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拯救山西”，这十一位市长踏上了综艺舞台

恢弘的配乐中，一个微胖、短脖、脸略泛油光的中年男人踱步而出，他西装笔挺，标准的微笑配上挥手：“大家好！”，露出两颗小兔牙。

“Our Yangquan is a town of heros”，山西省阳泉市副市长任衍钢第一次站在电视综艺节目舞台上，用口音浓郁的英语，声情并茂地向观众们介绍自己主政的城市。他参加的是一档“竞技类”电视综艺节目──《人说山西好风光》。和他站在一起，同台竞争的，还有太原、大同、临汾等11个山西城市的市委书记、市长或副市长。

市长们要通过自己的表现和演说，为自己的城市争夺“山西省旅游发展大会”的承办权，而“选票”，就在现场30位专业评审、100位观众，以及场外通过微信参与的普通观众手中。

大陆官场并没有公开竞选、拉票等政治活动的传统，在山西，由于反腐风暴中的令计划案刚刚席卷了“山西帮”，当地官员们对聚光灯，更是避之不及。但偏偏是这里，开发出一档被称为“市长书记真人秀”的节目，并引入公开投票机制，引起了舆论热议，也令节目的总策划陶亿笑有点尴尬。“这不是市长书记真人秀”，她忙不迭地强调，节目的定位只是“旅游城市的品牌推荐与竞演⋯⋯大家要冷静下来，客观看这个活动。”

不论如何，当任衍钢摇头晃脑，用山西方言味的英语欢迎世界各地游客去阳泉玩时，中国最受欢迎的弹幕视频网站“哔哩哔哩”（俗称B站）上，弹幕瞬间塞满屏幕──“我还以为在讲方言”，“天呐太萌啦”，“一本正经地卖萌啊哈哈哈哈”……B站网民给了这个节目加上一个标签：“为了拯救山西，十一位市长决定成为偶像”。

领导们各显神通：VR＋文化衫＋青龙偃月刀

山西的确亟待“拯救”。一切绕着煤炭采矿转的经济，在享受了黄金十年的发展后，风光不再，GDP增速在去年跌到全中国倒数第二。轻工业基础的缺失，最佳招商引资机会的错过，煤产业尾大不掉等，让山西在转型之路上举步维艰。

这可如何是好？

主政者想起了“人说山西好风光，地肥水美五谷香”这首60年代红遍中国的民歌。在发展煤炭产业之前，山西的文化传统与山河美景曾经是这里的标志。2015年12月，转型中的山西将文化旅游业定为七大非煤产业之首，一个月后，《人说山西好风光》节目应运而生。

2016年1月，山西卫视节目总监陶亿笑接到了一个“上头的任务”──把今年的山西旅游发展大会申办过程搬到电视上。2015年，旅游大会第一届举办，主办权被省领导直接分配到省会城市太原。按常规，之后大会主办城市的遴选将先由地市旅游局写报告递申请，再由省政府拍板定案，但这一次，官方决定把申请过程搬上台面。对此，陶亿笑说，领导“可能想多宣传”。

“为了拯救山西，十一位市长决定成为偶像”。

在四轮修改之后，陶亿笑给节目定下这样的样式：

初赛仿效奥运会申办，先播放一条90秒的城市风光片，之后主政官员上台演讲，介绍城市特色；每个城市还需搭配一个现场舞台节目，深入展示人文底蕴。展示过后，由观众和评审进行打分，低分淘汰，高分晋级，经过3场初赛、1场抢位赛、2场复赛、2场决赛，分数最高的城市将主办本届山西旅发大会。

5月9日，北京传媒大学西校区的演播室，首场竞演开始。

临汾副市长王振宇则穿着休闲衬衣，拿着手卡走上舞台，背后是灰蓝调的扁平化PPT演示页面，他还拿出了VR（虚拟现实）装备，邀请观众上台“沉浸式”体验临汾。一举一动，俨然科技产品发布会上的CEO，这位全场唯一的“70后”官员迅速赢得由年轻人组成的大众评审的青睐，被评得初赛首场最高分。

其他地市亦非等闲。初赛第二场时，长治市委书记习小军伴随恢弘的背景乐出场，站定后不说话，先向各面观众鞠三个躬，观众席立马爆出掌声；大同书记张吉福，则特意穿上和工作人员一样、印着“天下大同”的蓝色文化衫，略微破音地喊着“大同完全有能力办一场高水平的全省旅游大会！”初赛第三场中，时任晋中市长胡玉亭穿上中山装，希望凸显颜值；运城女市委书记王宇燕把明朝皇帝打造的青龙偃月刀搬上舞台；58岁的晋城市长刘润民，在幕门才开了一个人宽时，就迫不及待地做出起跑姿势，像晨练时精神抖擞的大爷般，一路小跑地登场……

经过初赛、抢位赛、复赛和半决赛的层层淘汰，运城，临汾与大同进入决赛，这三个城市的主政官员也再次现身荧屏，为夺下今年山西省旅游发展大会的主办权终极一战。

在初赛时就已代表运城出征的王宇燕这次一袭枣红色套装，粧容精致，放言在运城要“每年投入超亿元的旅游推介资金”，要“以投入促发展，向改革要活力”。

临汾市委书记岳普煜用逗趣打动观众，他叫上之前广受好评的“70后”副市长王振宇，两人穿着暗色“情侣衫”，一唱一和，“我是临汾市委书记岳普煜，在这里我代表临汾430万人民，向大家问好！”“好！”王振宇在一旁响亮附和。

因为穿 “天下大同”文化衫的亲民举动而备受瞩目的大同书记张吉福，这次则换上了黑色正装，在特别选出的大同市民代表“我们需要这场盛会来促进城市转型发展”的呼喊后缓缓走出，在市民包围中，神情激昂地再次展示对举办大会的渴望与承诺。


经场外场内投票分数相加后，每个城市几乎都领得一个名目各异的安慰奖，而大同则最终胜出：市长马彦平从上届主办城市太原的市长耿彦波手中接过“鸟尊”，象征大同获得了今年山西省旅游发展大会的主办权。

“这不是市长书记真人秀”，这是政治

这并非大陆地方政府首次运用电视来提升执政形象。2003年，温州25名刚刚获得市人大常委任命的政府官员，通过电视直播发表“施政演说”。湖北、浙江、河南等地都曾开展官员电视述职。更普遍的做法是电视问政，据不完全统计，目前内地已有25个省、市、自治区相继推出这类节目。

尽管官方称问政节目为“共同推动政府的善治与公共利益的实现”，但外界却常质疑其作秀大于实用，比如节目内容的避重就轻，节目里展现的问题现实中并未解决到位，大多数电视问政只是昙花一现等。而官员们板着脸孔，念着“加强为民服务意识”等官话，也让问政节目更像政府的广告。

《人说山西好风光》则把官员们丢入一个与以往不同的陌生场景。虽然节目收视表现一般，但受到舆论的格外关注，《人民日报》、《南方周末》、澎湃等内地主流媒体都对其进行了深入报道，并形容为“为促转型出新招”、“山西突围”、“官场试验”。

由市长担任城市推介人是《人说山西好风光》第一次拟节目方案时就想好的，陶亿笑想过这会是个亮点，但“没想到有这么大的反应”。

官员、草根与评审在节目上组成了不同现实日常的权力关系。

陶亿笑曾向媒体表示，节目从策划、展现设计到市长演讲内容，都是由政府牵头进行。而她所在的节目制作组，则主要负责11个参赛地市间的沟通协调。为了把平时见不到的地市一把手全部聚齐，山西省曾专门下文件督促各书记市长上节目。

除了书记市长，还有各市特邀的名人嘉宾登上舞台：吕梁拉来了知名电影导演贾樟柯，秀了一口当地话；大同请来了中国曲艺家协会主席姜昆，吆喝着山西一来就“一直不能忘”；被评为中国“国宝之声”的中央电视台节目主持人任志宏则出现在长治的舞台上……陶亿笑介绍，节目组预算其实很少，嘉宾都是地方政府出面请的，“不是从该地走出的名人，就是与政府关系较好的明星。”

“大家都在投票”，“可热情了”

让“好风光”吸引力大增的，除了官员表演，还有被《经济学人》形容为“遥控器民主”的点评投票机制。10年前，湖南卫视主办第一届《超级女声》，超女们在电视上展示自己，由观众参与评比筛选来决定选手去留的民间海选模式，曾带来风靡一时但昙花一现的“遥控器民主”。如今，“好风光”的“遥控器民主”，与当年相比，有点似是而非，但官员、草根与评审在节目上的确组成了不同现实日常的权力关系。

市长们的竞演中，每一阶段的比赛得分都由场内与场外两个部分组成，场内由30位专业评审与100位现场观众打分，场外则由观众通过微信一人一票，票数按比例计入总分。不过，计分规则却显出了与十年前超女时代的不同──更贴近真实民意的场外投票占各市总分的比例很小，初赛复赛占比10%，到决赛时则只占5%。

一名运城市民告诉端传媒，那段时间“大家都在投票”，“可热情了”；连陶亿笑住所楼下的理发店师傅也会问客人：投票了吗？旅游区、商场、电信运营商也纷纷推出优惠政策鼓励群众投票。“人说山西好风光”节目的微信公号在一个月内，粉丝数量从几千增至400多万；开放投票后的50天内，公号收获800多万投票，票数约占山西总人口的四分之一。

网民们更关注市长的临场表现：表达是否自然、说话是不是像政府报告、语速是不是适中。领导们的颜值、嗓音、衣着……都成为热点。当吕梁市长王立伟晃晃悠悠地数着当地特色时，弹幕一遍遍刷着“文案谁写得我看不下去了”、“我给你写文案吧市长”……网民们时而对官员们评头品足、东拉西扯，时而顺手掏出手机投上一票。

因为计分规则的关系，民意左右比赛结果的程度并不大，但却如政府所愿，调动了注意力。“投票（设计）更多是出于宣传的考虑，”陶亿笑说，“要没有这种形式，老百姓怎么关注到政府在大抓山西的旅游？百姓没有渠道去了解，投票把省政府的决策和百姓的行动呼应起来了。”

刚开始时，地方政府甚至通过行政指令来动员民众参与投票。微信得票222万，票数排名第一的运城市政府多次发动宣传活动，在运城市旅游局的宣传文章中，可以见到“对工作人员分组包片”、“针对所有门面商铺宣传动员”、“扫除死角”等描述，这是党建工作最擅长的全民动员方法。场外票数第二、最终取胜的大同，专门到河北的张家口、包头等周边城市宣传，省外拉票。票数第三的临汾市则在临汾日报和晚报的头版，用一半的篇幅宣传比赛进程，号召市民投票。

“好风光”启示录

无论是靠接地气、搞噱头还是发指令，书记市长们的努力取得了一定成效。

“第一个意想不到，是受到如此关注；第二个意想不到，是获得了（这样的）第一印象，第三个意想不到，是通过这次活动，我们不仅推介了阳泉的旅游产品，产生放大效应，还展示了阳泉的整体形象。”在总决赛后的颁奖舞台上，秀了一口方言英语的阳泉副市长任衍钢连用三个意想不到，形容自己的意外走红。

“我们总体的官场是不会让个性官员受到肯定的，我们的文化还是强调务实低调，谦虚谨慎，”经常与政府和传媒打交道的张志安表示。

微博上，网友发表有关山西旅游，城市建设的言论时，除了@平安太原，山西省旅游局等党政机构，也会@这个播出刚三个月的节目。“主政者不再高高在上统筹全局，而是亲自上阵推销历史风景人文，各展所长讨好观众，十分接地气。”一位看过节目的省外观众打算把今年的旅游目的地定在山西。

《人民日报》海外版旗下微信公号“侠客岛”在评论文章《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书记市长》中说道：放眼全国，在越来越多的镜头与越来越快的网络之下，官员们面对公众”示好”甚至“拉票”之举，将会成为趋势与潮流。

为了推广当地旅游，湖北巴东县委书记陈行甲两次录制歌曲MV，并手握巴东旅游小彩旗，从3000米高空跳下，这为陈行甲带来“网红书记”的称号；山东栖霞市西城镇的党委书记徐海勇则直接举起自拍杆，玩起当下最火爆的直播，向手机屏前的观众介绍烟台的大樱桃……

“好风光有个启示，政府机构的公共表达，远不如以个体的话语方式进行，”广东中山大学互联网与治理中心主任张志安认为这个节目是一个值得鼓励的新形式，“政府这样做的时候就要鼓励，因为多数人没有这么做。”

但张志安认为，“我们总体的官场是不会让个性官员受到肯定的，我们的文化还是强调务实低调，谦虚谨慎，”经常与政府和传媒打交道的张志安表示，这种形式的政府和媒体合作，主导力量还是在政府，是否开展，怎样创新，更多是看政府有没有这个积极性。陶亿笑则透露，已经有其他电视台找到她了解节目模式。

7月29日，在人说山西好风光的最后一期节目上，山西副省长王一新最终出现在舞台。他身著笔挺西装，戴著金属框眼镜，提了一个问题：“当天下的游客乌泱乌泱地来的时候，我们真的准备好了么？”

“人说山西好风光，地肥水美五谷香……”主题曲旋律响起，黄河湾、汾河水、太行山，山西几千年矗立不变的黄土山川，在抒情绵长的配乐中交叉相织，那些官员久违的个性脸孔，渐渐消失在屏幕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