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去世后第五天,我陪母亲去铁路南散步。这个厂矿单位北临大江,南边有一条京广铁路的支线,过了铁路往南就出了厂,到了说方言、唱大戏、信鬼神的地界。
我们从具乐部出发,以前这里叫工人具乐部,放票价五角的电影,早年还接待过苏联歌舞团。现在它是全厂广场舞的中心地带,几年前我在一篇叫《子弟》的文章里写过这个衰落中的国营大厂,如今它好像又重新获得生机。大批商品房取代了那些散发着霉味的单身宿舍楼,几条主要的马路都在翻修,具乐部正中间安放了崭新巨大的露天屏幕,每天准时放送新闻联播,上千个广场舞爱好者在李修平的脸下面争奇斗艳。
这些天空气里弥漫着烧草木灰的烟味,绕过一个车间和一个加油站,过了铁路,烟味就更浓一些。路灯消失处萤火虫开始出现,飞得都像喝醉了似的。这是南方的乡野,田地、稀树、低矮的丘陵,还有我所不知道的溪流,fresh eyes 瞬间降临,我也随之变回一个他者。
具乐部正中间安放了崭新巨大的露天屏幕,每天准时放送新闻联播,上千个广场舞爱好者在李修平的脸下面争奇斗艳。
这位他者五天前搭早班飞机(其间嫌弃地看着那些嚷嚷着不排队的老乡们),转大巴转高铁,中午12点半回老家见到外婆,那时她在床上大口大口喘气。下午1点多,她睁开了一会儿眼睛,斜看着床头,后来我想起,可能这就是回光返照吧。她流了一点眼泪,喘得慢了,声音也越来越微弱。中间有一阵声音又变大了些,但听起来被什么东西堵住了,然后就又轻了下来。
外婆去世前已经有点糊涂,有时候对母亲说:你妈妈去哪里了啊?母亲不答话,外婆回头向姨告状:你姐是不是傻掉了?我听母亲在铁路南第 N 次讲起这些事情,觉得外婆还活着。往前走是一个很大的观音庙,从以前的小庙扩建而成,母亲说这些年香火越来越旺,厂里的不少人也来这里烧香拜佛。再往前是南陂王灯堂,戏台子上在唱大戏呢,听众多是老人,有小伙子侧卧在摩托车上听着。我们从后台经过,一个白脸的演员坐在那里发呆。
“舅妈,你在蒸什么啊?”这句话好像印证了某种移交,这间屋子的主人都不在了。
我们还远远地看了一眼尾沙坝,母亲说上面总有一层白雾。坝子由当年厂区留下的矿渣堆积而成,水是清的,沙是红的,有高高的芦苇。还是少年时,我沿着铁路支线捉蝗虫,就可以一路走到尾沙坝。那时我们家还住“亚运村”,那是厂区最偏远的地方,紧邻铁路南。1990年之前开始盖起两栋楼房,后来又盖了两栋,虽然因为偏远有了这外号,但当时可是厂矿向铁路南扩张的前哨,被预言必将欣欣向荣。
外婆身体健康时,是厂里著名的“走路飞快的老太婆”,总是提着菜场里买的各种东西一大早就来亚运村看我们,把我们吵醒,然后被我们不耐烦地送走。她是下午1点45走的,我懵着头发了几条微信,就沉浸在虚无感里,使劲想要分清幻境与现实。第三天下葬后,我回到外婆家,看到灶台上的蒸锅呜呜作响,我对着里屋喊了一声,“舅妈,你在蒸什么啊?”这句话好像印证了某种移交,这间屋子的主人都不在了。
在铁路南绕了一大圈,就快到亚运村了。母亲指着旁边一块废弃的田地,说我高考后等分数那几天还来这里偷过西瓜。是吗?我怎么记得是高考前呢,还闹了肚子。我是这个时候丢掉 fresh eyes 的,像二十年前的少年一样蹦跳着上台阶,跨过铁路,不带情绪地穿过黑灯瞎火的亚运村。那里有两个跳广场舞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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