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传媒 Podcast

与爸妈重逢在异国,一次关于爱的客场练习|行星酒馆 EP7

漫长的分隔之后,爸妈还是那个爸妈吗?孩子还是那个孩子吗?

图:Mantha Mok / 端传媒

林东尼发自清迈

刊登于 2023-11-25

#行星酒馆

【编者按】欢迎来到端传媒Podcast——在这里,端传媒的深度报导拥有声音。你会听到跨文化、跨地域、跨语境的故事、经验和观点,打开一个又另一个世界。除了端的原创节目,端传媒还会不定期与来自世界各地的声音创作者合作,共同推出特别系列节目。

这次与端传媒合作推出的华语离散播客“行星酒馆”,来自旅美媒体人林东尼。东尼曾任美国著名晚间新闻栏目VICE News Tonight的东亚区制片人​​,也是Netflix亚裔社交媒体平台Golden的发起人之一。去年,他辞掉了美国的工作,搬离了定居多年的纽约。在亚洲与世界各地走出来的新老离散者相聚之后,他决定在泰国清迈租一块地和一个果园,并成立了创作空间“此处”。

播客“行星酒馆”是东尼与端的一次合作尝试,用声音记录离开家园的异乡人们所遇到的人、经历的事、以及深刻的体验。最新的行星酒馆,东尼想要谈谈久别重逢这个时代命题。

欢迎在 SoundOnKKBOXSpotifyApple PodcastPocket castGoogle Podcast 平台上关注我们喔!

正值美国的感恩节假期,今夜的行星酒馆,我们聊起了另一个时空的久别重逢。

定居纽约的朋友小黄,和爸妈分别近四年后,终于第一次见到了他们 。但这一次,不是在她自己的家,也不是在爸妈的家。他们选择了在泰国清迈异乡重逢,一起度过了难忘的一个星期。

在隔膜越来越多的世界,许多离散者都不得不认真考量是否回国、频率何如,甚至还有不少人依然决定放下故土,彻底搁置回乡的计划 —— 可与此同时,又有无数像小黄和父母这样的清迈小团圆,在异国他乡静悄悄地发生著。

有人也许会问,既然是重逢,见到就对了,在哪里相会有那么重要吗?

但“他乡”作为一个场域,却又显得那么的与众不同:抛掉了彼此熟悉的舒适圈,亲人们又重新聚在了一起,在完全陌生的世界创造新的回忆。当然,熟悉的欢乐、脆弱、牵挂、误会、委屈、创伤,也全都一股脑地从心底里抖落出来。

认真地品尝这些五味杂陈之后,我们可能无法回避这些时而疼痛、时而温暖的问题: 漫长的分隔之后,爸妈还是那个爸妈吗?孩子还是那个孩子吗?

家,还是那个家吗?

更多的久别重逢故事还在制作之中,而如果收听播客、阅读专栏的你想要与我们分享自己的离散故事,欢迎来信 membership@theinitium.com,或私信至行星酒馆的Instagram @Planet.Speakeasy.


(02:21)离别四年后,在泰国重新面对父母
(07:27)妈妈从行李箱里掏出一根擀面杖
(10:44)阔别四年,家人变客气了
(15:54)“独生子女”VS“非独生子女”
(20:50)我们一起重新适应彼此
(25:22)五味杂陈后,这是我熟悉的关系
(33:12)爸妈找到了新爱好
(38:36)四年不见,还是会吵架
(46:39)家人重逢,也是疗愈自己
(51:10)小团圆之后是小别离
(53:42)无法回避的现实:见一次,少一次

2017年5月24日,中国北京,一个小男孩与母亲和祖母在机场观看日落。摄: Zhang Peng/LightRocket via Getty Images
2017年5月24日,中国北京,一个小男孩与母亲和祖母在机场观看日落。摄: Zhang Peng/LightRocket via Getty Images

东尼:最近怎么样?

小黄:最近还可以,摸鱼摸得比较舒爽。

东尼:我发现离散的一个核心体验是久别重逢。在断裂的情况下重新接在一起的时候,就会有特别多种微妙的情绪和体验。断的时候你不知道,接上的时候你才发现 this is we are missing. 原来大家都变得不一样了。这一集聊聊重新和家人相遇的这种感觉。

小黄:对。我现在已经有一个多月快两个月了,所以我已经心情平复的差不多了。

东尼:所以你当时是什么样的情况?

小黄:我9月份去泰国见我的爸妈和我弟弟。因为之前我有大概四年没有见过他们了,我非常的紧张,其实不知道如何跟家人相处,也不知道跟他们说什么。我跟我家人重逢之前,我们甚至在微信上也不怎么聊天或者说话,对对方的生活知晓非常的少。反正我就很紧张,大概紧张到去之前一周,我整个人就每天都在想我要怎么跟我爸妈相处,我要跟他们怎么说话,会焦虑到睡不着觉。

我比他们先到的泰国,他们是晚上大概 9 点多 10 点钟到的,我去接他们。见到我爸妈之后我的第一反应是,我看见我爸妈老了很多,我很心酸。我看到我妈下车的那一瞬间我就很想哭,然后这个状态就一直持续到大概我见完他们回纽约之后的一个星期。我每天被各种的情绪包裹,特别的overwhelmed.

东尼:这个见面之前其实我们积累了好多的东西,没有见到的时候你不知道这个重量究竟有多少。你要不断地去欺骗自己,尤其在美国时没有想到和家人分隔这件事情的重量在哪里。你看现在到了每年的年节时分,美国的朋友就很自然地聊起感恩节家人团聚。说到这些,我第一年心里有遗憾,觉得今年没有见到。到了第二年就有一种伤感“我已经两年没见了”。到了第三年的时候我就有点想爆粗,凭什么你们都可以回家我就见不到了,而且背后各种各样的原因根本没法解释清楚。

小黄:对,而且我觉得我其实一直在骗我自己,我也一直把这个谎话说给别人听:我不想念我的爸妈,我没有那么想见他们。但我真的见到他们之后,我才觉得,噢,我和家人在一起的感觉还是很好的,哪怕有矛盾,哪怕我们生活上有各种各样的不一样的习惯,哪怕我们有意见上的不统一。

我觉得这次跟家人见面让我感觉很好,我感受到了我和家人的一些连结是我以前没有感受过的。不过这次的 setting 也不一样了,以前都是回家,回爸妈的家,嗯,他们还是把我当成一个小孩子。他们要去上班,我要去见朋友,这里玩,那里玩,每天大家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

但是这一次因为在泰国,我要带着他们玩,所以我们的角色其实是倒置的,他们要依赖我去做很多事情,包括点菜,去哪里玩,干什么。而且每天真的是 24 小时在一起,我觉得可能时间再长就可能会要开始闹矛盾。

其实刚开始的第一天,第二天我也特别的崩溃。我们在泰国,我爸妈各种嫌弃泰国什么基础设施不好啦,说起什么都是,“那还不如家里”。

东尼:用国内的这一套东西,去量国外看到的东西。

小黄:对,然后他们不喜欢吃泰国菜,觉得太甜太酸太辣,反正 Everything was too much for them. 我们大概是第一天是在古城里走了大概不到 10 分钟,我妈就说不行,受不了太热要回去。总之我当时就在一个,“我我已经为你们组织了这一次的家庭的旅行。我买了机票,我给你们搞了签证,我租了这个Airbnb,我做了这个行程,你们什么都不满意”——又回到了小时候的那种无论我做什么,我的父母都不满意的状态。大概到了第二天就开始好转,因为我带我爸妈去做了泰式按摩。

泰国清迈的夜市。摄:Ryan Lai/端传媒
泰国清迈的夜市。摄:Ryan Lai/端传媒

我妈这个人特别负面,她什么都不想做,什么都觉得她不感兴趣,但真的带她去了,我妈就爱上了泰式马杀鸡。第一天下午把他们给按爽了,所以泰国终于有一件事情入了他们的法眼。

东尼:你能看到他们是开心的。

小黄:对,但是他们真的是好讨厌这里的吃的。第二天就跟我说不行,我不想在外面吃了,我们要自己做饭,然后我就带他们去就最大的孟买市场,买了一堆吃的回来。

然后最让我惊奇的是——我妈从她的行李箱里面拿出了一根擀面杖,两包酵母,一个硅胶垫。我妈要给我蒸包子吃。

东尼:我们要把这个场景说清楚!当你妈从行李箱里掏出一根擀面杖的时候,你什么感觉?

小黄:我知道她为什么带。我们在泰国见面之前,我妈有次蒸了包子,我说看起来好好吃,我妈说,噢,那到泰国给你蒸包子吃,所以这个事情我不是没有预期的,但是她拿出来那一瞬间,我还是觉得妈妈还是妈妈,世上只有妈妈好,哈哈哈哈。

她拿了两包酵母,还有一包说是让我带回美国,我跟我妈说这个酵母我在美国能买到一模一样的,还是一个牌子,哈哈哈哈。我妈那天蒸了大概两屉包子,大概吃到我离开泰国的前一天,反正每天都在吃包子。

我一边觉得心疼,我在泰国才那么几天,天天在家吃饭,好吃的泰国菜没办法吃,但是一边又很享受,因为我真的已经 4 年没有吃到我家里面的家常菜的味道了。就觉得很幸福。

然后我还发现我妈,不但爱泰式按摩,还巨爱榴莲。我妈可以一个人一天吃掉一个榴莲。我爸我妈买了无数的那个水果,我爸看到什么都要买,完全不管自己家里已经有多少,后来其实我们离开清迈之前,冰箱里面剩了好多好多没有吃完的水果,实在是吃不下了。

东尼:我很好奇,你对于父母的这种认知有没有一些更新?我爸来看我的时候,因为他在上海转了一下机,然后他出现的时候就给我拎着在上海机场买的纪念品,零食小吃什么的。我就震撼了,你过来是走亲戚呢还是怎么了?竟然到了要在机场买零食给我的地步。然后我意识到,其实他是很紧张的。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爸紧张这件事情。然后我就意识到,上一次和他们分别的时候,我完成了一个从青年到中年的改变。

2021年11月20日,泰国,一年一度的天灯节。摄:Lauren DeCicca/Getty Images
2021年11月20日,泰国,一年一度的天灯节。摄:Lauren DeCicca/Getty Images

小黄:去之前我有跟家里要过一些吃的东西,带回美国的梅干菜之类的。我很意外的是他们给我拿了三大盒月饼,因为我爸大概在临走前几天问我要不要吃月饼,我说可以,来,给我带一个月饼。

东尼:然后他们带了三盒。

小黄:所以我疑惑,月饼这个东西你们是不吃的,为什么你觉得我要吃?哈哈哈,完全是感觉是走亲戚的感觉哈。

东尼:变客气了!

小黄:就我妈挺搞笑的,就她见到我,她说的第一句话是:你瘦了,也老了,哈哈哈。

东尼:这也没有很客气。

小黄:对我妈说话就是这个样子。其实她可能想表达的意思是心疼、关心。我已经不像四年前他见到我。但我也没有那么老。我看到我妈的感觉我妈背驼了,我爸我妈当然是 visibly 更老了,因为他们年纪大了。我弟变胖了,因为我弟去年做了手术,他的那个代谢受到了影响,所以激增了十多斤,就真的是跟我四年前印象里差得非常的多。这些倒还好,让我最震惊的事情是我发现我爸妈的观念好像有一点变化。

我去见父母之前我最害怕的事情,一怕他们催我回国,二怕他们催婚。

小黄:但其实我们相处的那一周里面,这两件事都没有频繁地发生,我都不记得他们有没有具体催我回过国,可能只是旁敲侧击说,啊,国内这么好,那你为什么不回了?至于催婚这个事情真的让我非常的意外。

我妈大概是第二天见到,我妈说你年纪不小了,自己的事情终身大事应该提上日程。

“什么?”我就装傻,“什么终身大事?”

她说结婚呢?

我说我对结婚不感兴趣,然后我妈说,“不结婚没关系,但是孩子还是要生的,不然以后谁来照顾你”?

我当时我就愣了一下,我妈原来变得这么 progressive? 不结婚生孩子都可以吗?然后我跟她开玩笑,我说那你结过婚,结了这么多年婚,你开心吗?我妈愣了一下,说:“当然有苦的时候,但是也有开心的时候,孩子长大就好了。”然后大概这个 conversation 就此结束。

我后来其实想了很多,我觉得我妈就根本不在乎我结不结婚,也不在乎我生不生孩子,她最在乎的是有没有人照顾我。当然在她的观念里面,我必须得被一个男人照顾,或者必须得被一个孩子照顾。她觉得我一个人太惨了,但她是不会把这个话跟你说的,不会觉得妈妈很担心你一个人在国外,希望你可以过得好。她在她的认知里面,“过得好”的意思就是我的女儿有人照顾。

东尼:在她理解的这个维度里面“过得好”。

小黄:对,然后这次我就发现她根本就不在乎我结不结婚,可能生孩子也不是一定那么重要,她只是需要我被人照顾。

2023年9月13日,中国北京,一家人骑著摩托车在马路旁边等待。摄: Kevin Frayer/Getty Images
2023年9月13日,中国北京,一家人骑著摩托车在马路旁边等待。摄: Kevin Frayer/Getty Images

东尼:嗯,这次我和我爸第一次真正聊了一个话题:独生子女问题。我意识到一件事情,独生子女问题,从我们小时候、他们年轻的时候到现在,这个话题还在持续,它还在 continue to unfold。我很明显感觉到我作为独生子,它塑造了我的成长,但是这个现实也在塑造他们的中年和老年生活。它的重量会变得越来越重。

和他聊起来,我爸就说了这么一句,如果不是当时的政策的话,多生一个也挺好。当然说真的多生了也不一定会更幸福,但这条路不是他们选的。他们当时没得选。

小黄:我有个弟弟,我在泰国的时候我问过我妈,我说那你后悔生孩子吗?因为我妈大概可能说了什么“养孩子很辛苦”的话。以前我爸妈生意很忙的时候要养两个孩子,非常非常的辛苦。

我说那你后悔吗?我妈说不后悔,她说如果只有一个的话,我们现在不就完蛋了吗?你又不在家,全靠你弟在我们身边,所以我其实是非常感激我弟弟陪在我爸妈身边,让我少了非常多的牵挂,因为他分担了更多的陪伴父母的一些责任。

我觉得这样也非常的好,因为我是一个不回家的浪子,然后我弟是在爸妈身边不出去的一个乖儿子。其实从私心来讲,我是非常感激这个设定的,虽然小时候当我有了弟弟之后,我整个人的感觉是非常不好的,因为我觉得给我的爱被分走了很多。而且我身边同学那个时候都是独生子女,因为我是农村户口,但是我身边的同学都是城里人,没有兄弟姐妹。所以我当时作为一个outlier,其实会有一点点自卑的感觉。但是现在想象很可笑了,这个设定可以让我现在在美国少一些后顾之忧。

其实我觉得有距离是一件好事。嗯,我并不觉得如果我跟我爸妈天天在一起,或者说一个月能见一回,甚至一周见一回的话,我们对彼此会有这么包容。

尤其是如果我经常跟他们在一起的话,我可能不会容忍家人——尤其是我爸爸——对我边界的破坏。但这次虽然我和我爸也吵架了,但是我觉得能吵架总比大家互相客客气气要好,对吧?

东尼:是。

小黄:我非常深刻的意识到,只有家人才会这么肆无忌惮的来破坏我的边界,哈哈哈,而且我毫无办法,我只能跟你吵一架,除此之外我没我无能为力,我不能跟他们掰了哈。我也没有办法跟他们讲道理:“这是我的边界,你不可以破坏我的边界,我们是成年人。”这是没有道理可以讲的。

东尼:你先到的清迈。

小黄:我先到的。

东尼:我就很好奇,在真的相遇之前的时候,你大概是一个什么样的状态?

小黄:焦虑。我真的焦虑了很久,而且越临近我要见到他们的那个点,我越焦虑,以至于我错过了我弟的几通电话。

东尼:越焦虑越会导致焦虑发生。

小黄:对。但其实后来发现,大概到了第二天,第三天我们就挺自然的。我们大概讲了很多小的时候发生的事情,家里面亲戚的事情,八卦什么,不痛不痒的事情说一说就大家都还挺开心的。我刻意没有去要聊很沉重或者很严肃的话题,因为我觉得大概四年和父母没有见面,很难得有这样一个和谐相处的这一段家庭时光,不想要去破坏当时的那个环境。

然后还有一个变化:我在美国很多年,我爸妈从来没有来过美国,也从来没有说过我们想来美国看你。我在美国的生活直到前两年一直非常动荡:一直在搬家,一直在为自己的签证烦恼,不知道自己明天会在哪里,是否要离开美国,所以我也从来没有跟他们说你们可以来美国玩。但是这次,我妈自己开玩笑说,你什么时候请我们去纽约?

我就说纽约?那不是随时都能来的事情吗?所以我觉得其实这一次见完父母,其实心里的一块大石头放下了。

2023年1月22日,美国纽约,唐人街的居民在庆祝农历新年。摄:Selcuk Acar/Anadolu Agency via Getty Images
2023年1月22日,美国纽约,唐人街的居民在庆祝农历新年。摄:Selcuk Acar/Anadolu Agency via Getty Images

东尼:还可以继续创造新的关系。之前分割的心理距离只是暂时的,见面之后还是会在一块儿。

小黄:而且大家都各自在 make an effort right to be connected.

我其实最意外的是我的感情之充沛。真的,我每天眼睛就跟自来水龙头一样,随时想要流眼泪。比如说我在厨房,我妈在洗碗收拾,不知道我妈说起一个什么事情,我就很想哭,然后我就要眼泪一直忍回去,要表现的很正常。但是我每天晚上到自己房间之后,我会哗地开始哭,默默的流眼泪。

东尼:你觉得有这种可能吗?大家每天晚上然后回到自己房间,然后就相顾无言,大家就水龙头就各自打开了。

小黄:有可能,我不知道。

东尼:我爸说就见了我第一面,整个晚上都没睡着。

小黄:对,我觉得大家都会有很多很多的情绪,我觉得我肯定是有内疚、自责。在见到他们之前,我跟他们关系如此之疏离,我有很多这方面的自责,也有欣慰,觉得终于见到了爸妈,重逢了。还有更多是relief,心里一块石头放下来,就觉得爸妈还是那个爸妈,哈哈哈,这是我熟悉的一种关系,但是我已经将它搁置了 4 年。现在又重启了。

东尼:这个四年可以说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如果就知道我们要4年不见,大家都会有一个心理准备。但是这种分割它其实是一年一年累加起来的。第一年,不太方便。第二年发现,唉有什么事,拖着拖着突然间就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分隔。

小黄:对。以前一年见一次,甚至一年见两次,从来没有觉得见爸妈是一件我需要精心计划嗯的事情,觉得我想见就能见。I took it for granted.

以前哪怕在国内我也不一定能一年跟你见上多少回,但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这四年发生的变化太多了,大的环境的变化,地缘政治的变化,中美关系的变化,以及我们自己各自的变化。我其实很伤心的一点,有点难过,我错过了很多这四年发生在我家人身上重大的事情,比如说我爸过了 60 岁,家里面有白酒,然后我爸妈搬家,我弟弟得了甲状腺癌,然后他做了手术,我妈有过一次比较大的情绪上的那个 breakdown,我都没有办法在身边,我甚至没有过多地表现关心,因为我根本就不知道我在美国可以为他们做什么。

然后我在回避这个事情,然后等到我大概见完他们之后,我就会很自责很后悔,这四年错过了他们太多的事情,当然他们也错过了我的很多的重大的事件。其实大概从离开家来美国之后,我生命当中重大事件,我的父母和家人是每一件都错过的。我甚至也不跟他们讲。

然后我觉得跟父母这种疏离的感觉还是会让我有一些感到难过,这就是为什么我离开清迈之后,在回纽约的飞机上我写日记,写那一周发生了什么,边写边流泪,根本就无法控制地开始哭。

我旁边坐着一个印度姐姐就来很好心的来问我 Do you want to talk?我就真的是因为是个陌生人我就开始talk ——这是不需要钱的 therapy,哈哈哈。然后就开始说了好多,她是印度人,也很理解这种家庭关系。她也是移民,她的孩子 9 岁之后把他送到了印度,自己也甚至是搬到印度去远程工作去陪孩子,她想让孩子跟亲人在一起。然后我当时就觉得,唉呀,你看我就跟你做了完全相反的那个选择。我是完全要离开亲人,然后但是我现在又很难受,因为我真的是错过了那么多⋯⋯也不是错过。

东尼:我们路已经走的不一样了,在一个不同的世界里面。

小黄:对。所以大概她跟我跟他说完之后就好了很多。我回来的第一二天不是倒时差嘛,我就每天恨不得四五点就起来,想到就开始又开始默默流眼泪。我从来不知道我是一个情绪如此丰富的人,但我觉得更多还是治愈的。

东尼:眼泪憋着这些其实都是内伤,逼出来了就好了很多。之前可能就真的是觉难受、抑郁,不舒服,但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问题,你现在 process 了之后,你知道 what is going on with me?我究竟憋着什么东西?

小黄:至少情绪有一个出口,不会憋到内伤。我总体来说还是非常非常高兴我安排了这次家庭旅行,我之前其实一直在拖延,因为因为我害怕跟他们见面,我焦虑跟他们见面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现在这个事情发生了,而且还挺好,我觉得我自己的情绪得到了正向的循环。

东尼:也不光是拖延,其实这件事情比起几年前复杂了非常多。我们的世界已经不一样了,我们自己的生活也不一样了,所以其实这件事情真正的难度是很大的,要协调一家子怎么去旅行,怎么做让大家聚到一起来。

2023年1月28日,美国纽约,唐人街的中菜餐馆。摄:Liao Pan/China News Service via Getty Images
2023年1月28日,美国纽约,唐人街的中菜餐馆。摄:Liao Pan/China News Service via Getty Images

小黄:是。我就开玩笑说,准备行程的那几周,就我终于知道了为什么旅行社这个存在是有意义的。因为买机票,搞签证,我实在是太烦了,它真的消耗了我非常多的时间和精力,但是我完全不信任我父母懂任何事情,所以我把所有的事都给他们做好了。我比较后悔的是我没有找淘宝。

我就现在就觉得我完全是像照顾小朋友一样,在为我的父母做这些事情,包括以后可能他们要来美国,那肯定也是我要把他们的那个美国签证全都申请好,这些必须都是我来,因为他们不会。

东尼:这次见完面之后,我发现原来其实有很多很小的、可以提升他们生活质量的东西,我希望我可以帮他们解决。比如说我爸最近手机微信不知道为什么通知功能被关掉了,他就收不到短信,收不到电话,就有很多困扰。我后来就解决了,但是他可能要忍一段时间。我在身边的话,可能就快速的可以给他解决,想一下就也是会有一些自责。

小黄:我又比你幸运一点,因为我有弟弟住在他们身边。但我其实还有个很意外的一件事情,我刚想起来:第一天我带我爸妈去哪儿他们都不喜欢的时候,我就真的很崩溃,因为我不知道这接下来 5 天我们要怎么过啊?然后那边有一家店,可能是一个中国人开的,跟我说,那你就带你爸妈去一个网红咖啡馆,这山里面到处都是。

我当时心里想,嗯,这个我爸妈肯定不喜欢,我爸妈不是喜欢网红咖啡店的人。但是我真的非常的意外,我们去山里路过一家网红咖啡馆因为我弟想进去,然后我们就一起进去,然后点吃的点喝的,每一杯饮料都非常的好看,非常的拍出来就是一个 Instagram 照片。我妈惊奇得要死,拍照片拍的比我还多,然后我爸一个不喝咖啡人说,“我要喝咖啡!”我说你确定吗?他说来都来了,我要喝咖啡。

然后那天很搞笑,我们在那个咖啡馆大概坐了大概有两个小时,我就感觉到我爸妈真的非常享受那个在山里漫无目的的坐着喝饮料吃东西的那个感觉。后来我妈就说,在家从来不会想到要去享受,去找个咖啡馆或者去找个按摩。因为在家她的角色要做家务,要忙工作,要照顾家人,完全不会想到要去享受。包括以前我对我妈的印象也是,我并不觉得她是一个会享受或者愿意享受生活的人,但其实这次我发现我妈妈是有愿意的,她只是不能、不会。

东尼:这不在她的 vocabulary 里面。

小黄:真的带她去了之后方法还是会享受的。他们这么喜欢按摩,每天都要带他们去,网红咖啡店他也喜欢,完全颠覆了我对我父母的认知。

东尼:我最近发现了一个新的定律,有时候和父母沟通他们对自己的认知和偏好,你得五五开,听一半儿留一半儿。

小黄:觉得很多时候有一种 fear,一种害怕,因为没有做过。

东尼:对。

小黄:然后就觉得自己不喜欢,不想去尝试,所以需要我们去带他们走出他们的舒适圈,而且要一点一点的试,就不能一下子就试太久。我觉得当他们从国内飞到泰国的那一下,就已经把他们的舒适圈就拉出太远了什么都不要,怎么都不爽,然后来就开始吃榴莲,做泰式按摩,喝网红咖啡。

东尼:唉,真好。这个不光是我们对于自己的一种疗愈,对于他们也有很多的帮助。你觉得他们有被疗愈到吗?

小黄:我觉得有,因为那几天都是基本上都是我弟和我在伺候我爸妈,他们不想去吃饭,那我们就不在外面吃饭,带他们去菜市场。他们不想让我做饭,那他们就自己做饭,然后那我洗碗。我弟是司机,全程都是他开车带他们去去逛街。

泰国清迈的夜市。摄:Ryan Lai/端传媒
泰国清迈的夜市。摄:Ryan Lai/端传媒

小黄:我妈有一天晚上吃完饭散着散着步,她就开始就手舞足蹈,我还拍了下来。我从来没有见到过我妈那么放松、开心的时候。

东尼:可你和你爸的吵架是怎么发生的?

小黄:吵架之前有很多的铺垫。我爸已经做出了数次让我不爽的行为:他要去菜市场买菜,非要买一堆海鲜。首先我的问题是,你在清迈你买什么海鲜?你为什么非得吃海鲜?第二,我妈海鲜过敏,是不能吃海鲜的。你明明知道我妈不能吃海鲜,为什么你还买那么多海鲜?对他的这种无视家人的顾虑和感受的这种行为,我感到非常不爽。

那天做晚饭的时候是这样子的,可能因为我爸买了几只螃蟹,然后我们那个 Airbnb 其实非常简陋,没有很好的设施,我就拿出了一把在日本买的刀让我爸妈用,那是我们那几天唯一用的一把刀。我跟我爸说,这个刀是不可以切骨头的,它会断,因为它很薄。

结果我一转头就看我爸在那切螃蟹,然后切完了之后那个刀刃就磨损了。

然后我就生气了,说我已经跟你说了不要切骨头,为什么还要去切?我爸就说,那你不要把刀拿出来让我们用呀。

我那个时候我就已经不想跟他再吵了,因为我觉得再吵也没有办法吵出一个什么结果来,所以我就全程跟他冷脸,吃晚饭的时候一句话也不说。

东尼:所以那个就叫吵架了吗?

小黄:对。因为我其实不是一个会和别人正面冲突的人,

东尼:哇,我跟家里人吵架都是长篇大论。

小黄:我是不愿意说话的。然后就吵了之后第二天,他就跟没事人一样了。那我也不能怎么样,就觉得,唉,算了,反正我已经当着你的面骂过你了。

然后我妈就还会觉得我对我爸说话说的有点过重,对我爸有点不礼貌,但我就觉得无所谓,因为如果我爸在清迈是这个样子,那他在家就常年这个样子,我真的是非常非常心疼我妈跟着这样的男人过了一辈子。然后我也觉得无所谓,我跟你四年都见不到一次,骂你一次怎么了,对吧?家里面没有人敢骂他。是,那我说他一句怎么了?我甚至都没怎么骂。

东尼:是,然后你们在清迈五六天,你觉得还有没有什么特别开心的、记忆深刻的时刻?

小黄:逛市场挺开心的。这个当然是我们全家共享的一个爱好,他们就看到很多没有见到过的蔬菜,他们会对泰国的各种肉类进行评论,就比如说那个猪太小肉太瘦,泰国的鸡肉不错。

我爸是一第一个要冲进山里去的人,我爸非常的有好奇心。但是我妈完全没有好奇心,什么都不想做,然后这次完全是被我推着走,我说去哪就去哪,他们也不知道清迈哪好玩,他们也不会说英语,也不会说泰语,所以就完全只能依靠我,所以就我有,怎么说,很多权力。

泰国清迈的郊区。摄:Ryan Lai/端传媒
泰国清迈的郊区。摄:Ryan Lai/端传媒

东尼:权力的滋味感觉如何?

小黄:Not great. 因为中国的家长 so hard to impress. 我做什么就他们都不会给我一个非常积极的反馈,总是会挑出毛病来,所以这个 power 不要也罢。我并不是有 power,我只是一个导游而已。

东尼:皇帝上面还有太上皇。

小黄:对,所以就跟父母旅游其实还是挺 tricky 的,但我觉得我爸妈其实已经还算好了。我觉得他们开心的时候也还是挺开心的。我觉得重逢五六天,互相到了一种不会 annoy 对方的状态,所以就刚好。

我觉得如果再有一个礼拜的话,可能我就不会是现在这样的心情了。我可能会觉得,唉,爸妈真的好烦呐。我干嘛要带他们来泰国呀那种心情。

东尼:戛然而止,意犹未尽。

小黄:对,需要这样的意犹未尽。

东尼:这个之后对于你们的关系,你们的沟通有什么改变。

小黄:我觉得好很多,应该是放心了很多。回来之后我又比较频繁的跟他们保持联系,比之前频繁很多,所以这个也是不错的。我觉得那个壁垒,之前的那个障碍好像就不见了,现在跟家人沟通就顺畅很多。

东尼:你这么一说我就突然觉得——当然新冠病毒还是威胁——但一直到见完了家里人,我才有很强烈的一种感觉,就是“疫情”的一个阶段,对我的人生已经结束了。接下来是一个新的阶段。

小黄:我有特别强烈的这种感受,回来之后,虽然我还在 process 我之前的那些情绪,但是我很明显地感觉到真的是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地了。我整个人都感到一身轻松,没有什么事情让我能够那么的焦虑了。去年可能这个时候,父母、身份、工作什么的,很多很多的事情。但是今年见完父母后,所有的这些事情都不再让我焦虑了,所以我觉得我的生活确实是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可能过去 4 年的那种动荡不安的生活就结束了。

可能更明显地体现在,我突然买了一些家具回来之后。哈哈哈哈,我以前我住的地方一直都是家徒四壁,我只买必要的家具,因为总是觉得我随时都要走,不知道我明天是否还呆在这里。但是我突然见到家人之后,我就觉得更加安心了,然后我就开始买家具。

东尼:nice,我当时我有一种感觉,自己对于年龄和人生阶段的认知,很多时候是 in relation to your parents. 我老觉得自己还是个小孩。

但当我发现四年没见了,父母长大了这么多之后,我也长大了这么多。

小黄:我的问题跟你正好相反,我总觉得我自己是一个成年人,我是一个完整的人。我有我自己的想法,我有我自己的决定,我有我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但我的父母总是把我当成一个小孩子,但是就这一次跟他们见面反而这种感受没有那么深刻。我觉得他们有把我当成一个成年人在对待,这个让我是感到非常欣慰的。

所以again,我觉得这是因为我们在一个陌生的环境,我不是在家里,对,这个很重要。

东尼:在一个陌生的环境,它的 power dynamic就变了。

小黄:Love it.被当成一个成年人,被当成一个人,哈哈哈,我的要求没有很高。

东尼:是,所以他们最后有没有对于你的表现做出一个评价?或者说就对于这个整个 trip 他们是满意的吗?

小黄:没有做任何的评价,就我的爸妈不会跟我来说这些事情的,当然我也没有问他们。但我知道就他们临走前的一个晚上非常的开心。我带他们去疯狂购物,而且买了一堆非常不值钱的东西,因为要回去送人什么的。

然后那个我送他们进那个安检口的时候,其实我能够感觉到我眼泪马上就要出来了,嗯,所以我没敢看他们,我挥了挥手我就走了,因为不然我再呆下去,我会当着他们的面流泪,我不想让他们看见。

这个感觉就很有意思,很像我当年第一次出国,大概是十多年前了,我爸我妈送我去机场,然后他们送到哪我记不清了,反正就他们就跟我说再见就走了,然后我也就再见正常的走了。我大概转头就开始哭。嗯嗯,也就是第一次和这一次跟父母分别,会有那么强烈的情绪波动。

东尼:哇,我 process 一下。你知道,从小到大我是那种小孩,出现在机场,脖子上挂着一块牌叫“无成人陪伴儿童”。

小黄:所以你有experience。

东尼:我从小是这样的环境里成长,家人给我捎到那个机场,机场那边姐姐就把我接着就上飞机了。从六七岁就开始就这样和父母分别,然后分别的都很习惯,但随着年岁的增长,这个告别的重量就越来越重。

2015年2月17日,中国北京,春节假期前,市民在当地火车站外告别。摄:Kevin Frayer/Getty Images
2015年2月17日,中国北京,春节假期前,市民在当地火车站外告别。摄:Kevin Frayer/Getty Images

小黄:尤其是我觉得这三年之后,会更加觉得和父母的相聚一年比一年不容易,可能以后会更不容易。我应该是意识到了以后见一面少一面这件事情。但是我会我又觉得说我们都有各自的人生要过,父母的生活是他们的生活,我的生活是我的生活,我能够做到尽可能地和他们一年见一次,不管是在纽约还是在其他的地方,保持这样的频率,我就觉得已经很不错了。其实甚至我觉得,这次在国外见,比我以前回国和父母相处的状态好太多了。

东尼:我也是这种感觉,其实在海外和父母见完后多了挺多希望的。原来觉得和原生家庭的创伤, you're born with this and you don’t have a choice.

但现在觉得,自己有很多的主观能动性,我可以做的事比想象中多很多。因为我是独生子女的缘故,我觉得面对 future plan 的这种压力可能更不一样。然后我父母的态度很明确,我觉得我也很明确:不管人在哪里,大家是要在一起的。我就意识到,那要在一起的话,不是说五年十年之后bang一声我们就呆在一起了。

它有很多前期工作,去准备,去计划。我爸还提出了一个关键的概念, quality time. 有多少时间和有多少 quality time 不一样。我们手上真正的 quality time 其实没有那么多。他说完其实我就也有点绷不住了。我真的觉得,越是这样子,越要自己去创造可能的机会,去创造联系。

小黄:你爸说其实挺对的,一家人天天在一起,并不见得所有的时间都是 quality time。一年这样见一次,真的每一天都是 quality time。我觉得这种频率可能不是那么重要,时间的长短也不是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在一起的时间,你们是否互相感觉到连结?反正我以前是没有感觉到我和父母有连结,这一次非常神奇地感到了这种连结。

东尼 :对,我觉得这是一个特别美好的事情。开心。

小黄:希望大家都可以和父母共享 quality time。物理上的重逢也好,心理上的重逢也好,重新开始建立联系。

东尼: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小黄:就聊到这,拜。

本刊载内容版权为端传媒或相关单位所有,未经端传媒编辑部授权,请勿转载或复制,否则即为侵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