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警察,我的艺术就是搅拌机!”

展示无所不在的、国家对个人的管控,这就是艺术家刘伟伟最感兴趣的艺术题材。
刘伟伟(左)在出租车上与司机聊天。
大陆

7月16日下午,艺术家刘伟伟又去了趟西安的一家出租车公司“众泰”。

穿过一大片矮旧的机械批发店铺,路上坑坑洼洼,尘土飞扬。这里是西安城的最西头,典型的城乡结合部,街道杂乱,房屋老旧,刘伟伟并不陌生。他常年就“游荡”在这些地方。7月11日,在北京开幕的当代艺术展《六环比五环多一环》中,他的参展作品就是对北京城中村“北四街”的一个调查。

“不务正业”的艺术家

“众泰”在水厂路的另一头。大铁门内是一个废弃的工厂,几间平房,门窗简陋,一个大风扇呼呼吹着。门口挂着“西安众泰出租汽车公司工会”的牌子。

“众泰”与其说是一个公司,更不如说是出租车司机的一个自组织。2015年初,西安95名出租车司机不堪忍受政府垄断下的行业盘剥,“翻身奴隶要做主”,每人出资3万元,人人都做股东,组建了这个公司。虽然几经周折,拿到了工商执照,但到现在还没有“上路权”,无法正式运转。

西安有12000多辆出租车,3万多名司机。 2012年开始,出租车司机维权事件不断发生,前后至少有10多人被拘留。但因媒体拒绝报道,大多数市民并不知道这个其实与他们生活息息相关的事。

刘伟伟(中)于茶馆与朋友聊天。摄: Billy H.C. Kwok/ 端传媒
刘伟伟(中)于茶馆与朋友聊天。

27岁的艺术家刘伟伟,在今年6月受西安美术馆邀请,从重庆来到西安,参加“青年艺术家计划”。来了没几天,就注意到“西安的出租车维权轰轰烈烈”。他为此吃惊,便通过微博和众泰接上了头。很快,他就决定拍摄一部出租车司机维权的纪录片。

刘伟伟自称长期“不务正业”。他1988年出生于山东,上了四川美术学院。离开学校后,一直呆在老美院旧址所在的重庆黄桷坪一带。这位新锐的年轻艺术家,观点鲜明,宣称自己的艺术立场“首先是政治与批判的”。他那些根本不指望卖出去的作品,大多数是艺术行动,内容多指向这个国家无所不在的权力审查。

2011年,重庆还在“薄王”时期。刘伟伟拿了一把小钢锯,到红岩广场,用了半小时,从革命人物的雕塑上,锯下一小堆粉末,然后用这把粉末,画了一副薄熙来的像,送到了派出所,请民警转交。结果,当然是被警察拒绝,赶了出来。

2013年,刘伟伟做过一个在网上流传甚广的行为艺术。在展厅里,他请来8名保安,代替没有到场的瓜农,现场踢碎了200斤西瓜。一地猩红,破碎的西瓜汁液如血,保安们穿着象征权力的制服,呆立一边。通过这个作品,他试图反映底层的处境,城管追赶瓜农的日常荒谬,以及权力的蛮横。

由此,他觉得自己关注出租车司机维权很正常,和过去一以贯之。再说,“我自己就出身底层嘛。”

“他们很清楚自己的敌人是谁”

拍摄“众泰”司机维权活动,他花了两周的时间。刘伟伟带着自己随身的小DV,还有一部苹果手机,到郊区的二手车市场,到司机们栖身的出租屋,到法院门口,跟拍司机们维权的过程。

在西安北郊的一间出租屋里,司机李来发对着镜头,质问他看不见的“政府”:每个月要收我8000元费用,我早出晚归才能挣多少?我上有父母,下有儿女,怎么活?你们收钱,上交国家多少?利润多少?

几乎每个司机都有一部血泪史,女司机贺艳玲讲着讲着就哭了。

司机贺勇,则对着镜头,大声说“我们要信息公开!”他也是众泰的“股东”之一。 依据2008年颁布的《信息公开条例》,中国的政府部门,有责任向公民公布和他们利益相关的信息。经过两年多的“斗争”,众泰在维权中积累了经验,认为要防止再有人被抓,必须“依法维权”。目前,他们的维权方式之一,是持续向政府部门、银行等寄送信息公开申请,目前已寄出1500多份。

刘伟伟正在观看手提摄录机,与朋友讨论未来的艺术计划。刘伟伟表示,他日常生活都是围绕手提电话,包括他的工作项目和艺术作品,基本上都是靠手提电话来完成。摄: Billy H.C. Kwok/ 端传媒
刘伟伟正在观看手提摄录机,与朋友讨论未来的艺术计划。刘伟伟表示,他日常生活都是围绕手提电话,包括他的工作项目和艺术作品,基本上都是靠手提电话来完成。

7月的一个下午,司机穆日强走进法院大门,去寻找立案庭负责人,要求就自己状告“市长行政不作为”立案。但他最终一无所获,连庭长的面都没见到。

而刘伟伟的跟踪拍摄,最终引来了法警。双方在法院门口撕扯在一起,刘伟伟的手机被抢走。经过一番交涉,才拿了回来。

刘伟伟也拍下司机们的日常生活。他们正处于维权的“胶着”状态,公司的“上路权”没有拿下来,他们大多都还挂靠在原有的出租车公司,跑车之余,就会来公司转转,有时还一起学习法律。黑板上,“话语权”三个字很惹眼,刘伟伟给了个长镜头。

他还注意到,在众泰的墙上,贴着一张打印纸,是一份对司机们的公告:众泰不参与任何与反对“滴滴打车”、“专车”有关的活动。

显然,在维权行动中成长起来的众泰,已很清楚自己的敌人是谁了。“不是同业,而是垄断与管制。他们的清醒很难得。”刘伟伟说。

一辈子第一次进美术馆

经过两周的拍摄,4天不眠不休的剪辑,片子做好了,名字就叫《众泰》。

刘伟伟原来想起个名叫《滑坡》,英文名是“landslide”,是指出租车行业整体以及权利的滑坡。可司机们希望起个直白的名字,例如“众泰出租车司机维权纪录片”,商量的结果,就叫《众泰》吧。

刘伟伟想公开放映这个片子。在找场地的过程中,他突然想到:为什么不把片子拿到美术馆来放?这个想法,得到了西安美术馆副馆长满宇的支持。满宇是一名新锐的当地艺术策展人,2015年初才来到西安美术馆任职。他做了一系列事,包括推出“副馆长计划”,希望将美术馆这个“体制单元”,转化为一个真正的公共空间,并介入城市生活。

到7月9日下午放映时,西安美术馆二楼300人的大厅,全坐满了。观众几乎都是出租车司机。他们放弃了一下午的营运,来到美术馆。女司机们则穿着裙子,看起来都精心打扮过了 。

刘伟伟(左二)在朋友的油画工作室。摄: Billy H.C. Kwok/ 端传媒
刘伟伟(左二)在朋友的油画工作室。

几乎每个人都是一生中第一次来到美术馆。“别看我们一天到晚在城里跑,可从来都不知道美术馆是啥样子呢。”女司机韩春侠说。

晃动的镜头,嘈杂的声音,屏幕上的《众泰》,剪辑粗暴,画面突兀。这正是刘伟伟要的。“我的表达方式,要和维权者的主体性一致。”他说。

除了自己拍摄的镜头,刘伟伟还采用了司机们在过往的维权现场,用手机拍摄的画面,粗糙而真实。其中包括2013年,一位出租车司机试图自焚抗议的情景。

在一个半小时长的片子中,只有一个场景是刘伟伟设计的。他安排了一场“西安维权地点一日游”,由另一位艺术家黄淞浩做“导游”,带领维权的司机们,到西安周边曾经发生过维权事件的地方,走了一遍。

“这样做,也是为了帮助司机们建立起主体性。让他们对自己的维权行为,有更清楚更自觉的认识。”刘伟伟说。

司机们雨天“一日游”的场景,也使得这个片子,不仅仅像一个公民记录,而是多了一点艺术的气息。

这是一部计程车司机日常工作与困境的纪录片。也是一个政府与资本联合进行行业垄断丶底层的利益诉求被无视和压制,关於斗争和底层争取合法化的纪录片。在现场,我不仅是一个记录者,也直接作为维权者动员者参与到实践里面去。行动的串联是在构建权利方案和应急预案,重塑底层权利的主体性。

刘伟伟

不过,最终,在为司机们剪辑出一个更简洁的版本时,刘伟伟把这些镜头都忍痛剪掉了。为了便于在网上流传,这个版本最终只剩下了40多分钟。

拍摄素材装满了700G的硬盘。刘伟伟都交给了司机们。“这是一个合作的项目,作为艺术家,你不能对他们进行二次消费,我们之间是平等对话,协商合作。”他说。

“欢迎警察,我的艺术就是搅拌机!”

放映过程中,发生了两件事。一个是美术馆把微信公众号上的纪录片公开放映消息删除了。另一个是放映时,美术馆门前来了辆警车,一名“国保”被人们认出,有人闪拍下了他的身影。

放映结束后,刘伟伟拦住美术馆负责微信公号的漂亮女孩,让她说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儿。还一扬手,把助理叫来,让“全部拍下来”。女孩尴尬地躲避着:“这是内部的事,我们私下说。”

不过,这一切都没有破坏刘伟伟的好心情。他认为,自己拍的这个片子完成了,播放了,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么一群人,300多名出租车司机,在这个下午同时进入美术馆,以“观看”的形式,完成了一次真正的聚集。

他解释说,这才是一个真正的“事件”——出租车司机们长期被压抑的声音,就这样被听到。更棒的是,还可能持续发酵,产生一连串的“化学反应”。

至于警察到访以及微信公号被删,刘伟伟表示“欢迎”。“我巴不得把一切都搅进来呢。这才是真正的艺术,多好玩啊。我的艺术就是个搅拌机!”

无所不在的、国家对个人的管控,这本来就是刘伟伟最感兴趣的艺术题材。

刘伟伟走过火车路轨。摄: Billy H.C. Kwok/ 端传媒
刘伟伟走过火车路轨。

作品《废途径》:送警察去办展览

虽然这次没有和警察正面交锋,但刘伟伟其实已是不只一次和警察打交道了。

事实上,他的多个作品都以警察为主题。在长期被审查、管控的过程中,他从警察身上汲取灵感,完成作品。2014年,他甚至送了长期跟踪他的一名王姓警察,去上海为他办了一次展览,他也由此完成了这个叫《废途径》的作品。

事情是这样的。2013年,刘伟伟因拍摄重庆的被劳教者,而被当地的“国保”盯上。随着这种审查的深入,他发现自己身边的朋友、亲人都被卷入其中,周遭笼罩着一种恐慌的气息。他也在长期的“被喝茶”中,感受到厌倦和愤怒。

在黄桷坪那家老旧的交通茶馆里,警察找他喝茶时,他突然想到,“其实你要认识到,审查你的人也有日常生活。”

当把警察也视为一个身处这个社会的活生生的个体之后,刘伟伟找到了和警察相处的方法。他和他谈艺术,甚至带这位好奇的警察去动物园,教他写生,然后让他回家教给爱画画的女儿。

到最后,他们甚至“可能成了朋友”。但警察始终搞不明白刘伟伟的艺术到底是什么。在他看来,艺术就应该是“文化产业”啊,很贵的画呀什么的。可刘伟伟的一系列“作品”,甚至连个可触摸的东西都没有,这叫什么艺术啊。

最终,这名好奇的警察同志,接受了刘伟伟的建议:为刘伟伟去上海办一个展览,钱由刘伟伟募集,展览现场的布置等,则由王警官自己完成。

2014年6月,王警官请了假,拿着刘伟伟买的机票,飞赴上海。在上海著名的莫干山艺术区,为刘伟伟完成这个名叫《废途径》的展览。

刘伟伟提供的展品很简单。其中一件是一张地图。地图上,从重庆到上海,画了一个红色的箭头。另一个展品,是刘伟伟带警察去动物园写生的视频。还有一件是一把小号。王警官自己喜欢吹小号,当刘伟伟问他想展出什么时,他选择了小号。

展览在每天下午两点到六点之间举行,持续一周。刘伟伟对王警官的唯一要求是,一直开着摄像机,将展览现场拍摄下来。王警官都接受了。他的条件是,在展厅里不穿警服。

这位莫名其妙的警察同志,在展览现场呆了一周,最终也没有明白刘伟伟到底在做什么。不过,在展览的第二天,他给刘伟伟打来了一个威胁电话,让他小心一点。“其实,他是突然发现失去了对环境的控制。”刘伟伟说。说白了,这是一个展示审查机制的作品。平时,对执行审查任务的警察来说,是要求一切都在控制之中的。 “可是艺术在中间折腾,拉皮条,让他突然觉得不能把握了。”

展览现场,180多个G的素材,都留了下来。包括在现场,这位心不在焉的警察,那狐疑的眼神。

刘伟伟正在与朋友聊天。刘伟伟表示,他日常生活都是围绕手提电话,包括他的工作项目和艺术作品,基本上都是靠手提电话来完成。摄: Billy H.C. Kwok/ 端传媒
刘伟伟正在与朋友聊天。刘伟伟表示,他日常生活都是围绕手提电话,包括他的工作项目和艺术作品,基本上都是靠手提电话来完成。

“惊破春梦”以及静悄悄的变化

《废途径》成功地展示了权力的审查机制。批评家田萌曾写以《无处不在/关于刘伟伟的废途径》为题,对这个作品深入阐述。

刘伟伟拒绝过高的评价。他就觉得好玩,“艺术家就是一个皮条客。在艺术和政治间不正经。”

在重庆黄桷坪艺术区,一些展览的现场,刘伟伟曾亲耳听到有人骂自己:这都什么玩意呀,也拿来展览!说话者也是“艺术家”。

“我惊破了他们的春梦。”对此,刘伟伟不无讽刺地说。

在微信朋友圈中,这位年轻的艺术家关注的都是社会热点问题。例如最近陆续被抓的维权律师、珠江三角洲制造企业罢工抗争的女工……在转发一份劳工抗争的纪录时,他一如既往地批评那些反对艺术介入政治的同行——“献给那些饱食无忧,然后痛斥艺术掺和社会政治、给他们带来伤害的艺术蛆们。”

很多年前,法国思想家居伊·德波(Guy Debord)《景观社会》一书,对刘伟伟影响深远。这本在当代艺术领域被视为“圣经”一般的著作,开启了他的批判思维,也让这个敏锐的年轻人,走上了自己认定的艺术道路。

7月16日,《众泰》放映之后,出租车司机们在美术馆门前合影留念。这是他们的维权之旅,也是第一次到美术馆的生活之旅。

次日,西安美术馆,又迎来一群老头老太太。这是长期活跃在西安著名的兴庆公园里的一些自组织。年轻的艺术家们对这些自组织进行田野调查,并请他们进美术馆表演。“美术馆作为公共空间,介入城市的生活,这是应有之义。”满宇说。

有人说这是一场“占领美术馆活动”,但刘伟伟反驳说,这还不是真正的占领。“占领美术馆是个伪概念,因为‘占领’的前提一定是有矛盾和斗争的,例如占领华尔街,占领中环,一群失业的人长期占领一栋废弃商品楼。而目前,显然还不是。”

7月18日,刘伟伟回到重庆黄桷坪。穿过四川美院门口著名的涂鸦街,回到自己的出租屋里。天气炎热,休息两天后,他又要去周围的村庄“踩点”,准备下一个拍摄选题。

而当务之急,他要去外地几天,给学生代课,挣点钱养活自己。“艺术家必须自我雇用。”他说。这位观点尖锐的艺术家,认为这一切都很正常:一个拒绝与体制合作,走在批评之路上的艺术家,“自我雇用”是必由之路。

而在几千里之外的西安,众泰的维权还在进行着。刘伟伟上网查看时,发现纪录片《众泰》的浏览人数已超过7000多次。

这一切,都发生在这个炎热的夏天。在城市之间,在人们之间,看不到的变化就这样静静发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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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评论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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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滿宇也是一位值得訪問的對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