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河南穆斯林在伊朗

心怀“石油发财梦”,二十多个河南回族人飞抵伊朗,虽然未能如愿卖油,却也做出一番事业。
伊朗德克兰的妇女在回教斋戒月后参与祈祷会,妇女们 在会后一起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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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个月伊朗工人闹事,俺大姐夫的表弟被打伤了,头上缝了三针,最后也没打成官司,伊朗工人都穷,家里没钱,就算打赢官司他们也赔不起,最后只能开除了事。”

小山叹口气,眉头拧在一起。他21岁,生得又高又壮,优渥的生活更使得他的肚子像是绑了个游泳圈。小山来自河南省焦作市,现在是伊朗德黑兰大学附属语言培训机构的学生,也是一家伊朗钢厂的少东家。

今年年初,小山的大姐在伊朗东部小城比尔詹开了一家钢厂,用30个中国人管理90多个伊朗人。小山整个假期都在帮工,监督伊朗工人干活,与当地人交涉。他在语言培训中心学的波斯语根本不够用,很多时候都要比手势。

比尔詹市是伊朗东霍拉桑省的省会,但生活水平很低,四处都是荒山和土地。“那儿实在是太穷了,外国人前来投资创造工作机会,当地政府自然求之不得,与我们厂的关系一直很好。办工作签证、签合同,政府一路开绿灯。”

像小山家这样在伊朗从事个体商业的中国商人约有200名,每个中国商人又有自己的中国员工。他们从事中伊双边贸易,将中国的服装、机械出口到伊朗,再将伊朗诸如矿石类的原材料转运至中国。

“ 有钱人都出去建厂了,留下的都是些穷人”

这批商人大多来自中国穆斯林聚居地,例如甘肃、宁夏、河南省内某些地区,其中以河南商人人数最多。小山家在河南省焦作市武陟县,是个穆斯林占总人口3%的小县城,约有2.5万人。他们中老一辈极为虔诚。小山的奶奶,每天坚持按时三次礼拜。但大多数年轻人都渐渐世俗化,每周只做周五主麻礼拜,抽烟喝酒更是家常便饭。

武陟县的经济并不发达,全县一半人仍在务农,或者从事最简单的产品加工业。小山的老家在武陟县乡下,进村的道路年久失修,坑洼不平。在他的印象中,武陟县贫困而落后,“有钱人都出去建厂了,留下的都是些穷人。”

女工在中国河南省焦作市 的 皮草厂内工作。摄:Guang Niu/GETTY
女工在中国河南省焦作市 的 皮草厂内工作。

出国就要去伊朗 金钱人人都向往

1990年代初,“出国留学”在中国大陆渐成风尚;刚经历过两伊战争的伊朗则百废待兴,为了争取中国的政治支持和经济援建,非常欢迎中国商人赴伊建厂、中国学生赴伊留学。当时,小山的父亲和两个叔叔在县城卖豆芽和回民特产,用微薄收入养活十多人的大家庭。然而经济不景气,小山的叔叔买禄决定离开家乡,另谋生路。

1994年,伊朗政府对中国留学生免除机票和学费,买禄与兄弟们结伴来伊朗学习波斯语,同期前来的河南穆斯林有20人左右。这群年轻人怀揣梦想,希望在这个相对落后的国家白手起家,闯出一片天下。尽管宗教派别不同,但同为穆斯林的伊斯兰教共同性使得两国穆斯林商人更加容易沟通,甚至做朋友。

“俺听人家说伊朗是穆斯林国家,俺们在生活习俗上应该更容易适应些。”小山的叔叔买禄坐在位于德黑兰市中心的别墅里,点燃一根烟,回忆起当年往事,黝黑的脸上浮现出欣慰的笑容。

“俺还听说伊朗有石油,有石油就有钱!” 伊朗是石油生产和出口大国,但能源行业基本已全盘国有化,私人资本很难涉足,买禄的打算扑了个空。所幸,波斯语是极小的语种,在国内鲜有人精通,商业渠道闭塞。买禄们学习一年语言后,很快找到机会——为两国的外贸商人做翻译。1996年初,他们挖到第一桶金,也逐渐摸索到了伊朗市场潜在的商机。

“俺当时给一个来伊朗看玉的中国商人做翻译,陪着他看那玉矿,又好还便宜,俺就觉得,这行!”买禄得意地向端传媒记者讲述他在致富的契机。一起来伊朗闯荡的河南穆斯林兄弟,多数做起了传统走私贸易,如服装,日用品,零件,机械设备等等,利润很高。买禄看着别人都发家了,十分眼馋。他向兄弟们讲了自己的想法后,三人决定承包一处玉矿。

1999年初,他们寻找国内大老板合伙,在伊朗西北部城市乌鲁米耶合资承包了一处玉石矿山,雇了15名伊朗工人开采大理石、玉矿,再成批海运发回大陆,给广东云浮的下游承包商。买禄说,这个矿山如今扩大到了100人左右的规模,其中25个中国人管理70多个伊朗人,至今每年有300万左右利润。

买禄的生意并非总是一帆风顺。2005年,玉矿的伊朗合作方突然反悔,不承认曾与买禄签订的法律合同,想和自己的伊朗亲戚合作。买禄几番游说、送礼和打官司,伊方最终同意遵守合约。

“在伊朗做生意真难!”买禄饱含无奈地感慨,他认为最大的问题是伊朗从政府至平民的低效与腐败,回忆起当初签署玉矿合同的过程,“一个首批投资仅200万的合同,签了将近半年!”和伊朗人打交道几十年,买禄逐渐总结出技巧。他认为,在伊朗能做事最快的方法,就是贿赂你有求的人。“你不给他好处,他不会想着给你办事。伊朗从上到下都是一样的。”

2000年以来,河南穆斯林商人在伊朗站稳了脚跟,随着贸易额不断增加,企业的规模也越扩越大,也需要更多中国员工。“来伊朗淘金”的消息传回国内,在河南省穆斯林社群不胫而走。有人还专门做起赴伊朗中介,对外宣传不出3个月就能办妥签证,一年语言学校毕业后保证安排工作,包吃包住起薪每月2000美金。这样的广告掀起河南穆斯林来伊朗的高潮,河南省出现“伊朗热”,武陟县这样的小县城甚至喊出口号:“出国就要去伊朗!金钱人人都向往!”一段时间内,焦作市银行的美元都被抢兑一空。

至此,“河南找中介——赴伊朗留学——进家族企业——挖掘新商机”的流水线链条基本成型,除了矿石、走私贸易等主营业务,内部服务业应运而生:有人专司留学事业,和国内中介做对接,负责签证和宿舍办理;有人做海运、航运等物流,负责物资运转。尽管伊朗的生活和工作条件极为艰苦,每年都有人走,但商帮仍然维持在2000人左右。

一 对 情侣在伊朗德克兰逛街, 路边有摆档的小贩。摄:Majid Saeedi/GETTY
一 对 情侣在伊朗德克兰逛街, 路边有摆档的小贩。

“大家都是穆斯林”

在这支商帮中,小山一家无论收入或是企业数量和面积,都处于顶层。他家在德黑兰共有4所房子,一处是欧式风格的独栋别墅,总共三层,有门禁,有保安,有厨师,还有整整齐齐的两层客房,专供刚来伊朗还来不及去工厂的河南老乡住宿使用。剩余三处分别是他大姐家、二姐家、小山自己还没有成家,和父母住在一起。

与小山同期来伊朗的这批穆斯林中,有一半年轻人因为课业不及格,或者忍受不了伊朗单调枯燥的生活,签证一到期便打道回府。小山说:“国内生活条件越来越好,国内的吸引力也变大了,俺们学好语言努力融入伊朗社会的劲头就没那么足。再加上伊朗的生活确实无聊,除了爬山、逛公园实在没什么娱乐活动。”

有企业的老板们自己租有别墅(在伊朗,外国人不得购买房产,只能租赁),打工仔们住在公司或工厂提供的宿舍里,在语言学校学习的学生则住在学校宿舍。并不是来伊朗的每个河南穆斯林都会波斯语。多数来打工的河南穆斯林刚到伊朗就会直奔工厂,并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工作,他们在伊朗的生活较为苦闷,出行都需要翻译陪同,于是有些人索性下班后就一直待在中国人聚集的宿舍楼里,不迈出厂子一步。

这些河南穆斯林年轻人的婚姻也是难题。小山说,河南老乡鲜少和当地人通婚。“俺们和伊朗人的生活习惯相差太远,即使俺们身在伊朗,也保持着中国人的风俗习惯。”河南的穆斯林们更愿和其他在伊朗的中国人,或者河南家乡的人结婚。

伊朗是什叶派穆斯林国家,河南穆斯林商人却都属于逊尼派。我问小山在日常生活中会否有诸多不便,他摆了摆手,回答道,“伊朗的宗教习惯与我们既有相似也有不同,像开斋节、宰牲节都是共通的,但各种伊玛目的纪念日我们就没有,对我们来说就当是多一天假期了。刚来伊朗时我还天天去做礼拜,但现在已经很少去了,基本只周五去一次。”

小山说,每周五他去清真寺做礼拜,周围的伊朗人总会盯着他,等他做完礼拜后立刻围住他,问他为什么选择了逊尼派,为什么不加入什叶派。什叶派穆斯林认为做礼拜叩首必须叩在自然物上面,因此伊朗任何一个礼拜室入口的墙上,都挂有由来自卡尔巴拉的泥土制成的土块,而土块上面则多写着什叶派伊玛目的名字。什叶派穆斯林做礼拜时的动作一般为双手下垂,逊尼派则要求站立时把左手放在肚脐的位置,右手握住左手的手腕。因此,若是逊尼派穆斯林在什叶派国家做礼拜,会显得非常奇怪与特殊。

小山的叔叔买禄则认为伊朗是个包容力很强,很有亲和力的穆斯林国家,“尽管俺们派别不同,但俺们都信奉真主。俺在这里感觉很亲切。”他说,每当他告诉伊朗人自己是来自中国穆斯林,伊朗人都会热情地欢迎他来到伊朗,这种感觉是在家乡从未有过的。

“在中国俺说自个儿是穆斯林,别人都会用一种谨慎的眼光看着俺,恨不得对俺敬而远之。在这里,大家都是穆斯林。俺们能更好的理解彼此。”

当我问及礼拜时形式不同的尴尬,买禄无所谓地摆了摆手,“咱们要尊重差异!心里有真主,俺在家礼拜也是一样的。”

伊朗德克兰的回教寺,教徒祈祷后离开寺庙。摄:Majid/GETTY
伊朗德克兰的回教寺,教徒祈祷后离开寺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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