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尔维诺对自己的星座有着清醒的认知,在一篇用法文写的简历中,卡尔维诺开篇就写道:“我是一九二三年正值光芒四射的太阳及阴郁的土星进入性好和谐的天秤星座上作为嘉宾时出生的。”
天秤座的人最大特点大概就是纠结了,他们总是徘徊于正、反之间,摇摆于左、右之间,在对立的概念和立场间逡巡不前,像一个酩酊大醉的人行走在对他来说过于宽阔的人生之途上。在那篇简历里,卡尔维诺又说:“我人生最初二十五年是在当时绿草如茵的圣雷莫度过的,那里有两个平行的世界,一个是四海为家和特立独行的人的世界,另一个则是直来直往、质朴的世界,两者在我的生命中皆留下痕迹。”
自然,在旁观者看来,前者的痕迹显然要更明显一些。和许多天秤座人一样,卡尔维诺热爱旅行,“我也走过其他著名的大都市,濒海、沿河、面向大洋,位于航道、湖边、峡湾旁,我全都一见钟情。”
一直在路上的“垮掉派”
他甚至自我爆料,有好几年时间无法在任何地方停留超过三天。整个一副在路上的垮掉派作家的形象,可是对于真正的垮掉派,卡尔维诺却颇不以为然,在记载1959年至1960年美国之行的日记中,他曾以讽刺的笔调描述过他们:“『垮掉派』作家家里其实很干净,漂亮的家中有冰箱和电视,过的是祥和的中产阶级生活,只有出门时才换上脏衣服。”的确,天秤座虽然纠结,却不容易走极端,因为通常快接近某个极限时,他就已经折返了。
《美国日记》是卡尔维诺在旅途中定期寄给埃伊纳乌迪出版社朋友彭克罗利的一组信札,语调轻松、犀利,他在美国四处漫游,会见各路作家,寻幽探胜好不快活,以至于“五斗柜上的那一堵书墙已经盖过镜子,我根本来不及拆卸。”
“『垮掉派』作家家里其实很干净,漂亮的家中有冰箱和电视,过的是祥和的中产阶级生活,只有出门时才换上脏衣服。”
你很难想像天秤座作家会以勤奋著称,太多事物会牵引他们健壮的好奇心,可是卡尔维诺在62岁的生命里留下了大量作品,著有中长篇小说、短篇小说集、童话集、文学评论集22部,如此高产如果不是因为勤奋,那只能归功于敏捷了。
风向星座的轻与重
像福楼拜那样每天几百字苦熬式写作永远不会是天秤座作家的工作方式,卡尔维诺文思敏捷,在早期(二十五六岁)为《统一报》就各式题材写大量新闻稿件的同时,利用业余时间就写了为数惊人的短篇小说,同时他还有精力完成他的第一个长篇小说《通向蜘蛛巢的小路》──只用了二十天时间。
卡尔维诺写作起点很高,22岁时写的第一批短篇小说就已获得当时的意大利文坛大家帕维泽和维多里尼的激赏。在随后的四十年时间里,就算旅行和政治活动占去了不少时间,卡尔维诺凭藉其泉涌般的文思写就大量作品也就不足为怪了。
由于风向星座的特有属性,卡尔维诺不仅患有轻微的地理精神官能症,而且在文学风格上他也以多变著称,自我重复以及在一种有效的风格上重复都是卡尔维诺避之唯恐不及的。卡尔维诺首部长篇《通向蜘蛛巢的小路》描写的是作家亲身经历的抵抗运动,当然已经显露出卡尔维诺独特的视角──透过一个被邪恶腐蚀的少年皮恩的遭遇和感受,来写抵抗运动。
很快,卡尔维诺的写作开始摆脱现实的羁绊,其卓越的想像力犹如被风胀满的征帆,纵横驰骋在艺术和美的更广袤的幻境中。《我们的祖先》三部曲和《宇宙奇趣》都是此类作品,它们以超现实的方式表现更真实的现实,以想像刺激沉睡的哲理。1979年出版的《寒冬夜行人》大概是卡尔维诺最具轰动效应的小说,这部小说在结构上做了令人耳目一新的实验,小说由10篇小说组成,这些小说有共同因素,但又各自独立,并没有叙述上的承继关系,它们循环往复,犹如迷宫,使阅读成为一种不断探寻,不断再创造的过程。
这种对于新奇风格的不断追寻绝对属于天秤座的行事方式,比如托尔斯泰、德莱赛、劳伦斯等处女座作家,他们作品风格一般是稳定的,和风格相比他们通常持续关注的核心问题是道德,这也使他们的作品总体上呈现出庄重的品质,至少迥异于卡尔维诺的敏捷和轻盈。
对于自己的长处,卡尔维诺显然心知肚明,因而在他最后的著作《新千年文学备忘录》(为哈佛大学“诺顿讲座”撰写的讲稿)中,他首先将“轻”和“快”作为论证的主题:“我尤其希望我已经证明存在着一种叫做深思之轻的东西,一如我们都知道存在着轻浮之轻。事实上,深思之轻可以使轻浮显得沉闷和沉重。”“风格和思想的快,尤其意味着灵活、流动从容,这些特点都属于这样一种写作:它自然而然地离题,从一个对象跳至另一个对象,一百次失去线索,然后经过一百次的迂回曲折之后又找到了。”
从青年时代开始,卡尔维诺的座右铭就一直是那句古老的拉丁文格言:“慢慢地赶”。
卡尔维诺的这些话再次证明作家偶尔为之的评论总像是自己作品的辩护词,这些阐述本身也充分说明作为天秤座的卡尔维诺可以将两组对立的概念扭结到什么程度,而深思之轻和从容之快这样的表述,其实只是文学可能达到深度的极端阐释了。在离题中,在逃逸中,卡尔维诺令人惊异地重新拥抱了文学之重和时间之慢。难怪从青年时代开始,卡尔维诺的座右铭就一直是那句古老的拉丁文格言:“慢慢地赶”。
公共事务里的游击战士
在卡尔维诺的生平中,不得不提的还有他对政治的持续关注,这似乎和他对文学想像力的强调小有冲突,但和他天秤座的习性依然是吻合的。因为天秤座另一个特征便是对于公平公正的强调──凡事要求公平,也极力反对不公正的事,这是天秤座最令人敬畏的地方,和他们温文尔雅的外表似乎相去甚远,但是别忘了他们所擅长的正是在两个极端状态中的来回摆动。
卡尔维诺在二战时曾加入游击队行列,在战事最惨烈的阿尔卑斯山沿海地区作战数月,二战后随即投入共产党在因佩里亚及都灵学生间组织的政治活动。但是卡尔维诺对于政治的热情到底植根于公平、正直、善之类的抽象理念,它们和现实的肮脏政治到底是无法兼容的,那么卡尔维诺在1957年退出共产党,从星座的角度看实在是势所必然。
上世纪六十年代以后,卡尔维诺对公共事务的介入越来越少,不为报纸撰稿,也不公开表达对某些现实政治事务的好恶。他远离文坛,甚至在1968年拒领一笔三百万里拉的文学奖金。卡尔维诺在世人眼里越来越像一位隐士了,但了解他的人知道,他的无言是因为深刻认识到世界的复杂,以至于在滚滚涌至的期盼和焦虑中张口结舌,换言之,这是天秤座根深蒂固的纠结引发的持久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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