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物生死观

疾病王国:永远走在康复路上的西西弗斯

人从健康王国放逐到疾病王国的时候,身上就带着疾病的枷锁,在人群中一眼就能被识别出来,相对于疼痛的折磨,让人在生活中蒙羞才是无期徒刑。

图:许思慧 / 端传媒

钟玉玲

刊登于 2018-06-30

#疾病王国#生死观

【编者按】新专栏“疾病王国”从病患第一身感受出发,重新感知身体,理解生存意义。

钟玉玲,人类学硕士。曾任职编辑,业余参与文艺活动策划。现为人类学研究员,研究时代变动下的日常生活方式。

人,是一种很特别的动物。当身体健康的时候,很少会真正关注身体的存在,似乎它就是每个人理所当然的附属品,不会跑到别人那儿去。于是,身体也自然而然地隐身在空气中。但,只要出现疾病并感受到它带来的痛苦,身体的存在感马上就会重现了。疾病成了身体唯一的存在处所,只有身体的不在场才意味着健康。如果用人话来说,就是人都是犯贱的,失去过之后才懂得珍惜。看来,疾病,就是最好的修道院,走进去的人都会成为最虔诚的教徒。

当一个人生病了,特别是不能马上恢复的大病,就会开始为过去挥霍无度的生活忏悔,求神拜佛,天天祷告,痛改前非,拿出所拥有的一切做交易,为的就是换回那个曾经不受重视的身体。我想,听到这里,连自己的身体都要冷笑了,谁让你忽略我,这场病就是对你的惩罚!不错,正如桑塔格所说,疾病的生物性事实往往隐含着很顽固的道德批判,疾病成了堕落的标志。但在面对社会的道德价值取舍之前,我们往往首先会受到自我的审判。

我还记得从医生口中得知患上重症肌无力的一刻,伤心、难过、恐惧、愤怒、无奈千百种情绪交杂在心中,特别是当我问及病因时,医生只是给我一个“个体生活习惯差异”的答案时,我根本不能接受。

“家里有人得这病吗?”

“没有。”

“之前有感染过什么病毒吗?”

“没有。”

“平时生活有什么不良习惯吗?”

“......没有吧。病因是什么呢?”

“这可说不准了,个体不一样吧,要有心理准备,需要长期治疗的……这种病想得开才好得快。”

荷马(Homer)的《伊利亚特》(Iliad)中,(Agamemnon)抢走阿波罗神(Apollo)的女儿,触怒了天神。于是阿波罗在希腊军中降下可怕的瘟疫,吞噬了众人的生命,以示惩罚。如果说因为希腊统帅一人的过失而祸及全军,那么,生活在现代社会的人又是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罪恶?我只能首先审判过去生活中种种的劣迹:过马路冲红灯、坐车不让座、随手扔垃圾......,以此来合理化疾病的出现,这样我才能欣然地接受疾病这个惩罚,但是我不能再深入地去挖掘,因为这种非他即我的逻辑本身有致命的错误。

医生总是不明白

疾病,被视为超越生理性的事实,成为了对个人生活的批判。医生总是把生物性事实和个人意志密切联系在一起,也许是为了安慰病人,但“犯罪-惩罚”的逻辑却就再次把“错误”归咎于病人,加重病人的自我愧疚,让病人深信他们之所以会生病是因为自己,自己才是最该恨的人。

除了恨自己,毫无由头的疾病不仅意味着受难,同样意味它对正常生活的中断。作为一个年轻的女性,研究生即将毕业,看上去拥有的是如此光明的未来,就连我在手术台上的时候,几位麻醉师也悄悄在讨论,这么年轻的女孩身上要留着这样的疤痕,太可怜了。

疾病的惩罚,将人从健康王国放逐到疾病王国的时候,身上就带着疾病的枷锁,在人群中一眼就能被识别出来,相对于疼痛的折磨,让人在生活中蒙羞才是无期徒刑。它令正常的社交生活戛然而止,它吸引了常人一切的注意力,但不是关于疾病本身。病人很容易会感受到自己和健康人的差异,这种感觉在一次次的身体与自我的割裂中不断放大。渐渐地,病人就被放逐得越来越远。

为了避免泄露我是病人的身份,我只有隐瞒,甚至假装成一个健康的人,我开始切断社会交际的管道。不再参加聚会,不再出现在任何遇到熟人的活动场合,不再在社交媒体上更新近况,不主动联系任何人,不听电话只回信息,几近从集体生活中消失。我把自己的行动空间缩窄到医院与家的范围之内,我企图把自己边缘化,放在一个绝缘的压缩空间。身边没有人知道我生病,同学、朋友、师长都不知道,这种画地为牢的生活滋生出的孤独感让我接近崩溃。最终,他们在各种媒体上得知我病重的消息时,必定非常惊讶。

躺在病床上,我对于身体失控的事实表现出一种极度的焦虑。尽管我不能说话,转身也困难,但从来没有放弃任何一个再次掌握自己身体的机会。我会留意每天吃过的药物名称、时间、数量,暗自记下每天打过的各种针剂,频率、剂量,每天接受过治疗的时间、次数。我的脑袋在清醒地高速运转,只要护士在护理过程中出现疏漏,我立马提出抗议。连主治医生,我也不放过,甚至曾经怀疑他的专业而对治疗方案提出异议。所以他曾经对我说过:

“作为一个中山大学的学生,你的表现非常出色,但作为一名中山医的病人,你却表现得非常差劲。”

只好认真当个病人

医生的权威从来不容挑战,肉随砧板上,一个合格的病人除了安静地配合医生治疗似乎别无他法。这就是医生对一个病人的期待。也许在医生的眼中,每一个病人都是一个个编号待完成的项目。但对于病人来说,医生却是将他们从疾病的泥潭中拉出来的稻草。可惜医生总是不明白,治病和修理机器是不一样的。人,不是一架由各种机器部件组成的,只要把坏的部件换掉就能再次运行。人,是有血肉、有情感的哺乳类动物。疾病所褫夺的不只是健康,而是人对身体的自我控制。医生对病人情绪的忽视、将疾病从身体中抽象出来,只会使得身体走向失控的边缘。这种失控带来不信任、怀疑只是放大的副作用。

可我也不得不醒悟,法国著名人类学家大卫·列布雷顿(David Le Breton)所说的病人要付出“活着的代价”。认真扮演作为一个病人的角色,积极与医生、护士配合,寻求康复。在迷茫中寻求康复的曙光,企图回归健康国度的戏码一再上演,可惜总是缺少大团圆结局。

在这种持续的规训之中,病人的身体和身份被一次又一次地强化,永远走在康复的路上,但却永远达不到治愈的状态。每一个病人都是被死神绑架的西西弗斯,为了接受让死亡在世间消失的惩罚,不得不把身体当成巨石,在从疾病王国的山脚推上健康王国的山顶之际,就会滚回山脚,永无止境的劳动从来没有成功的一天。

有一天晚上,年轻的护士照例为我做睡前吸痰护理,结束之后她突然正儿八经地对我说:

“虽然我来了这个科室不是很久,但你是我见过最坚强的病人了,我相信你很快会好起来的。”

尽管安慰剂疗法从来未得到医学承认而被视为伪科学,但不得不说,她的安慰剂让我做了一个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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