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三年一次的越後妻有大地艺术祭,提倡艺术复兴农村,联系人与自然。今年春夏,他们邀请香港农夫团队赴日耕种,交流心得。本文作者周思中也由香港菜园村——他的耕种基地——出发,去到那里。他在那里种菜,种米,观察,思考,关于土地与人,系统与文化⋯⋯五个星期里他写下了的这些文字,计有四篇,分日刊出。——编者
从来也不是日本料理的爱好者,到日本新潟县的小镇松代亲身体验异地的泥土和气候之前,笔者对日本农业的认识几近于零。
东拉西扯的参照
鼎鼎大名的自然农法大师福冈正信的《一根稻草的革命》当然拜读过,也试过模仿他小麦水稻轮作的方式,在一茬作物将要收割之前几天,先撒下接着一茬作物的种子,然后任由上一茬作物收割后的剩余叶子、枝杆等覆盖接着生长的幼苗。然而,也有熟识日本农业的朋友说过,福冈老先生那种师法自然的操作和境界,只在国外被追捧,在日本本土是会被常规农夫臭骂的。自然农法在日本,起码最近的几十年,并不是主流。
另外,就是 F.H. King,一位一个世纪前的美国泥土物理学家。他于二十世纪初花了差不多一年时间走访中国(竟然也包括香港!)、日本和韩国的农村,观察和学习亚洲的农民为什么能够在面积普遍狭小的耕地上,几千年时间以来养活庞大人口,而不致令泥土枯竭。他的经典《Farmers of Forty Centuries: Organic Farming in China, Korea and Japan》,就记载了石油农业尚未来临的二十世纪初,亚洲农民如何全方位地保育以至增强泥土的地力:所有有机物回收作堆肥、开拓梯田(日本称为“棚田”)一级一级的将山泉的丰富养分作为农作物的肥料,而非眼白白由它一泻千里统统浪费等。
温文有礼,同时激烈极端。这种复杂的性格,若翻译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小农生产,会化学反应成怎样的面貌。
但这毕竟已是上百年前的光景了。战后这几十年的日本农业又是怎样的呢?Raj Patel 2008出版的名著《Starved and Stuffed》里提到,黄豆之所以能在国际农产品市场成为大宗,就是日本人为了购买廉价的牛只饲料(和因而廉价的肉类),所以早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就开始在相隔太平洋的巴西投资黄豆种植和加工的事业,而巴西亦因而拾级而上成为今天黄豆生产的龙头。日本国土面积不大,耕地更是有限,惟日本粮企对全球粮食的影响却绝对不能轻视。翻查资料,日资企业丸红每年卖到中国内地的大豆,已达1,500吨,占全中国入口大豆超过20﹪。这家企业,规模在全球已是数一数二。
上述参照看来难免拉杂,然而这就是笔者对日本的印象了:温文有礼,同时激烈极端。这种复杂的性格,若翻译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小农生产,会化学反应成怎样的面貌呢?
蔬菜瓜果在松代
拉夫到日本耕种,是因为三年一大祭的越后妻有大地艺术祭本届的香港团队,邀请了笔者的耕种师父袁易天分享自然永衡法(permaculture)的耕种方式和煮食心得。七月底开幕的艺术祭,农夫团队为了七月底开始的收成,四月底就开始驻在松代开田,笔者就在六月初至七月中这五个星期左右在那边“顶更”,生活和耕种。
自然永衡法的一个核心,就是观察和学习在地的万物如何以在地的资源互相扶持生长,互相效力。在松代碰到的一个主要悖论,就是资源回收的问题。
在香港这等华南地区,温暖朝湿。比如在元朗,笔者耕种的农地在大帽山脚,山水365日源源不绝地流,菜园也就是一年四季的:春夏是瓜、豆、苋菜通菜,秋冬则是所有十字花科如菜芯、芥兰、西兰花、椰菜、萝卜,还有番茄、薯仔、甘筍、红菜头等,几乎说得出的大概都能种得到。在松代,水原则上也是不缺的,只是其供应的形式是每年有大半时间是以“冰”这种形态存在。下篇会再详尽说明的“越光米”,就是每年四月底融雪后山泉灌溉出来的新潟名牌米。松代这个山区,融雪而得的山水都留来种水稻了,天气干燥没有余水供应每天要灌溉的叶菜,所以无论在超级市场又或者走在镇上民居的菜园,甚少发现叶菜种植。流行的是瓜类(青瓜、南瓜、翠玉瓜、以至蜜瓜、西瓜等),还有是茄科(番茄、薯仔、茄子等)。
师父从香港这边带了些种籽在松代碰碰运气,效果一般,除了在香港自留的瓜种,如印度青瓜、节瓜、冬瓜、苋菜和灯笼椒之外,生长都一般。十字花科作物的挫败尤其严重,在香港最多也只是黄曲跳甲虫(所谓狗虱仔)比较严重,在松代那边却是另有几种不同颜色的害虫来袭,连樱桃萝卜也蛀到只剩下叶柄。换言之,水源加上病虫害这两大条件限制之下,叶菜比较罕见,店铺里买得到的,价钱都比较高,也多是外县产品。
资源的回路
植物生长除了泥土这与根部互动的介面外,一块菜园的运作当然还有许多因素。自然永衡法的一个核心,就是观察和学习在地的万物如何以在地的资源互相扶持生长,互相效力。在松代碰到的一个主要悖论,就是资源回收的问题。在香港,如笔者和朋友搞的农场为例,在一块田耕种当然需要一个休息和放置工具的空间,当中需要的材料,到垃圾站走一转多数也就能检回来。由枱凳到储物柜到可当工作服的古著,由培苗用的小花盆到整卷未开封的遮阴网,以至村屋居民修剪自家果树后丢出来的木材大树干,统统不用分文便可检回来,作为建设活动棚及农务的资材。松代的废物处理分类却是高度精细:玻璃樽、牛奶纸盒、宝特瓶、白色发泡胶盆、颜色发泡胶盆、铝罐、铁器等,全部归为个别一类,纸品再细分为两类,一个月里的每一天都只收一类废物;余下无法归类的废物则属“可燃类”,每星期收两次。如此的分类系统,相较大城市是倍数级的森严。
这滴水不漏的回收系统,却与日式消费生活里凡事重重包装并行不悖。在日本生活,比如在火车站买一盒便当,胶袋、纸包、发泡胶盆、酱油包、竹筷子、筷子的纸套、独立包装的渍物包和便当内的装饰品,最终随时会回归为十类八类的废物,加起来的体积也是倍数于原本妥当收纳的便当盒——但一想到那高度精细有效的回收系统,罪咎感是否会减轻?心里会否比较踏实一点呢?笔者不敢草率判断,只是现实如此。
这滴水不漏的回收系统,却与日式消费生活里凡事重重包装并行不悖。
无法在垃圾站碰运气看能否检到有用的资材,额外希望收集厨余作堆肥亦几近緣木求鱼——这可能是好事,垃圾已在眼睛可见的范围内统统消失,全部有专人回收处理。但对希望在当地开展有机种植,尤其自己在社区找资源做堆肥的小农场,就是一个难题了。
另一个例子是覆盖用的干草。无论种植什么品种,我们都尝试以大量的干草覆盖泥土表面,除了防治杂草生长,更重要的功能是储水、防止水分挥发,减少水资源的流失,农夫也毋须身水身汗以体力灌溉来抵消太阳热力所蒸发的水分。松代是个山区,山坡上可耕的空间几乎都已开垦为棚田,加上常规农业都将杂草视为敌人,日本人对整洁的要求更是独步全球,农夫团队难以在菜园附近找到杂草。结果呢,还是大地艺术祭帮了一把。话说几年前一位参展的法国艺术家将一所已停办的小学改装成一个巨型的装置作品,里面的礼堂铺满了足足半呎高的干草,本届主办单位打算更换整批干草,香港团队才意外地从一所废校的一件装置艺术品中,取得大量打得细碎的优质禾杆草。从主办单位口中得知,日本是有供应商专门供应这种物资的。
不能说日本人不是取诸自然用诸自然,只是这个“取”与“用”之间,存在着不同种类的中介者。F.H. King一百年前对日本人有机物都回归泥土的赞叹,今天或者不能说已全不成立,只是这条回路要先经过艺术家与禾杆草回收/供应商。
农村老化——so what?
最后几经舟车劳顿人事关系,才能张罗到干草和堆肥的物料。与日本朋友分享香港农夫永衡自然法的耕种方式,才算是有个基础。接着的问题,当然是香港农夫团队的方法是大汗叠细汗的又堆肥又干草覆盖,日本农村与全地球的农村一样面对老化问题,如何可能鼓励、吸引农夫更大程度上就地取材,将在地的资源重新导航到农作物的生长里呢?到松代以东的大镇十日町的资材超市走一圈,你便能感受到日本人如何老早已从另一方向处理这个问题。
日本农村的面貌,美好和恰当得让人发现原来这乌托邦也有值得进一步了解和思考的问题。
台湾社会学者刘志伟的小书《美援年代的鸟事并不如烟》里说过,五十年代起台湾开始从日本引入耕耘机,标榜从此美眉也能轻松种地不让男士专美,希望挑动台湾男人的大男人心理,多用耕耘机增加产量。今天在日本农村,不仅女性不让男性专美,在各适其适的农机供应下,甚至欧巴桑欧吉桑都游刃有余。
松代的街道几乎整天都不见人,交通的其中一个高峰就是每天早上六七时老人家开着小货车,车斗载着打草机、开沟机等下田工作。插秧前和收割时的大型工序,都由能包括犁田、整地、中耕培土、覆盖胶膜和收割的多用途耕耘机一手包办,上述各种各样的农机在资材超市价廉物美的向农民招手。几乎令人以为,在日本当一个人年事已高,无法再在高度竞争性的商场职场搏杀,只要他双手仍能扭軚,双脚仍能踏油门和刹车,农业生产的门就仍为他大开。他她们能一定程度上自给,甚至向散落在日本不同大城市的子女少量供应新鲜和加工食物,政府有资助,加上农村空气好,还有适量劳动。换个讲法,当耕种变得几乎不费吹灰,农业不就成了全日本最大的老人院了吗?若技术条件好(当然指以化石燃料为本的技术)、政策福利到位,农村农业没年轻人,又何曾是问题了?
“尽皆过火,尽皆癫狂”,原来也不仅适用于形容香港电影。日本农村的面貌,美好和恰当得让人发现原来这乌托邦也有值得进一步了解和思考的问题。关于主粮水稻和和更广义的食物文化史,往后的文章再续。(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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