是語言溝通不良,產生誤會引起,再被一些地皮流氓,趁機發難所致。
共產黨不是二二八事件發生的主因,不過是當時政府的推託之詞,只引用政府片面的言論,很容易誤導不了解該事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