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ick-Up

淡兰古道石碇段:一条收纳时空的步道

当我们回顾淡兰古道的历史,也等于同步回顾了先民如何在北台湾拓荒与踏查的一部生存史。

特约撰稿人:陈德政 l 摄影:陈德政

刊登于 2017-1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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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上回到石碇大约是十年以前,在一个週末假日跟着家人到老街品嚐豆腐料理,接着去走邻近的皇帝殿步道。那时,我还没有登山的习惯,没走几步路整个人就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了,离惊险的岩稜步道仍有一大段路就喊着要打退堂鼓,走到半途便决定折返。

十年来我未曾再访石碇,豆腐的滋味只能存放在心裡,不过,这些年倒是时常从空中越过它,自从国道五号(即北宜高速公路)兴建后,石碇成了往返台北与宜兰两地的必经之地,每回从宜兰开车回台北时,我总会勐踩油门以庆祝终于摆脱雪隧的塞车路段,此时高架桥下方的狭长谷地,正是依山傍水的石碇。

那样的「经过」当然是极其写意的,技术上来说,我只是坐在一个四轮铁盒子裡,在接近天域的高处快速通过了它,「啊,石碇此时就在脚下!」顶多会在心中闪过这样的念头。

其实早在国道五号开通的数百年前,石碇已是台北与宜兰之间的交通要道,当时有一条绵延贯穿了北部山区的淡兰古道,联络了淡水厅(现今的台北)与噶玛兰厅(现今的宜兰)这两个区域,自清朝嘉庆年间起,北台湾的商旅往来与族群迁徙无不透过淡兰古道。

可以说,当我们回顾淡兰古道的历史,也同步回顾了先民如何在北台湾拓荒与踏查的一部生存史。

时移境迁,全长八十馀公里的古道不是拓宽为行车道,便淹没在荒烟蔓草中,在各地区公所与民间的维护及復建下,目前可供人健行的支线约有二十多条,其中又以草岭古道的名气最响,而淡兰古道石碇段(又名外按古道)是最新重建的一段,连接双溪口与石碇老街,一般人缓步慢走,只消一个钟头便可走完,是一条老少咸宜的踏青路线。

冥冥中似有注定,石碇段之所以能重见天日,正是国道五号闢建的缘故,当时建筑工人沿着石碇溪整地,意外发现古道与旧时水圳的遗迹,待公路竣工,区公所便在石碇溪与高架公路的桥墩中间重新铺整出一条现代化的步道,沿途设置垃圾桶、当地生态的解说牌以及让人休憩的凉亭与长椅,步道本体是裁切工整的花岗岩块,于是,古道并不古,反而增添了一种摩登的新意。

健行客通常会从捷运木栅站搭公车过来,行经深坑老街,在双溪口站下车,这时橘红色的淡兰吊桥已近在咫尺,它同样是一座新颖的建物,2006年完工通行(是的,与国道五号在同一年完工),气势雄伟地跨越大石密佈的石碇溪,成为古道北侧的入口。

石碇段大约以外按桥为中界点,前半段基本上就是走在国道的地基旁边,步道两侧多半是新栽种的植物,溪的对面则有几座道教的道观,步行的同时,轰隆隆的行车声会从头顶的摩天公路传送到耳边,微微感受到一种压迫感。

外按桥底会接上一段柏油路,左侧可见一块「古道寻幽」的大石,即古道的第二个起点,从这裡直到石碇西街,是整段古道最精华的部分,随着地势下切到溪边,颇具野味的碎石路取代了花岗岩步道,巨大的桥墩也和古道的走向暂时错开(但它等等会再绕回来),天空终于打开了,头上的灰色公路暂居幕后,取而代之的是台湾低海拔常见的溷合林相:茄冬、油桐树与秋海棠,溪畔也长满了蕨类。

难以想像的是,叠石纍纍的石碇溪床清代的时候竟然可以行船,船身需要碇泊,便将绳索綑绑于巨石上。这几年由于「爱溪护鱼」的政策,石碇溪沿线是禁止垂钓的,清澈的溪水可见各种优游的鱼类,沙洲上停歇着成群的白鹭鸶,霎时,潺潺的水声、清亮的虫鸣与鸟叫谱成一首自然的三重奏,一抹凉风徐徐吹来,这种原始的生态体系,安置在大都会边缘是很珍贵的。

走进这段绿色隧道,常在身边飞舞的昆虫是蜻蜓与凤蝶,不时也会撞见挂在树梢的蜂窝;仔细瞧,丘陵的山壁上有美丽的沉积岩节理,一百年前,站在这裡就能闻到煤的气味。

石碇因淡兰古道的通过而繁荣,几世纪来当地的「经济作物」换过几番,最早的聚落种植的是大菁,并且发展染布业,石碇西街曾经遍佈着一间间染坊。染布业衰落后,茶市接着兴起,石碇是淡兰古道途中一处重要的茶叶集散中心,东方美人茶是此地的招牌。进入日治年代,崛起的便是俗称黑金的煤矿业了,石碇的商业重心一举从西街移转到东街。

全盛时期,石碇拥有一万多的人口,他们多数是矿工、矿工的家眷或者做矿工生意的各行各业,灰扑扑的运煤台车日以继夜在山谷间往返,景象好不热闹。如今,台车的铁轨早已废弃,只剩乌涂溪上保存着运煤桥的遗迹,当局请来工匠打造了一座矿工凋塑,只见他戴着头盔与探照灯,在轨道上推着台车,而他身后不远之处,即是如影随形的国道五号。

乌涂溪同时也是淡兰古道石碇段的终点,高耸的公路与临溪的古道在此汇流成一幅特殊的石碇风情,收纳了过去与现在,溶合了缓慢与速度。

处处都不环保的煤矿业已然不合时宜,石碇的经济命脉如今只靠观光,我来的这天恰好是週一,老街上的商家多半休市了,几家仍开着的小店,门前摆着长桌,贩售鱼饲料、火山石与手工扇等民俗艺品给为数不多的游客,一排连栋吊脚楼把地基泡在水中,而街尾那家打铁店的老闆,则把自己泡在一场幽静的午觉裡。

我向广场旁的小贩买了一瓶冷泡茶,与一串久违的烤豆腐,走着走着,忽然在吊脚楼对面的岔路口望见一座牌坊,是皇帝殿西峰的登山口,我的脚底板一阵刺痒,我想我现在应该比较能应付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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