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君子:我们是内地最后一代港片迷

“你问我香港电影为什么好看,其实就是帮我们开了一扇门,告诉你什么是‘兄弟’,而‘江湖’就是身不由己。”
内地影迷魏君子
风物

编者按:电影季,这个城市里爱电影的人,又开始像候鸟一样,从这个戏院匆匆忙忙迁徙到另一个戏院。今年是香港电影节诞生40周年,从1913年本地电影人主演的故事短片《庄子试妻》,到战后香港电影随同香港工业发展,出口到东南亚及西方国家的唐人街,一个关于香港电影的“神话”在许多时空的观众心中驻扎下来,香港电影成为香港这座城市向外输出文化的关键媒介。转眼今日,香港电影业的萎靡早已成为大众讨论的话题,对电影的焦虑与对这城市的焦虑互相呼应,近期关于《十年》的讨论,已不再是看/不看一部电影那么简单。

然而电影的魔力从来不止于工业的兴衰,它是可以同时间一同发酵的时光变形机,将记忆、生命体验、不同时空融汇一处,产生效应。而关于“香港电影”的魔力,也从来不止于香港一城,我们寻访到三段热爱港产片的故事:自称内地最后一代港片迷的电影人魏君子,为了香港电影搬来香港,并长居了10年的 Sean Tierney,以及从百老汇电影中心,开始学习看电影的香港人阿汉。当我们借助他们的眼睛,试图描摹出香港电影的某种形貌,看到的却是香港文化曾经对本城内外不同时空中人们的渗透、影响,甚至心灵某个层面的“塑造”。

2016年3月15日,魏君子在香港国际影视展(Filmart)上。摄:卢翊铭/端传媒
2016年3月15日,魏君子在香港国际影视展(Filmart)上。

魏海军,更为人知的名号是因网络论坛而走红的昵称“魏君子”。他成长于刚刚改革开放的中国,而香港电影为身处红色教育中的他,提供了另一扇理解世界的窗口。魏海军和他的同辈人如饥似渴地吸收着其中的营养,并着实地因此改变着自己的人生轨迹。

魏君子就因痴迷香港电影,并且正好赶上香港电影人进军内地的浪潮,而由看电影的人,渐渐进入媒体,又成立自己的工作室集智映像影视文化公司,涉足行销、编剧、策划等多种电影工作,成为做电影的人,其最新的项目之一是成为徐克监制的《奇门遁甲》的出品人和制片人。我们趁他参加今年的香港国际影视展(Filmart)时,采访了他。以下为他的个人自述,由端传媒记者整理。

我在河北唐山的农村长大,我们那没有电影院,只有乡下放映员,定时会在操场这种空地方放露天电影。其它时候,可以去县城看,但走路有五公里,当时单车还比较稀有,所以看电影并不容易。

1993年,我上中学时,我们家搬去县城。县里有“三厅”,也就是录像厅、台球厅、游戏厅,一般都是连在一起的。那时候没什么别的娱乐,放了学,有的小孩去游戏厅,有的去台球厅把妹,我就去录像厅看电影。价格最开始是一块钱两部,有时候会给你加一部,能看三部,后来变成两块钱五部。我周末常骗爸妈说要补课,实际上就是去录像厅,开始大规模看片子。

录像厅观影方式独一无二。想想看,一群人守在一个黑屋里盯着一个小屏幕一坐就是半天,大家磕着瓜子、叼着烟卷、抠着脚丫,以各种放松姿态互动看片,看到刺激心痒处鼓掌大叫:牛X!过瘾!不喜欢时便高喊:“老板!换片!”这是什么感觉?完全是旧社会下馆看戏的做派,笑骂张嘴,捧的是角!所以宁财神说,如果香港电影人亲临录像厅现场,一定会热泪盈眶:这才叫观众,我这戏没白拍啊!

魏君子《伪“唐山狼”话本》

那时候录像厅里放的都是香港电影,香港电影一上映,就被盗版到广州,然后再批量复制到全国录像厅。那是香港电影的黄金年代,好莱坞还没有打进来,香港也还没有“沦陷”。盗版的速度很快,基本上我看的电影,只会比香港上映时间晚两个月到半年左右。

小镇青年的电影文学梦

你问我香港电影为什么好看,其实就是帮我们打开了一扇门。那时候我们能看到的东西实在是太少了,而且基本上是千篇一律的红色教育、爱国主义教育,讲雷锋啊,赖宁啊(80年代末为扑灭山火而身亡的少年,被共青团树立为“热爱祖国、临危不惧”的英雄典型),觉得没意思。

香港电影虽然也是类型片,有脸谱化的问题,但就要鲜活多了。我们小时候最喜欢看武打片。国产的动作片,讲的就是部队的纪律;但你看香港电影,那就是一个江湖:除了刀光剑影,还有兄弟义气。我们男孩子之间也有这种朦胧的兄弟情,香港电影就帮你表达出来,告诉你什么是兄弟,什么是江湖的身不由己,我们一下子就进入这个世界了。

香港电影对大陆影响非常大,连我爸妈都特别喜欢看《上海滩》,许文强穿的那身衣服,大家都觉得是最时髦的。

其实这些都是传统华人文化的一部分,但中国大陆经过文革时的“破四旧”(旧思想、旧文化、旧文化、旧习惯),这些东西全都给打破了,我们就算是就是看聊斋、三国、水浒,脑子里也没有影像。但香港电影,比如《奇门遁甲》(1982)、《僵尸先生》(1985),对民俗、神神鬼鬼的故事,已经有非常完整、漂亮的表达了。我们农村长大的,看了一点也不觉得陌生。但内地怎么会让你拍这种电影呢?到现在也不能拍。

那时香港电影对大陆影响非常大,连我爸妈都特别喜欢看《上海滩》,许文强穿的那身衣服,大家都觉得是最时髦的。小马哥一出来,所有人都在学,香港电影带领了所有的潮流。

“《精装难兄难弟》让我意识到,我的集体观影时期结束了。”──魏君子
“《精装难兄难弟》让我意识到,我的集体观影时期结束了。”──魏君子

香港电影是我们的另类启蒙。我老是觉得,我们这代70后是很惨的。我们的价值观,不是一开始就被确立的。读书的时候,还是讲爱国主义教育,价值观刚树立,到80、90年代,很多思潮出来,价值观又被摧毁了,需要重新建立。

这过程也没有人教,所谓造化看个人,你吸收多少、塑造成什么样,全看你自己。这过程很痛苦。所以我们这一代人的思维很复杂,有很左的,也有很右的,就是被时代弄得很畸形的一代。

中国大陆经过文革时的“破四旧”,这些东西全都给打破了。我们就算是就是看聊斋、三国、水浒,脑子里也没有影像。但香港电影对民俗、神神鬼鬼的故事,已经有非常完整、漂亮的表达了。

我那时候既喜欢电影,又喜欢文学。每天做梦,觉得要先写小说,像金庸一样,然后自己拍,拍完电影,拍电视剧。韩寒现在不就是这样吗?我们都是小镇青年。

上了大学,我存钱买了一部2、300块钱的杂牌VCD,看的电影就更多了。不过事情发生了变化,有一次我和同学一起看王晶的《精装难兄难弟》,我看得哈哈大笑,因为我对香港电影很熟。但是我的同学就看不懂,因为里面关于电影的典故太多了。

这部片让我觉得,我的集体观影时期结束了。

县城电台的声音剪辑师

脱离了大众看什么、我就看什么的时期,我开始了所谓的“淘碟时代”。1999年,我已经大学毕业,会定期去北京的新街口淘碟,好多艺术片都拿牛皮纸袋包着。如果在音像店碰到有人和自己找同一部电影,就知道是革命同志。贾樟柯的《小武》,就这么看到的,一看就觉得过瘾,知道这是好东西。

我毕业第一份工作是在县里的广播电台做节目,我主要负责一档农村节目,但也开始自己做一个文化节目,会把好多电影剪成20分钟,放出来让大家听,像以前很多香港人爱听的“天空小说”。王家卫不就很喜欢“天空小说”吗?你看他的《东邪西毒》,虽然画面很好看,但你完全可以闭着眼睛听它把整个故事说出来。

我爱做这种录音剪辑,剪了很多电影,比如《活着》,《黄飞鸿2:男儿当自强》。小县城,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没人管我,反正也没人听。我也看了很多电影,那时候是最逍遥、最自在的。

“我爱做这种录音剪辑,小县城,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没人管我,反正也没人听。”──魏君子摄:卢翊铭/端传媒
“我爱做这种录音剪辑,小县城,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没人管我,反正也没人听。”──魏君子

2001年,我开始上网,也开始写东西。我本来写小说,但写着写着就觉得漫山遍野都是文学青年。那时候我和宁财神(大陆著名情景喜剧《武林外传》编剧)、今何在(大陆著名网络小说《悟空传》作者)都在一个叫“金庸客栈”的论坛里。当时大家排座次,108将,人家就是呼保义宋江,我基本上是105名,我一看,算了,还是去隔壁写电影评论吧。

那时候看电影的也是各种流派,我就觉得自己香港电影还行,就写了第一篇影评,叫《聪明的猪,孤独的猴子──王晶、徐克散论》,我把王晶叫聪明的猪,徐克叫孤独的猴子,给他们做了个比较,特别受好评。我就觉得有意思了,不停地写写写,然后大家就给我贴了个“港片专家”的标签。

看演职员表看出来的职业生涯

我看电影,是跟着大家走的,不是一上来就是文艺片、艺术片。我开始看了大量最普通的电影,喜欢了,慢慢懂得不去看演员,而是想看这个导演、监制这次玩什么花样。渐渐地,脑子里有很多问题,比如为什么香港很多监制能给电影留下这么强的烙印,一个电影的监制要是挂着麦当雄和徐克的名字,那部戏基本就是他的;比如为什么徐克这部片出来,片头写的是金公主,那部却是嘉禾呢?然后你就越来越想了解电影幕后、制作的事情,但那时候资料很少,我也没有听过《电影双周刊》,太多疑问,没有解答。

我进媒体的时候,香港电影人正开始进军内地,像我这种对香港电影烂熟于心的人,在采访、策划活动时,比较得到他们的认可,也开始积累一些资源。

2005年,我进入媒体,有机会采访这些香港电影人时,就去问他们。他们都非常吃惊,还反问我为什么想知道这个。但他们特别愿意讲,因为这涉及到他们当时职场的各种情况。

我后来出了一本书《香港电影演义》,里面没有一章讲明星,而是讲导演、制片人、监制、院线以及电影公司比如邵氏和嘉禾、新艺城和德宝,去梳理整个香港电影工业的脉络。这书可以说是看电影的演职员表看出来,像拼图一样,拼出了我自己的思考脉络。这本书现在看来,会觉得有些幼稚,但整个工业脉络仍然是讲得非常清楚的。

他们对港产片的了解,使得我们做起访问来,会感觉与面对香港媒体有稍稍不同。比起港媒,他们似乎更喜欢挖掘“旧事”,而不是“新闻”,他们将这种行为称之为“情意结”。

尔冬升为《香港制造》所作的序

我进媒体的时候,香港电影人正开始进军内地,像我这种对香港电影烂熟于心的人,在采访、策划活动时,比较得到他们的认可,也开始积累一些资源。比如香港电影人在类型、题材方面,常咨询我的意见,我也就慢慢开始帮他们做一些电影策划,渐渐地除了导演,行销、编剧、制片人、出品人,重要的岗位都算做过了吧。

为什么不做导演呢?我想大概还是对电影有敬畏感。我觉得真正的电影应该是导演的,每个镜头都是他拍出来的,不能说我是编剧,找个很好的摄影师,能拍就行了。我和徐克工作过,他什么都懂。大导演都是这样的,李翰祥、胡金铨这些在我心目中才是导演。这个位置最高,是一部电影的统帅,我做不了。

魏君子在自己的工作室里。图片由魏君子提供
魏君子在自己的工作室里。图片由魏君子提供

我第一次来香港是2007年。在那之前,可能有点叶公好龙吧,觉得香港就是一个想象,去不去都可以,电影里什么样就什么样。但一到香港,感觉就来了,庙街啊、旺角啊,所有的都是似曾相识。重庆大厦一定要去,见到“有骨气火锅店”,大家还要像黑社会兄弟一样反手相握合影,特别开心。

现在因为工作,我每个月都来香港,但来去匆匆,也没时间去一些地方转转,很快就觉得香港跟上海、广州这些大城市没有太大区别了。所谓人老成精,大概是积累了一定阅历之后,就比较淡然。

最后一代港片迷的狂欢

“香港制造”论坛线下集会。图片由魏君子提供
“香港制造”论坛线下集会。图片由魏君子提供

如果让我怀念的话,我还是怀念做影迷的时候,很单纯地去看一部电影,然后去挖掘它的内幕,再写出来。以前写《香港电影演义》的时候,里面就有很多这样的揣测。现在知道得更多,但反而不能写,因为跟他们都很熟,放不开手脚了。我想我做几年电影,还会再去写书吧。毕竟著书立说是自己的事,电影是集体的事,快感还是不一样。

因为兴趣,我还在2002年,成立了“香港制造”论坛,这在当时是内地港片粉丝的聚集地,特别火。现在在做《读库》的老六(大陆著名出版人张立宪)在2003年就给我们论坛的文章编了本书。后来我们各奔东西,但有3、40人进入了电影和媒体行业。后来论坛成立快十周年时,磨铁出版社找我们想把这书再做一次。新的版本最有趣的地方是在概念上按录像带,分了A面和B面,A面就是我们当年的文章,一字都没改,觉得烂就烂了,青春不就是傻逼吗?B面是我们写了这十年自己的变化历程。这是我们的情怀录。

这书卖的还不错,有了笔稿费,我们就在北京搞了个聚会,60多个人,从天南海北赶过来,大家尽欢而散,这大概是“香港制造”论坛的最后一次狂欢。

找不到理想,找一个坏榜样;
找不到前方,找一个好梦乡;
找不到天堂,找一个乌托邦;
让我们制造,心中影像;
(让我们再造,这个香港)

“香港制造”论坛坛歌

小七作词,承泽训编曲、演唱、制作

香港导演对这种情意结很惊讶。我跟他们在一起,喜欢聊以前的东西。他们会说,你怎么还在说这些东西,好旧的,我们要做新的东西嘛。

我还在看香港电影,但融入度反而没有以前高。这十年来我自己最喜欢的,除了杜琪峰的警匪片,比较有感觉的就是《志明与春娇》,真的聚焦于香港都市男女,把香港都市的味道做出来,一看就知道这是香港,跟北京、上海不一样。我也喜欢《桃姐》,在生活真实的细节里,突然给你一下,来自生活的痛感。我不想去看夹杂着太多表达,意图太明显的电影。电影可以言志,但如果我只是要了解你想表达的,可以去买书,不是非得看电影。

现在的香港电影,越来越注重本土。有种给香港电影下的定义是,要讲广东话、表达香港人的情怀、生活。以前的香港电影什么都能拍,在国外也行,拍古代也可以,只要香港人拍的就可以了。也不一定总是讲粤语,1973年的《72家房客》之后,再加上本土意识觉醒,粤语片才逐渐成为主流。这以前好多电影人是内地过来的,还考虑到台湾等海外市场,许多以国语为主,李小龙的片子第一轮公映时,都是国语配音的。现在一定要发生在香港、拍香港人自己的故事,才算香港电影,这就自己把自己限制住了,以前什么都能拍,才是电影人的自信,现在有种弱势的感觉,但这也是出于焦虑,要保护自己。

内地现在还是有港片迷,不过已经不成气候。现在电影选择太多了,欧美片、日韩片,什么都有。偶尔有人跟我说,我们也是一群香港电影迷。我就说,你们还不能称为群,我们是成百上千的,我们这一代就是看着香港电影,喝着香港电影的营养长大的。

我们大概是内地最后一代港片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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