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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甘之旅,我被“真实”二字折磨

怎样去更接近一个地方的“真实”,而不仅仅去消费当地呈献给旅客的包装?我总在自问。

特约撰稿人 李不圆

刊登于 2017-03-14

缅甸蒲甘位于缅甸中部平原,贯穿缅甸南北的伊洛瓦底江和钦敦江汇合处的东岸。
缅甸蒲甘位于缅甸中部平原,贯穿缅甸南北的伊洛瓦底江和钦敦江汇合处的东岸。

我在Shwegugyi佛寺的石阶边脱下鞋子,拾级而上。身边走过几位亚洲游客,一个十多岁的缅族小姑娘跟在一旁,急切地兜售手臂上挂著的木镯子和佛珠链,知道对方是日本人后,小姑娘霹雳啪啦地蹦出了日语。日本人回避著她的眼神,加快脚步,小姑娘不屈不挠地一路尾随,直到看到了我,向我走来,“Hello?Konichiwa? 你好?” 瞄过来的眼神里带著过于早熟的让人有些不安的机警。得到我的确认后,她切入中文频道:“姐姐,我没有钱上学校,买我的珠子吧。”

佛寺外空地的角落摆著地摊,卖的多是上釉漆器和佛珠手串,以及佛像主题的沙画和水彩画。一个年轻姑娘跪伏在地上在画布上描线,跟前铺开一地的水彩画,清一色的蒲甘和尚背影。头戴雨笠身批红色袈裟,三俩成群,袅袅走向远方,只是每张阵型略有不同。蒲甘式的异域风情。

蒲甘被称为“缅甸的心脏”,位于缅甸中部平原,在贯穿缅甸南北的伊洛瓦底江和钦敦江汇合处的东岸。公元9世纪到13世纪,这里是蒲甘王朝的首都。11世纪,蒲甘王朝征服了周边孟族等领地,建立了缅甸第一个统一多民族王朝,到12世纪,蒲甘国领土范围一度延伸到现在泰国的清迈和老挝。

同样是在蒲甘王朝时期,缅语书写系统在孟族字母的基础上开始发展,上座部佛教成为王朝国教,以巴利语(编者注:古代印度俗语的一种,属印欧语系。现无以巴利语为母语者,只用于书面交流和诵经使用)为盛典语言。1283年,蒲甘不敌蒙古军队,国破。之后缅甸疆土几经分裂统一,直到1885年英国军队到来,才逐步成为英属印度的一部分。

上座部佛教

佛教宗派,现今流行于斯里兰卡、缅甸、泰国、柬埔寨、老挝等地,与大乘佛教并列为现存佛教最基本的两大派别。因其尊奉巴利三藏,以巴利语为圣典语言,因此又称巴利语系佛教、巴利佛教。因其由印度南传至锡兰与东南亚一带,又称南传佛教;与北传至中亚、中国与东北亚的北传佛教相对。

长年河床冲刷,蒲甘方正的城池只剩下东面的一半三角形。古城向外延伸出40多平方公里的广阔平原上,风格各异的佛教古佛寺、佛塔星罗棋布,是缅甸最重要的佛教朝圣地之一。根据石碑上的巴利文刻字,Shwegugyi佛寺建于1131年,蒲甘王朝的鼎盛时期。

主佛殿高大的柚木雕花门外,屈腿坐著一个缅族女人,从扁圆的笸箩里拣出几支鲜花,扎成一小捆,卖给前来供佛的人。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坐在她身边,脸上胡乱地涂著几团姜黄色的树浆Thanaka(编者注:檀那卡,带有香味的金粉),专心地摆弄著手上的东西。

主佛殿拱状穹顶,供著一座巨大的贴金佛像。由一条内部通道连通,主殿通向四个角落的独立小佛殿。

我在佛殿走了一圈后出来,一位中年女性游客,正蹲在那卖花女人的孩子跟前拍特写。“看这里!看这里!” 她用中文跟孩子说,硕大的单反追著他的脸。小孩看了她一眼,面无表情,他的母亲默默地坐在一旁吃盒饭,同样面无表情。

殿外一位穿著花卉连衣裙的中年女人,爬在拱形窗上,对著相机摆造型。摄影师是位三十多岁的浓粧时髦女性,梳到头顶的马尾辫,蛤蟆镜倒挂在耳朵上,下巴抵著,低胸吊带,破洞牛仔裤。“头往右上边再抬一点,别看镜头,看远方。” 花裙女人向下拉了下裙摆,按指示调整凝望的角度,调试微笑的嘴绷得紧紧的。一位来拜佛的缅族女人站在一边看著,一动不动,显得很困惑。我看著她,她看到了我,冲我笑了笑。

拍到理想的效果后,花裙女人小心翼翼地爬下来,拍著小腿抱怨:“要被蚊子咬死了。” 破洞牛仔裤女人低头看著相机的回放,像是被感动了:“我这完全没P!” 

我在台阶下找到自己的鞋子。上午11点多,太阳已经升得老高,我感觉到了身上蒸腾的热气。看著地图上标识的几个“必去”佛寺佛塔,有些兴致索然,琢磨著怎样渡过这漫长炎热的下午。

“Hello, 需要我带你逛逛吗?” 一个缅族男人骑著摩托车在我身边停下。我看了他一眼,黑色T恤,白色短裤,右耳带著一个水钻耳钉,和大多数当地人相比,他显得很“现代”。我礼貌地拒绝,骑车离开。在我再次停下查看地图的时候,他又出现了。

“对不起,我不是导游,你不要生我气。”他的语气颇诚恳。“我是蒲甘人,今天是我家供佛日,我没事干,可以带你到处看看。”

正午白晃晃的太阳让人倦怠,我做了决定,收好地图,跟著他的车走。

缅甸蒲甘一个佛殿外,有人卖花给前来供佛的人。
缅甸蒲甘一个佛殿外,有人卖花给前来供佛的人。

蒲甘的前世今生

蒲甘地形开阔,置身其中容易有迷失感,平原、树丛、佛寺、佛塔,重复著,有时遇上同样骑车的外国游客,偶尔看到孤单的牧羊人赶著羊群经过。

之前曾在网上看过一张蒲甘老照片,一个农民赶著两头牛在田里拉犁,几米外毗邻田地一端的就是一座古佛塔。

从英殖民时期开始,蒲甘居民一度住在古城里,挨著古佛塔搭建茅草屋顶的竹楼,在千年历史的古迹中生息劳作。因为“缅甸特色”的国有化经济政策和西方国家对军政府的制裁,缅甸一直在贫穷线下挣扎。

90年代初,为了引入外汇,缅甸开始著手开发旅游业。1990年,古城里的4000多居民被通知在一周内迁出,搬到南边三公里外没有任何基础设施、现在被称为蒲甘新城的地块。古城里居住的吊脚竹楼被拆除。现在除了少数饲养牲畜的玉米,蒲甘基本没有其他作物种植。上釉漆器是本地唯一的手工制造业。

偶遇的这位向导叫Ko Latt,他带著我在少有游客的古迹停留,跟我介绍蒲甘和他自己。他的父亲是位裁缝,母亲在家操持家务,中学读到一半时,家里没钱供养便辍学在家。爷爷是画师,小时候他跟在爷爷身边学画画,几年前游客开始大批涌入蒲甘的时候,画画便成了他有用的营生手段。

Ko Latt身形瘦小,黝黑的缅族肤色,今年30岁,但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长。他的左胳膊上,一长排靛青色、不规则圆形的纹身从上臂延伸到手背。成年前,他三次被送去短期入寺出家,纹身是寺院师傅给点的,辟邪保平安。如果这标记是关乎某种传统,那他右手臂上的抽象图案纹身就算是现代性的印记。他说,那是他自己到镇上纹的,觉得很酷。他爱笑,笑的时候,露出不太整齐的、烟薰加槟榔渍染的牙齿,却显露出孩子气。

我问Ko Latt在哪里学的英语,他拿出自己的智能手机,给我看一个缅英字典的Apps,在学校背的词句还记得一些,现在有网络,可以上网查字。这是他的第一部手机,两年前刚买的。

缅甸首个民选政府在2011年成立,尽管选举的民主性受到质疑,但缅甸终于从长达近50年的独裁牢笼里走出,对外界开放。美国和其他国家终止经济制裁,游客和外资开始涌入。2015年,曾是最大反对党的全国民主联盟在国会选举中获得大胜,昂山素季成为缅甸的实际领导人。

回忆几年前的事,一些本地人都有些“遥想当年”的意味,而我作为一个初来乍到的游客,对缅甸社会剧变最直观的感知来自一些细小的生活数据。

2007年,缅甸被国际透明组织列为最腐败的国家,当年手机Sim卡的售价在1500美元左右,除非跟特权阶级有关系,普通人用手机打电话是不可企及的奢想。到2011年,价格降到300美元。2013年政府给几家电信公司批准了通讯业务执照,至此手机和网络才开始普及。几天前,我花了1500缅币,约合1美元的钱,买了一张Ooredoo公司的电话卡,话费包括10MB的上网流量,根据累积使用的流量,免费赠送彩票。每天我都会收到短信,更新累计的彩票总数。

2016年八月中,蒲甘遭遇6.8级地震。由于宗教原因及军政府利益等因素,古建筑多用最经济的方式重建或者翻新,变成彻头彻尾的仿古建筑。
2016年八月中,蒲甘遭遇6.8级地震。由于宗教原因及军政府利益等因素,古建筑多用最经济的方式重建或者翻新,变成彻头彻尾的仿古建筑。

一路过来,眼见不少不同程度倾塌的佛教古建筑,高高堆在一边的砖石碎块。2016年八月中,蒲甘遭遇6.8级地震。一些古迹停止对外开放,顶头盖著防雨油布,架著脚手架。

蒲甘曾在1975年遭遇同样等级的地震,几百座古迹受毁。由于经费有限,政府将复杂精细的修复工作外判,承包公司聘请的石匠工人往往都没有古迹维护的专业背景。对于所谓的“历史价值没那么显著”的古建筑,政府邀请好善乐施的佛教徒捐款重建。在上座部佛教为国教的国家,建佛塔是信众最大的功德,建成后将被赋予“Paya Taga”的尊称。苏格兰记者、前英属缅甸殖民地长官James Scott在他的书里写道,佛塔捐赠者的余生将没有悬疑地通向涅槃。

一方面出于宗教原因,一方面配合军政府的利益需求,600多座古建筑并不是按从还原历史的角度去修复,而是用最经济的方式重建或者翻新,变成彻头彻尾的仿古建筑。蒲甘金碧辉煌气势恢宏的大金皇宫,便是一件完全意义上的复制品。建筑2003年开工,历时4年建成,参观需要额外支付5美元的门票费。原皇宫遗址在Shwegugyi佛寺的北面,建筑已不复存在,只剩下半米高的围墙地基和几个圆形的基柱台,周边杂草丛生。

蒲甘古迹总数前后也发生令人疑惑的变化:1975年地震后,2230座遗址幸存, 1997年上升至3122,到现在一共有3312座。

古建筑用水牛尾细毛、牛奶、蜂蜜、和树浆混合物来累砌砖石,蜂蜜吸引蚂蚁啃噬,年岁久了会部分倾塌。现代建筑用水泥代替古法混合物。2013年的一场豪雨中,一座在古地基上用水泥和现代材料重建的年轻佛塔,整座轰然坍塌,据官方称是现代新砖与地基不匹配导致的结果。

蒲甘粗暴的古迹保护方式遭到国外文物学者诟病。在1996年,蒲甘已被提名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世界遗产名录,但因为有争议性的遗址修复工作和管理制度,最终没有通过。2013年开始,蒲甘一直在为2017年再次申请世界遗产做准备工作,处理军政府时期遗留下的各种棘手问题。八月的地震让人措手不及,震后的废墟里找到不少廉价低劣的建筑材料,包括一些用来支撑佛寺顶部的塑料管柱。

Ko Latt的蒲甘

在一座佛塔阴凉处休息的时候,我跟Ko Latt提出要看他的画。他打开摩托车底座,拿出一张油帆布铺在地上,从双肩包里取出两卷卷成轴的画布。

一卷彩色,一卷黑白,都是蒲甘平原的水彩风景画。白色画布上涂著一层白色胶水,四边空出一小截,像是框中框。原本他们画在纸上,但纸张不便于携带,后来找到这种不吸水易上色的白色胶水,涂在画布上做底色。画布可以随意折叠,游客买的时候就不会有顾忌。

我提到蒲甘到处可见的沙画时,他不以为然,认真地说,那不是真正的画。Ko Latt觉得自己的作品和别人都不同,他经常骑著摩托车找地方写生,每张都是不同的构图,都是原创。

完成一张水彩画一般需要三天时间,每张售价在20到35美元之间。他笑著说,和游客打交道多了,学会了察言观色,知道跟哪些人可以出更高的价格。

在缅甸平原地区,夏季是令人退却的四十度高温,之后雨涝没完没了,游客一般集中在十一月到次年的二月的凉季来游览。雨季湿度大,画布上的胶水不能干透,没法作画。于是像耕作的农民一样,Ko Latt的工作有了季节性。他要在几个月卖出足够多的画,来维持一年的生计。

摊贩集中在蒲甘几个主要景点。Ko Latt原本在古城墙边上的Mingalar Zedi佛塔那有一个固定的摊位,认识的向导会带游客来光顾,每笔交易收取20%的佣金。每年Ko Latt向政府缴纳固定的摊位税金,150美元,约是缅甸普通人两三个月的收入。地震后,Mingalar Zedi因为修复工作停止对外开放。Ko Latt失去了铺位,也就中断了客源。

我问他政府是否有什么补助。他笑著说,政府是不会理这些的。90年代他们家从古城迁到新城的时候,除了政府给划的一块荒地,什么都没有。

“The government doesn’t do anything(政府什么也没做。)”,他重复了一次,就事论事的平淡语调,听不出情绪。

我问他能否换个地方摆摊,他说,其他地方的摊贩也给政府交税,如果他在那儿出现,他们会生气。

我一张张地翻著他的画。彩色的多是暖色调的日出日落景致。他抽出一张画摆在我眼前,狭长的地平线,夕阳余晖勾勒出佛塔的轮廓,几个热气球,飘浮在半空中,意欲制造某种梦幻气氛。“你喜欢这个吗,气球?” 他问我。

去缅甸前,我在大使馆办公室的墙上就看到热气球漂浮于半空的蒲甘风景照,这与曼德勒的乌本桥,仰光的雪德宫大金塔并列,是缅甸最重要的观光符号。热气球观光团是外国公司投资,聘请的飞行员也都是欧洲人。日出前出发,45分钟的飞行行程外加香槟、零食供应,花费在350-550美元之间。我说那不是原本属于蒲甘的东西,他笑,“欧洲人喜欢。”

我用他声称的友情价买了一张黑白水彩画。一棵树,光秃秃的树枝占了前景的大部分,远方雾霭中,佛塔曲线朦胧,画布右下角是细小的字母签名,Aung Ko latt。为表感谢,他提议找地方避暑,请我喝啤酒。

蒲甘卖画的档摊。
蒲甘卖画的档摊。

Girls like big cities

景区小饭馆的啤酒比较贵,Ko Latt绕路开到临村的小杂货店,瓶装Myanmar 1800缅币。缅甸的茶馆按根零售香烟,Ko Latt买了10根,码好装进自己空了的Ruby纸烟盒。一切购置妥当,继续一路奔驰。除了几条贯穿其中新铺的公路之外,曲折隐蔽的土路窄道在蒲甘平原上构成一张繁复的网。Ko Latt大概脑子里自带导航,骑著车曲里拐弯,带著属于这片土地的自在自得。

他带我拐进一条蜿蜒土路,不到半米宽,两边夹道的树蒙蔽得严实,像是钻进了不知通向哪个秘密花园的通道。小径尽头是一小泊湖,和伊洛瓦底江一样带著乳质的沙色,说是湖,更像是巨型的洪涝水坑。湖中央零星地立著几棵李树和罗望子树,枝繁叶茂地撑开一片伞状,在湖上投下圆形的阴影。10月底是高水位期,湖面淹没了整个树干,几乎要碰到伸展开的枝叶。

一棵巨大的榕树洒下大片阴凉,我们席地坐下,碰杯,庆祝他几天来唯一的生意。“谢谢你对我这么友好。” 他有点害羞,吞下几口啤酒,点了根烟。

因为语言障碍,有时我们的沟通并不顺畅,只能用最简单直白的词句带著猜测去交流。

除了童年时去曼德勒的一次短途旅行,Ko Latt没有离开过蒲甘。缅甸开放后,很多年轻人包括Ko latt的朋友们,都选择离开自己生长的村子小镇,到曼德勒或者仰光这样的城市寻求新生活。有大学大专文凭的,考取证书当向导是一个回报率比较高的职业。除此之外,大多也只能在旅馆或者饭店当服务员,月薪平均在10万缅币上下,折合人民币大约500块。缅甸至今尚没有法定最低工资。Ko latt卖画生活更加自由,按照本地标准,收入也显然更可观。他几乎全新的黑色本田,是我在缅甸看到过最好的摩托车。

缅甸没有工业制造基础,举目所见大多是直接进口的日本车,车身上往往还印著类似“山城自动车教习所”的日文汉字,或是贴著“福冈市中央警察署长”批示的“保管场所标章”。走在混乱嘈杂的集市上,客运皮卡车甜美日本女人的导航声音,此起彼伏。

Ko latt省吃俭用了两三年,存够1500美元买了这台本田,他不顾忌我是中国人,很直接地说:“中国摩托车便宜,几百美元,但质量不行。” 可能真觉得是笔很奢侈的花销,他带著点歉意地笑,“很疯狂,但这是我的梦想。”

几个月前因为“money problem(金钱问题)”,他和女朋友分手了。女孩想去仰光生活,Ko latt不喜欢城市,况且去仰光他只能去旅馆当服务员,那点钱养不了家。女朋友不愿意等他“准备好”,于是分道扬镳。一周后,我在缅甸东部掸邦的一个小镇遇到一位和Ko latt年龄相仿的向导,他经历著相似的失恋苦闷,故作轻松地跟我说:“Girls like big cities. (女孩们喜欢大城市。)”

失恋没多久画摊也没了,Ko latt喷了一口烟,“现在很困难。”

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著,更多时候只是望著湖水发呆。啤酒渐渐发挥作用,身体开始发轻。树林包围著我们,四周一片寂静,平静的奶茶色湖面反射著耀眼的日光,时间像是留滞,变得缓慢。

不知过了多久,令人恍惚的炙热终于褪去。次日凌晨,我要搭渡轮离开蒲甘,为尽地主之仪,Ko latt帮我安排好了之后的行程,包括看传说中的蒲甘日落。那“只有本地人知道的观景台”是座中型的佛塔,周边没有遮蔽物。在门口停车的时候,一个金发美女迈著长腿风风火火地从我跟前走过,钻入佛塔入口前,象征性地向下拉了拉她的露脐上衣,把拖鞋踢到了台阶边。

几个欧洲游客已经爬上佛塔高处,架好了相机。我们也爬上去,找了个位置坐好。天际线那头低低著压著大团乌云,太阳躲在后面,给镶了圈红边。我们之后又来了好几波人,由各自的本地向导带来,三三两两分布在高低几个塔层,用手机相机pad拍照,讲著各国的语言。

今年三月,一家私人医药公司在古佛塔上表演歌舞秀,视频传到网上后招致各方抨击。缅甸文化部作为回应提出要禁止古迹攀爬,随即遭到旅游业经营者的反对——坐在佛塔遗迹上看日落日出可是蒲甘游客必做事项啊。八月的地震造成古迹大规模毁坏,加之蒲甘政府决定再次提交世界遗产的申请,2017年的旅游季到来前将正式实行禁止佛塔攀爬的法令。当时我不知道,自己赶上了这“经典蒲甘体验”的末班车。

Ko latt看到了自己带游客来的朋友,两人隔空聊了几句,坐在旁边的欧洲女人转过身来,一脸不高兴:“你能不能不要说话,安静地欣赏这令人心醉的日落美景呢!?” Ko latt不再出声,静静坐著。乌云仍然盘踞,没有给日落让步的意思,游客们依旧愉快地聊天。很快我们决定离开。

当地Myanmar啤酒。
当地Myanmar啤酒。

我们约好晚上去蒲甘东面的Nyaun-U镇上吃烧烤。Ko latt回家换了条红绿格的笼基长裙(编者注:缅甸传统筒裙),开摩托来旅馆接我。 缅甸电网分布仍然十分稀缺,大部分公路没有装路灯,入黑后,路上一片漆黑,摩托车的头灯照亮车前的一小块路面,更远处亮著的几团灯迎面驶来。我抬头看,星空比地面明亮。

饭桌上,Ko latt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显得心事重重。我怕尴尬,不著边际地找话题,大都只能泛泛。我给他的卖画生计出谋策划,他笑而不语。作为一个匆匆的过客,我能给的切实的建议和帮助实在微乎其微。很快能讲的似乎都讲完了,我不再勉强,吞著啤酒等著时间过去。

回去的路上开始变天,闪电一下一下地照亮平原。雨点很快落了下来,Ko latt加速往回赶。雨越来越大,他突然半转过头,大声地跟我说,回去后把他的画挂在家里的墙上,这样就不会忘记他这个萍水相逢的朋友了。我没有接话,雨水劈头盖脸地浇下,帮我免去了说违心话的尴尬。

后来,在网上互发了几条无关痛痒的信息后,我们很自然地不再联系。从缅甸回来几个月了,那幅画一直收在我的床底下,但另一幅画面偶尔会在我脑子自动浮现,历历在目:伊洛瓦底东岸的一位小镇青年,骑著他心爱的、洗得干干净净的黑色摩托车,在平原上的小径上奔驰,一下拐进树丛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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