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一片死寂,仿佛末日来临,转头对看一眼,幸好彼此还在。
台南向来有种很强烈的自我完足感,仿佛什么都动摇不了这个城市的日常,最近几年来市内观光极其火红,光是介绍台南小旅行的书出了有一百本吧,书里推荐大家早上排队吃虱目鱼皮汤配肉燥饭,在舒缓的日光中散步,喝咖啡吃派,逛书店,逛老街,游客如南飞的雁群那样疯狂扑向台南,享受小确幸生活的甜蜜。
但台南却是一个对大地震不陌生的地方。
小年夜,我被巨响惊醒,拚命摇醒爱人,想要站起却毫无能力,地震把床铺强甩、移位,完全没有办法平衡身体。时钟被狠狠掼到地上,停留在3时57分那一刻。
那一刻心里只想着,完了完了,睡前还跟爱人大吵一架,想起陈文玲在张娟芬<走进泥巴国>里面的序,写到娟芬原本说好了要搬出去住,两个人拉开一点距离,921强震一下天摇地动,两人躲在客厅挤着睡,再没提起搬出去的事了。序文里有四句非常深:“世界一片死寂,仿佛末日来临,转头对看一眼,幸好彼此还在。”想到这里我悔得不得了,万一就这样死了我可不要抱着吵架的心情去死。而爱人老神在在地躺着说:别怕!别慌!我说我没有在怕!你赶快起来呀!还睡!
台南却是一个对大地震不陌生的地方。
爱人大约是标准台南人,什么都动摇不了他的悠哉。
然而等到地震平息,我们在寒夜中颤抖着起身穿衣,消防车从窗外一台接一台呼啸而过。维冠大楼倒塌的位置距离我们不到两公里,台南崇尚悠闲自在,救灾速度却是惊人的快。震灾像是一把锐利的刀,把现实世界赤裸剖开。接下来几天,全没了过年的欢乐气氛,大量物资涌入、永大路搭起了棚子,热心民众升起热腾腾的大锅,让搜救团队和灾民有热食可吃。随着死伤人数的升高,除夕子时亦无人有兴趣放鞭炮了,偶尔响起一两声,零零落落,像是敲响哀悼的钟声。新闻反覆播送着家属令人心碎的哭喊,引得网友挞伐声四起,台湾记者仍然在学习如何尊重死者,与生者。
新闻忙追搜救进度,我们则忙于应付无水生活,自来水管被大楼压垮,大家却几无怨言,因为顾念到有人连家都失去了,所以互相忍让,不要去制造政府的压力吧。若是在台北,停水两天就叫市长下台负责了,台南却有地区一停就是整整12天。我对着嘴里一直碎念的卖菜欧巴桑开玩笑:“不然我们打电话去骂自来水公司好了,都几天了还没送水来?搞什么飞机!”欧巴桑瞬间眼睛睁大:“毋通!做人袜赛安内啦!(不行,做人不能这样啦!)”
这石投得好深好深,问出了不堪的答案,问出二十年前的贪婪,以及根深蒂固,好像无所不在的建筑弊端。
台南人说要懂得做人,做人应该要怎样呢?哀悼气氛是节制的,台南发挥了古都气质,不愠不火,安静得仿佛深潭里被投了一颗石子,仅微微荡了一下,纵然这石投得好深好深,问出了不堪的答案,问出二十年前的贪婪,以及根深蒂固,好像无所不在的建筑弊端。永康当地人多半知道维冠大楼的建商有问题,房价再便宜也不敢购买。但这苦果,竟是外来的年轻家庭承受。教师朋友红着眼眶说,她教过其中两个小孩,老师教导学生们做人要活得诚实,要正直,要善良,如今却看不到他们长大。
这口深潭太深太广,谁敢问。于是人们折纸鹤,写卡片,献花,一点一点恢复日常,不问潭底的盘根错节,不问房产泡沫,不问管理松散,只愿死者安息,生者止痛,防灾防不了楼塌,学校照常举办防灾演练,青春孩子嘻笑着把书包放在头上慢慢走,死亡是否真的不具重量。
也许是我太过紧张怕死,是否这才是乐天知命的表现。
随后艺文圈子也发起了大量的祈福活动,有人写诗哀悼,有油画义卖,有祈福茶会,有祝福剪纸,总之尽显艺术家的慈悲,但我却觉得自己冰冷沉重僵硬无法参与,面对网路上瞬间大量洗版的“天佑台湾!”、“天佑台南!”我无法轻易也将这四个字说出口。这四个字太过温情,太过笼统,而假如天地有神,只愿祂们保庇岛上人心清明,行事端正,不贪、不偷,那或许不会有那么多早知道,与来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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