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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主义的具体生活:我带《动物农庄》去生BB,只看了一页它就完成使命

分娩就是这样违反直觉的过程,如果真的有造物主衪一定是虐待狂。

香港一个医院的新生婴儿特别护理病室。

香港一个医院的新生婴儿特别护理病室。摄:Jerome Favre/Bloomberg via Getty Images

Muk Lam

刊登于 2023-02-04

#女性主义的具体生活#评论

本文原发于作者Facebook,端传媒获授权转载。在“女性主义的具体生活”的第一和第二期,我们分别讨论过洗碗和人生模范的事情。这次,当看到一篇又好笑又疼得要死的分娩全记录时,我们立刻决定转载,除了和女性共鸣外,也是希望父亲们都来看看,女性的生育成本和付出到底是怎样的。

(Muk Lam,在香港公立医院工作的医生,新手妈妈)

凌晨三点半,我被从体内喷出的一股热流弄醒。虽然我从来不曾试过穿羊水,但我知道这就是了。我坐起身来,摸着床沿在黑暗中爬下床,站立开灯时,又一股热流沿着我的大腿往下流。灯亮了,灯光下地板上一小摊水像打破鸡蛋后流出的蛋清,颜色清澈而质地稠密。

我完全没痛,于是在快速冲个澡(错误示范,请勿学习)后叫醒老公和致电住在附近、我指名陪产的老妈。本着出门必带书的习惯,我从柜子里取出《动物农庄》打算有空时可以阅读,真是好儍好天真。临出门前我吃了半块面包,因为我预计下一餐可能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幸好后来证实不是)。我把大毛巾披在肩上,叫老公拖住“走佬喼”(粤语,小行李箱)便出门了。

到了楼下的士站,爸妈已在那里等我了。那时半夜三更,的士站里还有好几架的士等着载客,司机也没有拒载,非常幸运。我爬进的士便提起肩上的大毛巾铺在座位上,以免产妇衞生巾吸收不完的羊水弄脏座位。 车程中途我开始产生极轻微的腹痛,比平常经痛还要好受,所以当时我没有什么肉体苦痛,主要是精神上有点紧张,看着不断迎面而来又流过车窗的黑夜公路景色,默想这会不会是我人生中最后一次搭车。在怀孕期间我曾向老公和妈妈提过如果我死了,则股票和现金归妈妈,联名物业给老公,待会到了医院可能再Whatsapp他们一次,留有文字记录会比较好,但又觉得老公在家收到这种短讯应该会睡不着,所以还是做罢。

的士很快抵达医院,下车走到大门口后保安赶走不会陪产的老公,放行妈妈陪我上病房。上到病房大约是四点半,护士给我一盒快速测试和一个口水樽,让我去厕所撩鼻兼吐口水。我取样后走回走廊坐位,这时经痛感已经越来越严重了,让我不时得深呼吸。我惊觉《动物农庄》还没用到,便从背囊里抽出来,坚持读了一页,人物介绍还没完时,十五分钟到了。我把书收回背囊,走回病房门口按门钟。护士出来检查我的快速测试棒后便招呼我进病房。《动物农庄》自此完成历史使命,再也没有被翻开过,直到现在还躺在我的柜子里新新净净。

我本来想叫妈进去陪产,但原来我只是在产科病房里待产,等我到了产房才会通知陪产人。我向妈妈道别,后来再见她是两天后了。

进病房时我已经痛到哼哼唧唧了,护士给我一套粉红病人衣裤着我换上,换好后就带我上内诊床,指导我躺在床上后两腿打开踩在脚踏上后便离开了。我马上捉紧机会大叫︰“我想打无痛!”

护士答︰“OK,我会揾Houseman(见习医生)。”

当时我除了深呼吸外还时不时叫几声。过了几分钟我听到门帘外一阵脚步声,以及护士的声音︰“Houseman吖,入面位太太想打无痛吖,你帮佢抽埋血啦。”

我听见对方沉默了两秒︰“⋯⋯好啦。”

像足我凌晨三点惨遭传呼机叫醒时沮丧的语气,我在心里默默向实习医生说声对不起,但我真的很需要无痛啦,哈哈哈哈。

脚步声接近我躺着的床,实习医生换成营业用的温柔语气︰“你好吖女士,我系何医生,你介唔介意我入嚟帮你检查下有冇穿水呢?(你介不介意我进来帮你检查有没有穿羊水)”

虽然我很好奇如果答“介意”会怎么样,但看在医生如此有礼貌的份上,我也矜持地回答︰“好的,请进来。”哪怕我内心已经在咆哮“不要再废话了快点滚进来帮老娘抽血送化验这样老娘才能尽快打无痛”。

何医生进来后试着将鸭嘴钳压进阴道里观察子宫颈,不过好像是我子宫比较后倾还是前倾的关系,第一下不成功。在旁Standby的护士一听到我惨叫,马上过来接替实习医生,用手指帮我内诊。内诊真的很痛,虽然阴道是人体天然存在的洞穴,但两根手指伸进去那刻我还是感觉是有东西强行在我完整的肉体上捅个洞出来,然后手指还要在子宫颈处逗来逗去,反正我尖叫足全程。所幸内诊持续时间不长,护士抽出手指,宣布︰“开两指。”虽然处于阵痛之中,但我听到这个结果觉得进展不错,不由得暗喜。

手指开路过后,鸭嘴钳再次进入就很顺利了,一次过推进阴道里。鸭嘴钳在进入阴道那刻最痛,在阴道里撑开后反而还好。过程中一股股羊水从我体内间歇性涌出,把我屁股下的床垫都打湿了,我觉得自己像一条鲸鱼。搞了一阵子,护士在旁拿着手电筒不断改变角度,可惜子宫颈似乎还是看得不很清。最终实习医生宣布︰“我们相信你已经穿水了。” 嗯,很好。

内诊结束后,我如同逃出生天般爬回自己的床上。护士在送我上床后,不忘用一句话打沉我︰“第一胎通常比较久,你预要好一阵子才能进产房喔。”

最靓仔的实习医生要过来帮我抽血打豆了,我想到自己的血快要被送去化验室就心情大好。何医生一边帮我消毒血管,一边和我谈话以分散我的注意力︰“你以前系咪上过医学人文课?我有睇过你啲文喔。”

我一边口头确认,一边心想你以后可以把status update成“我有睇过你个閪喔”啦(比YA)。

顺利地打完点滴兼抽完血后,我听见何医生把血液标本交给护士和护士打电话叫工作人员来送标本去化验室的对话声。虽然何医生全程戴着口罩,但我相信他是是夜整个病房最英俊的人,感恩。不再挂心凡尘俗事后,我终于能专心应付我的阵痛。开两指时的阵痛还明显感觉得出来是位处下腹的加强版经痛,此时痛却蔓延到整个腹部,整个肚子都在痛,说不清哪里最痛,我会顺着感觉啊啊啊地叫唤,变换一下音阶让大脑有些事情做,不必时时刻刻想着痛,以及扭动、拍床、拍打床上的抱枕(医院贴心提供)之类。阵痛规律更加明显,大约三分钟一次,每次痛一两分钟,病房墙上挂着电子钟,我每过一轮阵痛都会瞄向时钟看过了多久,然后心里暗骂一句怎么才过了几分钟。好在阵痛的高峰期虽然很痛,平缓期却几乎完全无痛,我在那一分钟间可以喘息一下,还有空闲思考。可惜现在我已经忘了当初想过什么了,很有可能是“要多久才能生,过多久才能打无痛”之类的吧。

才过了二十多分钟(体感一世纪),我已经痛得受不了了,进病房时觉得温度合宜,现下已热得满身大汗。我趁阵痛平息期间大声问护士︰“这里有没有什么止痛方法顶住先?”

护士答︰“有啊!有香薰和TENS,你要哪种?”Transcutaneous electrical nerve stimulation简称TENS,是以轻微电击刺激神经以止痛。其实我当时心里想要的是Pethidine(麻醉药),早知道直接问有没有止痛针了。事到如今只好照杀,我做物理治疗治背痛时用过TENS,实在很难想像针对皮肉浅层痛的TENS会对子宫收缩这种深层器官痛有效,所以我选择:“要香薰。”

护士续问︰“要咩味?”

吓?居然是在这种地方有得拣(有得挑),我随口说︰“有冇薰衣草或者士多啤梨味?”

“你等一下,我现在就找个薰衣草味的香薰贴给你。”

没过多久护士便进来我的隔间,在我衣领贴上香薰贴。香薰贴彻底没有用,不过有样好处,就是挺香的。

香港,伊利沙伯医院的新生婴儿特别护理病室。
香港,伊利沙伯医院的新生婴儿特别护理病室。

我在薰衣草的香气和自己的呻吟声中捱时间,中途另一位产妇进入待产房,护士以愉悦的语气指示她︰“There is another lady going into labour in this room, so she screams a lot! Don't worry!”我心里吐槽一般人听到这句都会更Worried吧!

后来护士大概是听我叫得有模有样,便隔着床帘问我︰“你有冇想大便既感觉?”我答︰“有,不过很轻微。”她大声回覆︰“你等我帮这位女士做完内诊就过来帮你做!”

护士很快过来帮我进行内诊,好消息是这回基本不痛,因为阵痛的强度已经完全盖过内诊的痛了。她伸出手指宣布︰“开三度啦!入产房!”我又觉得有希望了,脱下病人服,换上她递给我的紫袍,坐上轮椅。护士在旁打开我的行李箱,整理好要带进产房的杂物再装进胶袋里,递给帮我推轮椅的病人助理。病人助理训斥我︰“件袍着到咁松,背脊俾人睇蚀哂啦!”我有气无力地回应︰“是旦啦。(随便啦)”人身处病痛中间真的会无法顾及羞耻。助理无言以对,帮我松开紫袍背后的结再重新结好,才推我出病房。临行前我心存侥幸问护士︰“我刚刚开了三指?”她铁面无情地更正︰“你就想!开三度咋!”一指约等于两度,开到五指就可以生了。虽然有点失望,但想到自己在一个小时间开了一度,又觉得前路还是光明的!

产房的冷气开得很足,满身大汗的我一进去便感觉舒爽起来。助产士们帮我从轮椅移动到产床上后,一位助产士鼓励我︰“你的肚子很小,应该很快就生了。”我如闻天籁,兴高采烈地说“承你贵言!”后来我回到产科病房后听到隔壁床吃全餐的妈妈提到助产士跟她讲过同一句话,这才开始怀疑她该不会对每个产妇都这样讲?

当时应该是快将近凌晨六点吧,天色有点泛白。一上了产床助产士就把我的眼镜扔到窗枱上,所以接下来我只能依靠天色来判断时间了。另一位助产士指示我拿床边翡翠绿色的三角型呼吸罩压住口鼻,吸入笑气,我便依从指示,扯下口罩,将呼吸罩压向面部。

此时助产士语出惊人︰“你要戴口罩㖞。”

天哪,我遇到了Training派!我大吃一惊,但当下处于疼痛之中根本没有精神上行为能力去反抗,于是照做。然而戴着口罩就连深呼吸都很困难了(所以我在产科病房时口罩一直挂在下巴),更何况是从小小的三角型呼吸罩中吸气呢?我用手压下呼吸罩,马上觉得自己要窒息,好后悔自己戴了厚实的救世口罩,早知道戴工X会派的零感特薄口罩了。我再度扯下口罩,助产士再度要求我戴好口罩,这时我已吸了两口笑气,知道笑气没什么用,干脆放下呼吸罩。

我咬着牙问助产士︰“验血报告出了吗?”助产士着我等一等,便转身去电脑桌上查阅。我以一片模糊的视野依稀办认出一团绿色人影和黑色的后脑勺,马上借机扭过头去、扯下口罩,吸一口不起作用的笑气。 “仲未返吖。”助产士查阅电脑后转头望向我,马上发现我偷鸡摸狗的好事︰“戴返口罩啦!你都要保护自己㗎嘛!”又回头走向电脑,点击几下滑鼠︰“虽然你三月都中过。”

既然你知道!我当下欲哭无泪,只好放下呼吸面罩,立地成Fuck。在产科病房里我还是啊啊叫,到了产房就变成哇哇叫了,而且也顾不上音调变化,实际效果应该跟住你隔壁或者楼上那个总爱在半夜三更仰天长啸的痴线邻居一样。助产士当然每每叫我留力不要叫,不然待会要生时就脱力了,但真的好难忍啊。

难忍的不只是想呻吟的冲动,还有用力的冲动。后来我上网看过分享,原来每个女人的阵痛都不太一样,有人腰痛,有人腹痛,而阵痛于我则是一种想把自己从里到外翻出去的冲动,体内像是有地震发生,震央在下腹,身体的每一个部份均随着每一下震动收缩、向震央靠拢,肉体所有不相干的零件联动起来变成一个单一的帮浦(bump),以达成唯一一个指令︰排出。

很多人想到分娩就会联想到产妇躺在产床上双腿大张的姿势,没错,但这是子宫颈开到四或五指、真的要用力生时才用的姿势,在子宫颈尚未完全打开时,产妇其实是平躺的。每一次阵痛都让我想如同一条虾米般蜷缩起来,肢体与躯干向下腹靠拢,但助产士着我维持平躺以利胎头下降。我只好勉力压下颤颤巍巍地举起来的双腿,同时收缩盆底肌,希望对抗下阴不由自主的用力。但用力是不由自主的,我只能在意识到自己用了力去排出后才能亡羊补牢地收缩,所以我对这段时间最鲜明的记忆就是助产士不断指示我“呼走佢”(透过呼气释放用力排出胎儿的冲动)的声音。忍着叫不难,忍用力也不难,但在剧痛下同时做到两者的难度是只做一样的几何级数。想叫但要忍,想用力但要忍,分娩就是这样违反直觉的过程,如果真的有造物主衪一定是虐待狂,不然怎么会设计这么违背本能的机制?难怪圣经要特意指出夏娃承受分娩之苦是偷吃禁果的代价,分娩真是大苦,如果没有宗教去Justify这项苦难古人大概精神上承受不了。

天色大亮,助产士的交更时间到了。接替的助产士似乎是共赴黄泉派,指示我吸笑气时对我挂在下巴的口罩视若无睹。这时宫颈好像开得更阔了(我忘了有没有再做内诊),助产士问我:“要不要小便?”

我想了一想,觉得自己确实是想小便的。她扶我下床,走到椅子边,把我安顿在便盘上。我排清膀胱后,她扶我回床,将床头升高,然后指示我向右侧躺。我照做,觉得喉咙处有些搔痒。

她将一个胶碗递给我︰“你是不是想吐?”

我笑笑说︰“系喔,你点知㗎?”下一秒我倾盆大吐,她每见我吐完一次便眼明手快抢走我手上的碗再换给我一个空碗,一连重覆三次。我一方面赞叹她料事如神,一方便后悔自己昨晚跑去吃人均消费八百块的居酒屋,早知道反正是要吐出来的就留在家吃营多了。吐完以后胃舒服了,左边喉咙却残留酸酸的烧灼感,不过当时阵痛让我没察觉到这点,直到吃午餐时灌下半枝矿泉水后喉咙一下子清爽起来,我才想起来原来我的喉咙曾经不舒服过。

助产士帮我抺嘴时,我趁机催促︰“验血报告出了吗?”她帮我抺完嘴便走去电脑检查。我偷听她点击滑鼠的声音。一世纪后她答我︰“出了。”如果当时不是那么痛,我会感动落泪的。我马上趁胜追击︰“可以帮我传呼麻醉科医生吗?”

香港,伊利沙伯医院的新生婴儿病房。
香港,伊利沙伯医院的新生婴儿病房。

助产士走到挂在墙上的电话前︰“请帮我传呼当值医生⋯⋯你好,张医生吗,有位女士想打无痛⋯⋯有血报告⋯⋯好。”她挂掉话筒,告诉我︰“张医生说等隔壁那位产妇也Ready时他一次过过来处理。”

唉屌!虽然这同样是我平日当值的政策,但我当时真的好想哭啊!过了一阵子后我再度哀求助产士传呼张医生,这回我偷听到张医生说OK,印好同意书就来。但我等啊等啊,等啊等啊,等了几次或是几十次宫缩他都还没印完。我以带着毒瘾发作的哭腔哀求助产士︰“先给我⋯⋯止痛针⋯⋯”助产士语出惊人地拒绝︰“那个没有用!”吓!产科病房里的壁报板上明明将止痛针列为止痛方式之一,原来是不实广告!

我像只虾米般蜷在产床上,身体随着宫缩不受控制地向下用力,几位助产士一看到我用力就将手提至嘴前摆动大声喝我“呼走佢!呼走佢!”一片兵荒马乱之中,我听到背后传来助产士招呼医生的声音。我扭过头,看到头顶天使光环的张医生正俯视着我。

张医生确认我的姓名后,把一份已掲至病人签名处的知情同意书和一只原子笔递给我︰“相信你已知道风险了,没问题就签名吧。”

我很感激他没有跟我详尽讲解风险利弊,两眼一抺黑就直接抢过文件来签名了。就算他那刻给我的是KK园区的卖身契我也会签啦。

签完名后一众助产士把我推至背对医生的侧卧姿,再把我的膝盖推高至胸口位置。我感受到布料铺上我后背的柔软触感,棉花打着涟漪样逐渐扩大的圈在我背上涂抹消毒药水,残留的冰凉感觉构成棉花的足迹,细细的针尖扎进皮肉内造成轻微刺痛,一针,再一针,再一针,局部麻醉应该结束了。整个过程虽然不时遭宫缩和随之而来的身体痉挛打断、暂停,但我总算等到医生说︰“现在插针进去。”

长针顺利地进入皮肉骨间,不曾遇到任何阻碍,我终于打到无痛了。医生说︰“现在帮你黏好无痛装置。”我感到一块黏黏的布贴向我的下后背,然后是另一块黏布贴上刚才那块布的正上方,然后又一块,一块块布一直沿着我的背贴上去,背长得永无止境。这时我感到新一阵宫缩快要来了。我姐姐刚来香港时很寂寞,很想要一只熊娃娃做伴,妈妈答应她出了粮就买给她。

她没有扭计,只是每天放学后去玩具店看熊。后来妈妈得到第一份工作,第一个月尾出粮那天,妈妈下班回到家时,同住的舅妈告诉妈妈姐姐在家崩溃大哭:在这天之前熊娃娃是对她遥不可及的梦想,而今天有了妈妈的薪金熊娃娃变成够得着的事物︰可得却未能确定得到的欲望,才最让人难受。之前还在等医生时,无痛对我而言遥遥无期,时间没有意义,我还算是能忍痛,如今针明明在我背上,麻醉药唾手可得,结果在没有无痛下承受宫缩突然变得不可忍受,等待的时间变得无限长。我几乎是哭着哀求医生︰“拜托你不要再贴了先给我药吧⋯⋯”

我的身躯像个药瘾发作的瘾君子一样随着宫缩抽动,助产士们马上出手固定我的身体,七嘴八舌地安慰我︰“再等一等医生马上稀释药了!”“就算打下去也不是马上见效的!”

医生在我宫缩期间顺利粘贴好无痛装置,一本正经地说教︰“你不用急,现在我先打3%的测试剂量,如果过量的话会造成下肢无力麻痺,排尿困难⋯⋯”天哪,我本以为可以省略朗诵一次知情同意书上风险的繁文缛节,可惜我还是不小心触发他的反射。医生我后悔了,请你不要再Lecture我了吧。

仅为实际剂量3%的测试剂量注入椎间针时,神迹发生了︰我马上感到舒服许多。有些妈妈描述打无痛后入同上了天堂,还有一路煲剧或打机一路生产的,虽然无痛在我身上不至于那么神奇,但起码让我的痛少了一半。

我被翻回平躺的姿势。张医生绕至我脚边,示意我抬起右腿︰“抬起脚同我斗力。”我两条腿都碰得到他抬在半空的手。事后想这个测试带有工伤风险,万一无痛无效产妇岂不是会踹麻醉科医生。我对张医生的最后印象是他站在床边告诉我︰“你现在产程较后期,无痛虽然能减轻宫缩痛,但对胎头下降压迫神经造成的背痛和腿痛是没用的。”我有气无力地回答︰“你已经帮我很多了,我很感激。”然后他就消失了。女人若常存信心在麻醉科医生,就必在生产上得救,阿门。

插过尿喉后助产士帮我翻回侧卧姿。打过无痛后一切都顺利起来︰痛楚不再那么剧烈,让我能够专注在呼吸上,不再在每一次宫缩时都白费力气地嚎叫(当然这是我的个人感觉,实际有没有叫得问当场的助产士才准)。麻醉药没有狠手到让我感受不到宫缩,想推出体内异物的感觉还是很强烈。Levator ani如同出境海关,管控身体出口的关卡,尿道、阴道和肛门都依循同样机制,所以分娩无论是感觉还是用力方式都跟排泄一样,只是强烈得多︰比起平日的大便、小便,我感觉自己像只要吐出内脏的海参,不是仅仅要排清体内的东西,而是要得把体内内里都翻出来给人看才够。

另一层面的顺利在于助产士不再阻止我顺应身体的感觉用力,只在我每次Push后鼓励我“你做得很好。”我当年在这间医院妇产科上过课,印像中当年的助产士大多走美国高中啦啦队风,不断语气亢奋地重覆“你做得到既!Yes,yes!”主理我的助产士则走沉稳路线,口号仅限于那句语气稳重并富说服力的“做得好”,令我非常安心,感觉只要将自己交给她、顺着她的指示走就可以了。这也意味着我已进入正式生产的第二产程,我本来叫助产士致电给我妈着她过来陪产,却因她并非与我同住而遭拒绝。实际上产房和我的身体皆兵荒马乱,有没有人陪产都不构成区别,所以当我听到她不能来时,也只是“喔”了一句然后继续推。

拜无痛所赐,阵痛的强度大幅下降,我能在每阵宫缩之间的低谷期神游太虚。我记得其中一个片断是安妮长公主在英女皇丧礼上穿的军装好漂亮啊。果然无论任何时候靓衫都是治愈的。中途我几次问站在床尾的助产士“现在怎样了”,她总是答我“你用力时看到胎头,没用力时会缩回去。”直到我突然感到床边多了好几个助产士,主诊助产士告诉我︰“快了。”有几下宫缩带来崭新的撕裂感,我猜那几下是胎头突破阴道口。助产士指示我︰“用手抬高左腿。”我照做,觉得自己像一只屙尿的狗。助产士说︰“再一下。”我用力推,不是跟随她的指示而是顺着身体的本能;可惜推完过后下体的异物感还没有消失,我以为再一下的意思是只要一下。助产士说︰“再一下。”其实就算她没讲我也感到迫在眉睫的下一波宫缩,我顺着身体的感受用力推,然而并没有得到解放。助产士说︰“再一下。”我再度用力,感到两根手指一上一下插入我的阴道,顺着胎头逆时针旋转半圈,像是挖雪糕球般把胎儿/婴儿夹了出来。

接下来的事件在几秒内发生。由于婴儿的头是身体最大的部份,所以我几乎感觉不到她的身体滑出产道。婴儿哇哇大哭,与此同时我听到背后的助产士温柔地说“帮你抺抺大便喔。”以及股沟被湿布从下到上擦过的触感。当下我觉得她真是天使。(公开讲自己失禁真是有点尴尬,不过自然分娩就是这样一回事,所以我很庆幸没有人陪产,我觉得有些过程还是只适宜与我的助产士分享啊。)“现在帮你打宫缩针。”她或者她的队友在我的屁股上迅速扎了一针后将我翻回躺平姿势,双脚放在踏板上,维持双腿打开的姿势。两名助产士剪断脐带,婴儿与母体自此分道扬镳,成为独立个体。一名助产士把控制无痛的开关交给我,着我每半个小时按一次。

当时我并没有传说中的感动,只是觉得松了一口气,放下心头和阴道大石,“终于完了”。我喃喃地说︰“谢谢你们!”抱着宝宝的助产士说︰“佢几得意㖞!你自己做得好好,都唔使我地教。”互相吹捧过后,助产士将抹干净的宝宝放回我的胸怀,并帮我戴回眼镜。

德国法兰克福,一名初生婴儿在躺氧气箱内。
德国法兰克福,一名初生婴儿在躺氧气箱内。

房间里一下子冷清下来,只剩下床尾一位助产士。“我现在试试看胎盘可以排出没有喔。”她轻力扯扯垂在产道外的苍白脐带,我痛叫一声,她说︰“还不行,我们再等等。”我紧张地望向墙上的电子钟,因为我知道胎盘过了十八分钟后还未排出来的话产后出血风险会大增。助产士离开床边,本来热闹的产房一下子空旷下来,我突然感到中伏︰根据剧情一般这种时候我不是应该美美地抱着BB发自拍照吗,为什么我现在一边忍受经痛一般双腿大张地躺在床上感觉下体血崩,抬起的双腿还在冷气下冻得发抖呢?

好在过一阵子后助产士回到床边,轻轻一扯脐带,型似木耳的胎盘就顺溜地滑出来了,并不算痛。至此分娩三阶段全体达成。理论上是该结束了,没想到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助产士助我娩出胎盘后,顺手用器具在我下体指手划脚了一阵子,我唉唉叫了几声,心想缝会阴伤口果然挺痛的。另一位助产士前来按我的肚子,按下去那刻我真的是惨叫,助产士连忙提醒我︰“BB听觉一出生就发育成熟了,你这样会吓到她!闻笑气!”我马上拿起呼吸罩,虽然笑气的止痛功效等同没有,但呼吸罩提供绝佳的物理防护,挡住我的声波扩散。怀中的宝宝老僧入定,完全没有被吓到的征兆。

站在床尾的助产士告诉我︰“你子宫不太懂得收缩,所以失血有点多,有四百五十毫升。现在帮你上宫缩药。”

我大为紧张,心想会不会死掉,马上询问血压,幸好正常。妇产科医生来了,二话不说把手指伸进我的阴道,接下来一两分钟我像只黄色尖叫鸡般无间断地尖叫,助产士拼命叫我闻笑气,但印像中我应该一口气都没有换全程都在叫,肺活量很好。当时我没有力气去留意发生什么事,事后上网查才知道这是双手按压子宫止血法,方法是一只手伸进阴道里向上推,另一只手置于腹上往下压,以压扁子宫。阵痛还有时间让人喘口气,按压子宫的痛是持续的,我觉得比生仔还痛。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遭拳交,希望是最后一次,感谢。

妇产科医生离开时我觉得自己没了半条命。随后的一段时间助产士来来去去,定期帮我按压腹部以助子宫收缩,或者在我阴部比划,但都没特别说什么。当然,两者都很痛。终于有一次站我床尾的助产士告诉我︰“因为你阴道出血比较多,所以我要塞棉条进去才能观察清楚会阴伤口,会有点不舒服,你忍一忍喔。”

所以我还没缝会阴伤口?!我几乎晕倒,回想起来刚才助产士几次拨弄我阴部的不适都不是缝合伤口造成的,而是尿喉滑动造成的异物感。光碰到阴部就这么痛了,针拮入肉岂不是更痛?不过事到如今,我也只能顶硬上了。

助产士数一二三,我屏住气,数到了四棉条就插进去阴道了。虽然有点刺痛,不过还可以忍受。助产士说︰“插进去一半了,接下来再插下半条进去喔。”原来还有?分娩过后的程序总比我想像中悠长繁复,我只好含泪配合。棉条挤进阴道后吸收血液,助产士拿着冰冷的金属器具在我阴部处翻找(我难免啊啊叫),最后宣判︰“是二度裂伤,要缝针。”

原来我自觉经历了那么多但其实尚未开始缝针这一关,我只觉得身心具疲。助产士注射局部麻醉(很痛)后等了一阵子,便开始缝针。第一针下去我已经一声惨叫,马上问助产士︰“还有多少针?”

助产士权威地回答︰“伤口是立体的!我们不是算有多少针,而是有多少层!”

我几乎晕倒,但还是不死心地问︰“那有多少层?”

“三层。”

Shit!在惨叫连连中捱过大概有十多针的第一层缝合后,第二层缝合完全不痛。我欣喜地告诉助产士︰“现在完全不痛,应该是局部麻醉见效了。”

助产士微微一笑︰“可能啦。”

到了最后一层缝合,她下第一针后我又是一声惨叫。现在我才理解助产士微笑的含义︰缝第二层不痛是因为那层是筋膜,不像最底层的肌肉和最表层的皮肤敏感。我边叫边闻笑气,直至助产士为我打气︰“只剩两针了!”

两针?我在心里快速做个乘法,缝一针的意思是一针勾住伤口其中一侧的皮,再一针扎进对面一侧的皮,剩两针就是还要扎四针,还可以接受(虽然也轮不到我接不接受)。我点点头,勇气十足地说︰“来吧!”

惨叫两声后,剩最后一针。助产士勾进最后一针的第一针,我惨叫一声后欢呼︰“剩一针!”This is the begining of the end!最后一针的最后一针,虽然穿裂皮肉之痛是一样的,但我体会到何为痛并快乐着。感受到冷硬的弯针离开表皮、换成缝线穿越磨擦皮肉的粗砺质感时,我呼出一口大气︰“终于完了。”

还差最后一步。助产士把缝线打结后,以一根手指帮我探肛,确认我没有肛门裂伤。虽然我感觉到肛门有异物感,却没有半点不适,不像做乙型链球菌筛检时,区区一根幼细的棉棒伸进肛门已令我极为酸痛。探肛不痛,想必是无痛麻醉的功劳;在有无痛的情况下按压子宫和缝会阴伤口都那么痛了,那些没打无痛的产妇会有什么感受?想想都惊出一身冷汗。

这回是终于完了。几位病房助理和助产士进入房间帮我翻成侧卧姿,抽出椎间针,再换回躺平姿势,这回可以矜持地闭上双腿了。至此分娩带来的皮肉之苦告一段落,至于右手在分娩期间因挣扎而移位的点滴遭注入盐水后肿起来的黄豆大硬块、每当移动左手时就会扭到腕骨侧新点滴埋在血管内的胶管造成的锐痛、喂奶期间左边乳头遭咬出的血泡、哺乳时的宫缩痛、每回护士巡房按压子宫的酸痛、尿喉的异物感令人寸步难行、血尿、会阴伤口抽搐的阵痛、就算静止不动阴道都会不断落血的血崩感,则是另一个故事了。

法国东部城市香贝里一家医院的产房,数名医护人员为一名孕妇接生。
法国东部城市香贝里一家医院的产房,数名医护人员为一名孕妇接生。

出院时我老公买了水果送给护士,事后他说︰“不过我觉得我买的水果意头不好。”

“为什么?”我问。

“例如说提子⋯⋯”

“提子就是助产士要生那刻做的动作啊,有什么不对吗?”

“可是是无核提子喔。”

“体内没有残留物是好兆头啊。”

“还有梨,是分离的谐音吧?”

我想了一想,答︰“胎盘分离,是我能想到最好意头的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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