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距离日落与女孩见面还有好几小时,他百无聊赖,想都不想就钻进了商场。就算他的生活沦为一片废墟或鬼域,都总得要有一栋巍巍闪烁辉煌的商场。他可以蹓跶,喝杯咖啡,再蹓跶,再挑一间精致的咖啡室,再喝一杯什么……。他在商场里消磨的不是时间;他消磨的是自己。消磨;消化、磨蚀,并无提炼或剩余之物;一种化学性的腐烂的过程,无法逆转,纯粹耗损能量。闲适优雅的姿态恰如一层甲壳,穿戴着的人遂得以伪装过着另一种远离尘世的理想生活。
他心里明白,虚饰。其中如有糜烂,也带着次货的标识。如此自暴自弃,格外觉着痛快。
2 商场里的云石地板、空调与背景音乐,让一切就像电影布景;仿真的轻快与美好。他检阅名店橱窗,想像自己在另一个星球的博物馆,正在观看已衰亡星球的历史,想像那些不复存在的外星生物的形态与生活模式……。越看越伤感。
另一个星球。
那些曾与他分享肉体欢愉的人。一次又一次,他在商场里与她们擦肩而过。城区如此细小,彼此都装作素未谋面。他看她们,一如他在看橱窗。久而久之,他真的不再认得她们,了无印象,无缘大悲,只有陌生与疏离。偶尔,他看着某个女孩,似曾相识,只是,无论如何,他也不能回头去打招呼了。那是忧悒,一种袭击;他想要些什么,不要些什么,从来也由不得他。
3 早上发现她离开之后,他就没有再想过她。他以为一如往常,就算再见,她也只不过是橱窗里的娃娃。然而,他在人群中认出她,而且,她喊他的名字。她竟然记得他的名字。她是笨还是居心叵测?如果那只是彼得或是约翰,他就由得她过去了,偏偏那不是随意剽窃而来的一个名字,那是昨天在心头掠过的一场闪电。
他知道过去的二十四小时有些什么发生了。只是他无法当下就能理解,仿佛凑得太近,失焦。过去老是这样,总要等事情过去了,他才能察验出那其实纯属意外还是无法逃遁的命运。最后让他省悟的,总是他错过了的。
或许这才是他要再跟她见面的理由。
4 他走进店里挑领带。有好长一段日子,他的领带都是人家送的。如今他只想换上一条黑领带。他要戴着黑领带去见那个他连名字都没记住的女孩,哀悼自己又失去了一些一直持守的规则。
5 于是他仍坐在昨晚的位置。
过去老是这样,总要等事情过去了,他才能察验出那其实纯属意外还是无法逃遁的命运。最后让他省悟的,总是他错过了的。
他看着女子从坡下缓缓走上来,他先认出她的发型,然后是脸庞,此刻她除去了外衣,圆领口显出她骨肉匀称,她的腰肢,她的长腿,她就这样朝他走来。她果然仍穿着午间的平底鞋。她的视线有盲点,她没看见他。他悄悄移到门廊旁,柱子后的位置。
他看着她坐下,他想,要是她要威士忌他就上前,如果她要其他饮品他就离开……。侍应给她一杯红酒,他没离开。他想,要是她跟其他人搭讪,他就上前,他觉得这点子蛮好玩……。她取出手提电话扫屏,没瞧任何一个路过的男人。他看见她的神情有些落寞,他知道她以为被耍了。日影西移,没想到她午间的神气与泼辣,竟与日落后的太阳花相似。
又过去了二十分钟,他悄悄坐下,她没抬头,只是伸手将酒杯移近了自己一点。不知道电话屏幕里有什么让她看得如斯入神。他想,她擅于逃遁,从悲愁与现实。他把原先放在邻桌的酒杯取过来,威士忌里的冰块全都融掉,他向侍应抬手示意再来一杯。他知道她发现他了,只是,她不动声色。有一丝神色在她面上掠过。怎么说呢?他觉得她有点不痛快,大概是被愚弄的感觉,只是她没发作。他居然微微觉着不忍。他说,其实我的名字不是连城。说话出口他才发现,好久不曾听过自己如此轻柔的嗓音。
她楞了,回过神来就朝他哼了一下,尖刻的眼神像一头凶恶的猫,然后,她说,我其实喜欢人家叫我腾芳,那时候祖父的店在这里,对,就是这里,兰桂坊,祖父的店经营鲜花批发,是的,我在兰桂坊出生,祖父说,兰桂腾芳……。
他打量她的脸庞,他想,为什么这些女孩总是这么轻易就喜欢上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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