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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于世,都有属于自己的“正法”——邓树荣庄梅岩的印度史诗《薄伽梵歌》

邓树荣庄梅岩久违的合作,他们如何在经典古代文本中寻找一些与我们日常生活共通的永恒哲思?

刊登于 2023-05-15

#特约

香港戏剧界重量级导演邓树荣与近年深受欢迎的编剧庄梅岩,将在14年后第二次携手合作,在这个6月为观众带来新作——改编自印度经典史诗文学作品的实验戏剧《薄伽梵歌》。邓树荣以对经典的再演绎,特别是莎士比亚戏剧的再演绎著称,这次将跳脱大部分戏剧拥有的具体故事线,分享经典作品背后的人生感悟;而庄梅岩近年为人所熟知的作品多是现代香港都市背景的港人故事,这次合作将在经典古代文本中寻找一些与我们日常生活共通的永恒哲思。这个作品,对两名大师来说,都是一种与平日不同的尝试。

《薄伽梵歌》是印度两大史诗之一《摩诃婆罗多》中的重要篇章,共18章的内容记述了神箭手阿周那与印度神祇黑天在一场战争前的对话。对话内容涵盖性灵、行动、业、本性等多个形而上的主题,被印度教徒视为神圣的奥义书,也是瑜伽文化中的重要文本。

合作

邓树荣与庄梅岩的上一次合作,已经是2009年改编莎士比亚经典作品《泰特斯》的 《泰特斯2.0》,当年首演时有媒体称之为香港当代剧场最重要事件之一。后来因为二人忙碌,鲜有再次合作的机会。

邓树荣对《薄伽梵歌》的文本并不陌生。《摩诃婆罗多》是世界上最长的史诗,长度是圣经的15倍。20多年前,邓在印度学习瑜伽,就读过《薄伽梵歌》,以辅助学习信瑜伽(虔信瑜伽)、智瑜伽(知识瑜伽)、行动瑜伽等不同瑜伽的派别。后来他也观看了英国导演Peter Brook于1989年戏剧作品《摩诃婆罗多》的影视版,为了涵盖这部宏篇,该戏剧作品长达9个小时。

2019年,邓树荣前往西藏,旅程让他回忆起了一些关于神话和哲思的感悟,回到香港、进入疫情时代之后,邓给庄梅岩看了《摩诃婆罗多》的剧本。在经历社会运动、疫情等动荡的时代背景下,二人开始想将这一部看似并非当代香港题材的、神话的经典钜著搬上香港的舞台。 “《摩诃婆罗多》的故事本身峯回路转,很精彩,而故事背后本身,道出了人的『原型』。人类存在的处境不是今天才是这样的,而是有人类文化存在的时候已经是这样:战争不断,有人追求神圣的东西,也有强大的力量神圣之物拉回人世间的尔虞我诈,甚至杀戮。”邓树荣说。“多年前我看《摩诃婆罗多》的时候也觉得,如果能将这个作品搬上舞台会是一个很大的兴奋、刺激和喜悦。”

“疫情和2019年社会运动之后,我觉得自己好像经历着《摩诃婆罗多》中的东西,觉得可能是适当契机将《摩诃婆罗多》的精华和香港观众分享。”他说。

庄梅岩称,邓树荣是她在行内很尊敬的导演。“我平时写的作品和他平时做的事,风格上很不同,但正因为这种不同,我才经常会去看他的戏,想跟着他合作。”她说,“他是一个很勤劳的人,会看很多东西,跟他分享他认识的东西对我来说是一种学习和提取养分。我时不时想和他在工作上亲近一下。这是我们合作的大前提。”

在邓树荣的推荐下,庄梅岩第一次接触接触这部印度史诗。她看完后,获得了一种很特别的“净化”的感觉。“这是经典给我的感觉,尤其在疫情、社会运动颠簸之下,我觉得很有意义。”

戏剧构作、翻译及编剧庄梅岩
戏剧构作、翻译及编剧庄梅岩

聚焦

邓树荣向庄梅岩提出改变想法时,最开始他们原本想改编整个《摩诃婆罗多》的剧本。

面对这么大的作品,邓树荣用“老鼠拉龟”来形容——无处下手。“它长度是圣经的15倍,结构也非常复杂,很多故事中的故事,很多不同的引申。”

“我开始不知道怎么选。”庄梅岩说。“我们试过几个取向。还没选择好、很贪心的时候,我不知道选什么好,什么内容都想放进去。” 他们甚至想过重新演绎Peter Brook的9小时剧作,但太多现实限制。“第一,需要的人很多。当时有人答应,但很多都种种原因离开香港。第二,我们找不到让我们订超过一个礼拜的场地。只有一个礼拜,很难做一个9小时的作品。”邓树荣说。

于是他们几经讨论,化繁为简,选择了被誉为《薄伽梵歌》篇章,也恰好是9小时剧作版最少提及的部分。邓发现,这样挑战更大,因为文本基本是两个人的对话,怎么在呈现成舞台意象,很考功夫。“我是一个很愿意接受挑战的人。越难越有趣。”他说。

有趣的是,篇章集中后,庄梅岩反而从文本中看见了更多的角色:“明明只有两个人,但好像涵盖的角色更多了,包括故事中的角色和日常生活中的角色……原本整个故事中有很多人物,你只集中看见这些人。但当你专注看《薄伽梵歌》时,反而感觉你在社会上遇见的很多人,都可以应用在其中,更加没有局限。”在庄梅岩心目中,这部分的文本与日常生活的联系更多。

自我挑战

对于以创作现代都市故事为人所熟知的庄梅岩来说,这次的创作体验和平日很不同。

“我平时作品的取向可能是比较容易『入口』的,但我自己的兴趣是很广泛的。我有时觉得香港的观众太习惯于被喂饲,而忘记了其实剧场是一个很独特的旅程。”她说。

对于这次合作,庄梅岩的第一感觉是她会“放下自己平时做的事情”。“和邓树荣一起,我会当成学习的过程,看他做什么,了解他喜欢的东西,用什么形式呈现。”作为一名文字工作者,处理《薄伽梵歌》的文本时,她先翻译已有的东西,再看邓树荣在创作过程中有什么想转变,再商量、编辑。

但仔细一想,她又不是真的在完全放下平时的自己。“《薄伽梵歌》讲的,关于人生、世情哲理,是很宇宙性的,无论什么时候看都是相关的。它没有被一些世俗设定绑死。我们在挖核心的东西。”她把自己定位在文字工作者角色,看完邓树荣和演员的互动,对演员有认识,也对某些形式有感觉,如何用编剧技巧对作品有辅助?如何在处理文字上将内容放进去?她更多思考这些。

看邓的作品,对庄梅岩来说,是在剧场中度过一个特别的旅程,跟他合作也抱着这个心态。

“我很信任在这个过程中,某个转弯突然见到另一种风景,会带我们去试另一种东西。所以我自己也会很期待最后作品会是怎样的。我知道它一直在生长。”

导演邓树荣
导演邓树荣

世间的正法

《薄伽梵歌》被誉为摩诃婆罗多中经典中的经典。邓树荣评价,这十八章节的对话中,涵盖大量哲思,而在剧情峯回路转的背景下讲,又增强了神秘和戏剧的色彩。“《薄伽梵歌》里面讲的事情,是我们每个人从出生到死亡都不停在面对和思考的东西——不止是思考,是付诸行动。对我来说薄伽梵歌不止是一个剧场作品,而且是人生分享。”他说。

两位创作者认为,作为古代经典,《薄伽梵歌》与当下的香港,乃至任何时代的恒常主题都有照应之处。邓树荣介绍,文本的一个重要主题,就是每个人的人生中是否有“正法”(drama):神箭手阿周那不想打这场堂兄弟为了争夺国土而打的仗。认为对手也是自己的亲人、老师。黑天训示他,每个人在世都有自己的“正法”,有正义的事要做。

“这其中牵涉到几个很重要的印度甚至东方的哲理:什么是实?什么是虚?这个世界是否如佛家,所讲是一个虚幻的世界?但我们不是要传道,而是要揭示出,每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都有一条路,或者一个位置给他。而这个位置是什么呢?人如何找到这个位置?……”邓树荣说,“故事背景是战争,而看今日世界,我们的地缘政治正在发生大大小小的摩擦,我们应该如何看待这些战争?里面也牵涉到一些很哲学、值得我们思考的理念:例如我们经常说『众生平等』,什么是众生平等?我们如何摆脱人世间的烦恼?”

“《薄伽梵歌》中有很多章节在说,你不可以不行动,但不要执着于行动成果。如何理解这句话?有很多可能性。”

庄梅岩读完文本后,也有特别的感悟。“这其中对『正法』『不执着结果』的思考,和我们平时看完坊间一场戏去讲『正义』是很不同的。那些只是让你觉得一时出了一口乌气。”她说。

“但这一类经典的伟大就在于,他让你将专注点不要放在很小的、一天以内的正义,而是放得远一点,长远一点去看待正法、正义和因果循环。”她看完经典后的疗愈感,来自于作品“好像帮我肯定了某种价值观、取向”。

物质与灵性

“香港人,或任何一个现代大城市,我们会有两种颇明显的生活形态:一种非常物质性,我们的工业、商业都是建立在非常物质性的世界中,是有标准的,例如能不能赚钱,有什么商机,科技如何发展,这些都是占据我们城市的头版的信息;但另一个层面,很奇怪,你可以说是发展了很多次的new age,例如源自亚洲的嬉皮士文化,60年代席卷西方之后回到亚洲。在很多大城市会观察到这两种形象并存:一方面是高度物质化,另一方面有一种反向力量,就是所谓灵性、反物质,讲究公义、大爱、包容之中性质的东西。”邓树荣说。

他观察到,香港社会中从事物质性工作的人,会在他们的私生活中转向比较灵性的东西。《薄伽梵歌》也引起了这些人的兴趣。

为了凸显这种灵性,这次舞台使用了语言、故事叙述、意象、舞蹈、唱歌等不同形式,还有一些香港少出现的裸体场面。“是很难用几句话形容作品,所以我们在宣传只说是融化剧场界线的作品。”邓说,“我目的是将薄伽梵歌背后的智慧更当代化,可以和观众分享。”

“语言文字是一种传递方式,是很清晰地形容一个概念或者一个处境,或者一些精神感受。但舞台上的剧场语言是超越了语言了的,因为是即时和观众的沟通和能量上的互动。……我们也不是想去图解《薄伽梵歌》的(文本)意义。”他说。“在舞台上的呈现,反而是在说我们的情绪、节奏、想象力的尺度。因为任何艺术作品都是在于赋予观众多少想像空间。这类作品想象力的尺度是很大的。很可能一个观众看着舞台上一个小小的画面,会联系到自己日常中的某个生活片段。”

“其中一个核心创作理念是,我们人自出娘胎以来,就很想突破世界的物理限制。这可能是人的本能,想飞、想潜水、在水底生活。种种突破物理限制都给我们一种喜悦感。《薄伽梵歌》也在讲人如何超越了一些限制,升华到一个灵性的境界。在这个前提下,我们会呈现一部分有语言的,但相当一部分没有语言。无语言的部分就是在追求人类存在的原型。当人很想突破世界的物理限制时,人类存在的状态在那一霎那变成永恒。”

创作者希望就要捉住这些去建构舞台作品,所以视觉、听觉、演员呈现的东西,都是香港剧场非常少见的。“我希望给观众一种又远又近的感觉。不是日常生活一些街坊故事,但它应该感觉到那些形象背后产生出来的意象是什么。这是一个实验性颇强,但又有很强的经典味道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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