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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明亮导演再来台湾月:唱老歌谈老电影,说的是时代、是记忆、是遗忘、也是接受

蔡明亮导演再来香港唱老歌谈老电影:“老”却是他当年的流行。流行抑或过时、好还是坏,到底由谁定义?连唱老歌的歌手都走了,好比一个黄金时代的终结,对于这个逝去的年代,蔡导演借老歌找回年少时的记忆、过去的步伐,他认为最有价值的又是否你认同的?从老歌,蔡导演跟记者谈到香港,再谈到他最新的作品《你的脸》,谈生老病死及如何在生命里活出《金刚经》的启示。

蔡明亮导演

蔡明亮导演摄影:William Laxton

文:王其

刊登于 2019-1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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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湾月2019正进行得如火如荼,来到11月,在接近尾声的时候,还有一个相当让人期待的压轴节目:由蔡明亮导演主持的“《良夜》蔡明亮的电影、音乐交流与即兴创作”。心水清的朋友大概都知道,蔡导演上年都有来过香港办台湾月的节目“《我行且歌》蔡明亮的影像与说唱”,在户外放映了几套蔡导的作品,也看到蔡导在踢着拖鞋,悠然自得地唱着他小时候很喜欢的流行曲——来到这个世纪,却成了我们口中的“老歌”。

蔡明亮导演上年来到台湾月的活动照片
蔡明亮导演上年来到台湾月的活动照片

良夜不能留 ,唯有尽情享受

《良夜不能留》(下简称《良夜》)这首经典的歌有多个翻唱版本,大家比较常听的可能是徐小凤,“你去听佩妮的版本,听那个年代的配乐、编曲、那个氛围;当然,下次就听我唱了。”

现在听着《良夜》,“夜是多么地温柔,你我情意相投,末曾尽情享受,又是黎明时候;良夜不能留,只为不愿人儿走,恨欢乐时太短,才相见又要分手”,对着这个歌词,你又想到什么?“《良夜》这首歌特别有意思,很大胆,歌词像是在说没有尽情享受之类。”听听现在的流行曲,比较开放而大家又印象比较深刻的,应该是已有差不多二十年历史、由彭羚跟黄耀明主唱的《漩涡》。直白一点,《良夜》的其中一个解读就是关于偷情的,“现在听着《良夜》会否觉得以前的人很open?”先不斟酌偷情这回事,良夜之所以美得让人婉惜,是因为若然你不珍惜当下的一分一刻,很有可能大家今生今世再不会相见。在没有互联网的世界以前,一个人要消失,比现在容易得多;“三年五年不见,就失联了;以前的生活比较多缺憾,特别在情感上面,所以也产生了美感:思念、想念、舍不得,现在都没有了。以前也不是不好,毕竟是不方便,可是当大家一起时就变得特别珍贵。这也是《良夜》有意思的地方。”

期待蔡明亮导演为观众高歌《良夜》,更期待他对老歌的分享:他脑袋内的白光、姚莉、李香兰到底是怎样的?“将《良夜》里面所说的无可奈何对比社会当下的年代,我觉得有很多东西可以让你思考。”蔡明亮年少时在东南亚长大,他却形容自己为“吃香港的奶水长大的”,看香港的电视电影、听香港的流行曲、跟着香港的文化步调发展,即使现在来到香港,也爱吃香港的食物;看见香港电影界的老前辈,感觉好像一早已经认识他们。“一直觉得跟香港有一种亲密的关系;所以我们都非常关心香港、喜欢香港,都希望可以维持一个自由创作力;你看这些老歌老电影都是精华,我要唱要分享的歌,基本上都是香港非常厉害的历史;所以香港也要一直厉害下去。”谈到自由创作力,因为跟蔡导演谈到香港的“黄金年代”。笔者好喜欢早年由Woody Allen执导的电影《情迷午夜巴黎》(Midnight in Paris)中提到的一句不起眼的对白,大概是说人都总认为旧的东西是最美好的。虽然这次蔡导演分享的是老歌,但从他的口吻,香港的“黄金年代”未必只限六、七十年代,反而是一种希望,希望透过一些旧回忆,找回值得延续的。蔡导演说到自己最喜欢的电影年代是五、六十年代的黑白片年代,“那时候有很多文人,而且大家对社会对电影的态度不太一样:电影是有用处的工具,是可以改变社会的工具,而不只是赚钱而已。”

文中谈到接受,蔡导演又接受自己笔下的自己吗?
文中谈到接受,蔡导演又接受自己笔下的自己吗?

那些年,我们听过看过的次文化

有趣的是,蔡明亮导演主动提出“次文化”这概念。现在说的老歌老电影,当时而言就是流行曲、流行电影,当然电影当中亦有相当的商业成分。现在重提,感觉好像“升呢”了:大概经过时间的洗礼,没有被遗忘的,都是经典的心机之作;而让作品更加升华的,是能够引起联想、让人思考的特质。“这种次文化,在我们的成长过程中特别重要”,重要在于地理上的连系:蔡导演成长于东南亚,却因着流行文化这个共通语言而跟香港跟台湾没法切割,现在希望透过回忆,找回所怀念的社会状态及步伐,在时代的变迁中站稳阵脚,不至于在速度中抹杀了自我,让值得留下的从脑海中逃掉。“老歌,说白一点就是当时由明星所唱的歌曲,就是次文化嘛。但这个状态也一样有好的作品;电影一样,在商业电影中,经过岁月,好的作品仍然会被留下来。所以我们可以透过聊老歌的过程中,找到曲中所描述当时的社会状态,或者某一些情怀;它大概是对现在社会起到作用的、有影响的,有价值所以被提出来。”

所以,这个价值其实很个人的,蔡导演有蔡导演认为值得的,其他前辈亦会有不同选择。“不论是拍电影、做展览,都是展现我自己:有过的东西、觉得珍贵的东西,给大家作分享。”上年做的现场说唱如是,今年《良夜》亦如是。“这首歌名是《良夜》嘛,就一个美好的晚上,跟大家聊聊我曾经有过的岁月,有过的记忆:都是跟香港文化、或者跟台湾文化脱离不了关系的。这种演出有一点像在描述记忆的概念,把我的记忆重新找回来。”要花力气找记忆,是因为时代的转变,“我觉得是时代快速的改变,有时候我们会忘记有过的东西,或者有些年轻人一出生就再没有那东西了。我是六十年代出生的人,所以经过了三、四十年前那种比较缓慢的社会生活步调,而且就是人的价值比较清楚。即使是商业电影,以前的跟现在的又有点不同,就连看电影的环境都有分别:以前可能是一家大小去看,会在电影院里得到很多民间教育;现在可能是去shopping或跳班然后去看电影,又或者是睡不着就看看电影吧,甚至在电脑扫扫两分钟就不再看了。以前的人真的是看电影,现在可能只是知道了;还有就是电影播放的公共空间都已有变化了吧。这不能说谁对谁错,因为社会是这样改变;但我有过这个经历,就想把当时的情怀透过这些分享,我觉得观众会有一些新的思考,就觉得已经很不错了。”

对于年轻的一代,既然都没有听过这些老歌,倒不如把它们当成新歌来听听。“如果把最经典的找回,让大家重新阅读这些作品,希望大家一看就会再爱上,然后会回头再发掘这些丰富的资产。”不是硬要说旧的东西古老的年代就是最好,比较是一种寻找前因后果的概念,为什么我们是我们?为什么流行文化、次文化会这样发展?商业电影又只是为钱而做而已吗?这些就是蔡导演所说的“人的价值”,“我们回头去找旧的东西,你问为什么黑泽明『有个性』?为什么一百多年前的卓别灵作品还是如此动人?就是『灵魂』,创作要有灵魂,现在很多就没有了,所以重新提起旧的东西不是绝对要说它就是最好的,就流行曲而言,我们华人曾经有过这样的音乐、这样的歌词,不论是流行过的还是观众的素质也好像比较好一点。大家可以做到这样一个比较,就已是很不错的事情了。”

上年度台湾月活动:“艺术不夜馆:《我行且歌》蔡明亮的影像与说唱”
上年度台湾月活动:“艺术不夜馆:《我行且歌》蔡明亮的影像与说唱”
上年度台湾月活动:“艺术不夜馆:《我行且歌》蔡明亮的影像与说唱”
上年度台湾月活动:“艺术不夜馆:《我行且歌》蔡明亮的影像与说唱”

我是谁?这个谁,我喜欢吗?

从老歌老电影寻找灵魂,蔡导演说香港甚至华人的黄金年代都是文人较多的年代,作品的灵魂可能来自创作者的性格,甚或乎是文人的坚持与风骨。“我觉得黄金年代可以一直下去的,因为香港是一个特殊的地方,我是很个人主义的,都觉得每个地方都应有自己的个性、文化、背景,这世界才会好玩。” 笔者打趣道,说香港人觉得自己没个性呀,“这也是个性呀!”所以蔡导演说要有自己的style,“希望活动当晚多点人来听,香港现在也比较乱,好的音乐有安抚的作用”,所以刚才也才提到希望香港可以一直维持一个自由的创作力,可以延续前辈的精华。

说到坚持,不得不提到蔡明亮导演一向打破电影或展览或艺术(或者对商业片)的定义,还有当然就是最新的作品《你的脸》。不单是说蔡明亮导演的作品很“蔡明亮”,而是能够因自己的坚持“杀”出自己的一条血路。你知道吗,这个迫着大家定定地凝视十三张大特写的脸的电影其实原本是一个商业企划,一家保养品品牌邀请蔡导演为他们拍一个广告。可以将商业企划变成艺术电影,其实也反映了时代的变迁。香港人,还记得美源发采的广告吗?“美源发采,立即变黑亦得。得咗!”应该是不少七十八十、甚至是九十后的记忆,“以前什么东西都要像卖药一样,我的药是好的药”,但广告已不可以再如此直白,“这个时代,因为每个人也在卖同样的药,所以你要被怎样去记住也是跟以往不同的概念:卖东西时不可以说你要卖东西,而是要建立人家对你的兴趣。所以我就跟老板就如果你支持艺术家做一个作品,最后才说你是卖药的,人家反而会来买你的药。”蔡导演说老板原本也要点时间消化,但现在蛮喜欢这个结果,因为很多人都看了过个作品。有人说蔡导演任性,除了这个商业与艺术间的界线的坚持,也是说做这个作品的初衷,大家又有多少机会会定定地凝视自己最爱的人的脸?在看着这十三张别岁月的韵味的大特写,大家最后看到的,会不会反而是自己?

不过,说白了,蔡导演其实也很“商业”,只是跟一般大家认为商业的价值观有点不同——他不是你喜欢什么就给你拍什么,而是会说服你,他这样拍是最好的。“我觉得现在很多东西都可以改变,所以对我而言,每次接到任何的邀请,不管是什么,只要他有钱给我的我也当成一个做作品的机会,就说『老天又跌了钱给我啦』,不管钱大钱小、长片短片,我都当成一个难得的创作机会。其实我的机会跟大家一样,只是认为说不要去浪费得到的任何一个资源。”当然,没有钱连生活也成问题的话,又怎么养家里的猫猫?

对此,蔡导演有这样的解释,“人是要生活的,可是生活得要开心;不是很有钱才开心,而是生活比较稳定,做到自己所喜欢的,连创作、工作也是一部分,所以也要开心,不要被迫着去做。拍好一个作品,应令老板应付观众前,我会先做好我自己。我不介意有人看我作品睡,你睡吧可能你刚好累了;一百人中有三十人喜欢就ok了,相反有七十个人喜欢,ok也很好。我有这个态度就不会害怕了,就可以放心去做了。”

不执着,大概也是人生修行的必修课。“要慢慢经历;但也不是无求,无求做人很难的;但你要很清楚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或者你很清楚这世界需要什么、不需要什么,或者你的人生,可以有这个没有那个,要慢慢处理清楚。”经历让我们了解自己,当一件事来到,慢慢你就知道要了还是不要才是对自己比较好,不要的就敢说不要,要了就好好的要它。“什么叫最好?没有的,尽量尽情做到最后一刻就把作品拿出去了。那天我看了一本书,什么叫做艺术?艺术就是把每一件事做得更好,把一道菜做得非常好也是艺术;它没有很深奥也没有很难,只是你愿不愿意。”生活上,除了是糊口的选择,当然还有日常所面对的,正所谓“the personal is political”,“人都需要这样一个艺术才不会茫茫然,而且愈活就愈要清楚比较明白一些,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该做什么要支持,自己心里要有数,不能因为钱就去支持、因为前途就去支持。”要自己先梳理好,这世界才有可能变得更好,所以访问中也听到蔡导演表示对自由的香港的向往,也在过往的访问中见到蔡导演公开支持同志婚姻与平权运动。

2008年《脸》工作照
2008年《脸》工作照

你和康生,都老了

谈到修行,自然谈到老病死。不少人看过《你的脸》都慨叹李康生老了;然后也想,啊自己也老了。“这是很自然的,其实我不会去排斥这个概念。人都会害怕变老、害怕生病、害怕死亡,但活得愈久就越明白,很多事情你害怕都没用,你要去面对它,同时要学习接受它。比如说老,大家都说老了会变丑,但反过来说,丑是谁定义呢?”拍了李康生这么多年,蔡导演也不奢望李康生永远年轻;相反,像老歌一样,蔡导演同样在李康生变老的过程找到美丽的地方。“李康生可以说用生命来演出,很多人说他在我的各知电影中『病得很真实』,那根本是真的呀,拍的时候他真的在生病;我就是觉得这一刻很重要,等他好了,就再也回不去那状态。所以我觉也得很珍贵,因为他愿意配合我,自己也很lucky。”

《你的脸》不止有李康生,还有十二张大家不熟悉的脸。他们是蔡导演在街上精挑细选的路人,感觉像有故事的。“有一位老太太原本说『我很老我很丑我很黑』就拒绝这个拍摄,但有一天她就愿意了,她就接受了;但她接受你的时候也代表她接受了自己。对拍摄的对象,我觉得我只是在观看他们,不是在指导他们。大部分演的东西都是不经过指导的,只是跟他们说这边大概是什么情况,你自己去感觉一下,他就演了;每次到我cut,他就演完了,我就选择我要的这一段。有一些可能我问一句,他们就讲好多好多事情给我听,把你当朋友。可能平时他也不会这样讲,突然间有一个机会让他们坐在这个地方,回想他的生活,他就讲了好多。那我就拍下来了,所以拍到的东西都是很自然的;这大概就是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感吧。”

这些就是演员们的故事,没有老丑对错之分,只有这些故事的存在。“如果你有机会读《金刚经》,佛陀就跟大家说,这世界每一个东西本来就有它的样子;但我们看世界时,看到的都不是本来的样子,是我们改变了它。每个植物每个生命都有自己的样子,未必是完好的,但那就是他的样子,所以都是美的,都是好的,人真的要接受这样的一个概念。比如说人家去整形,可能他觉得自己接受了世俗对美的概念就会变美,但其实有点可惜,因为他原来的样子不见了。不论碰到什么事情都要去面对它接受它,但不代表不理它,而是好好的消化掉。”

所以,对于蔡导演成长的年代跟现在对比起上来,他大概是接受时代的转变的,但接受不代表抹杀自己所坚持的。如果你也好奇蔡导演在《良夜》表演当晚会有什么有感而发,就千万不要错过11月19日晚上假亚洲协会香港中心力宝展艺场举办的“《良夜》:蔡明亮的电影、音乐交流与即兴创作”表演了。

《你的脸》电影内演员李康生的大特写
《你的脸》电影内演员李康生的大特写
《你的脸》电影除了找来大家熟悉的脸孔李康生,蔡导演也在街上找来十二位素人演员,让大家凝视他们的脸、他们的故事。
《你的脸》电影除了找来大家熟悉的脸孔李康生,蔡导演也在街上找来十二位素人演员,让大家凝视他们的脸、他们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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