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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再让我选择一次,我不可能和狱警结婚”

“两眼一睁,忙到熄灯,两眼一闭,还要提高警惕”,猜一职业。

端传媒实习记者 秦宽 发自香港

刊登于 2017-02-14

监狱里对狱警实行半军事化管理。图为辽宁省监狱管理局警官培训中心。
监狱里对狱警实行半军事化管理。图为辽宁省监狱管理局警官培训中心。

中国有多少狱警?2012年,司法部长吴爱英曾向全国人大常委会报告,中国有30万狱警,164万在囚犯人,超过司法部要求的警囚比例18%(每100名犯人,要配备18名狱警),此后数年,官方未有公布更新数据。2015年末,中央电视台一档法制节目的狱警专题介绍,真正在一线的狱警不到5%,不及18%的三分之一。

警力不足让狱警工作十分具有压力。中国司法警官学院教授夏宗素曾撰文指出,4个监狱642名的狱警调查显示,78.6%的受访狱警每天工作10小时以上,其中超过三成人每天工作12小时或以上。加上要时刻防范犯人自残、自杀、斗殴、越狱等突发情况,狱警这个职业,可谓神秘而高风险。

做狱警难,那么做长期聚少离多,还要分担压力,守护两人关系和家庭的狱警伴侣,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一位广西狱警的妻子和端传媒分享了她的故事。本文根据这位妻子的自述整理。

二十几岁,在与世隔绝的环境工作,心里的世界能有多大?

和陈进打过第一次照面之后,我很清楚,我不喜欢他。

1997年冬一个下午,经家中四姐一位老友的介绍,我和陈进约定在一家茶庄里见面。端坐在桌子两边的木条凳上,23岁的他身着一件泛灰的衬衫,皱皱巴巴的,摆出一副军人般得严肃坐姿,露出难以遮掩的刻板。25岁的我套着一件米色的高领毛衣,抹着红唇,大波浪的卷发与肩齐平,是那个年代最时髦的打扮。

那时,陈进在广西柳州下辖的鹿寨英山监狱里做监狱管理实习生,平时除了一些案头工作,与犯人接触甚少,偶尔会到劳改场看管犯人劳作。鹿寨英山监狱1968年设立,交通闭塞,四面环山,禁锢着数千名重刑犯。我在毗邻柳州的桂林下属的一个县城,是当地电信局的一名业务人员,我一直想找一个开朗的伴侣。

在茶桌上不难看出,陈进这个人老实巴交,不善言辞还神色严肃。那次相亲,他完全冷场,一问一答的对话让我觉得他对我也没多大兴趣,但我并不在意,也许他就这样一个呆板的人吧。可就在相亲即将结束的时候,陈进从公文包里掏出一本巴掌大的电话簿,双手郑重地递给我说,“你有BP机(传呼机)吗?留个BP机(号码)给我吧,方便以后联系。”他咧开嘴,补了一个故作的笑容。我抑制着对他表现突然转变的惊讶,出于礼貌,把自己的联络方式给了他。

监狱警察被称为“特殊园丁”,肩负著教育和改造罪犯的责任。图为狱警于傍晚一边看管未成年犯一边吃饭。
监狱警察被称为“特殊园丁”,肩负著教育和改造罪犯的责任。图为狱警于傍晚一边看管未成年犯一边吃饭。

在刚开始交往的一年里,因为我俩工作地点相隔太远,他休假又太少,我们见面次数寥寥。监狱里对狱警实行半军事化管理,他工作时需要长期呆在监狱里,除了到岗看管犯人劳动改造,还要备勤,就是不用正式到岗工作也不得离开监狱,要随时准备应对一些突发事件。比如大规模的犯人闹事冲突,或个别犯人自残和自杀。一个二十几岁的人,在一个严肃、紧张、几乎与世隔绝的环境里工作,他心里的世界能有多大?

坦白说,在恋爱阶段,我没太考虑狱警这个职业在他性格上的投射。我感觉他的工作环境单纯、内容单一,起码为人正直,没那么“社会化”,对我这样缺乏安全感的人来说,这排除了很多择偶上的不利因素,比如不稳定的工作,善于社交而衍生的过分圆滑。但封闭的监狱系统也使得陈进在人情世故上,有一种低于他实际年龄好几岁的单纯,我觉得这种“单纯”不是什么好事。

比如,他说话耿直,和家里的长辈交谈,有点像给上级领导做报告。在我们的恋爱关系中,这种“单纯”不经意地闪入闪出,让我觉得在和他恋爱的三年里,完全没感觉到小说里的那种浪漫。但当时我在择偶上没有太过全面的考虑,家人催促得很急,我就觉得这人靠谱、稳定就足够了,这或许是我们七零后在择偶上最看重的。于是在2000年,我们结婚了。

办结婚手续那天,犯人越狱了

因为职业特殊性,在监狱系统里的人,往往也会找系统里的人结婚,我们的结合是例外。狱警工作有较高的保密要求,除了和同事交流,陈进在日常生活中对工作守口如瓶。起初,出于对陈进的尊重,我不会主动探听他工作上的事。对于他工作的一切,我所知的即是我所见的。而陈进的职业不时给我出奇的体验,譬如我们准备结婚手续的那天。

2000年11月28日,我俩来到他在柳州的单位办理婚前手续。手续办完后,陈进接到了一个电话:“有三个犯人越狱了”,上级召集陈进火速上岗,加入狱警队伍,开始地毯式追踪。陈进单手紧握电话,语速急速,我站在一旁,心惊肉跳。电话挂断后,陈进转头对我说:“明天你先回去,我这几天要追逃犯。”

第二天,我从他单位出来准备乘车回家,车窗外,所有路口都被警察封锁了,来往的车辆和人员要逐一排查,警车上闪烁着的红蓝灯亮得刺眼,每一个警察的脸上都释放着紧张和恐惧,好像大难临头一样。如果不认识陈进,我想我很难有这样的经历。

结婚之后,我们继续做了七年的“双城异地夫妻”,直至2007年,监狱迁址到桂林。但桂林的监狱也地处偏远,只有一个15分钟一班的公交与外界连通,因为我在县里上班,同居会更加奔波,于是变成了“同城异地”。

2008前后,我开始察觉到陈进出现了严重的情绪化,性格变得暴躁,我们时常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争执,而且在争吵中,他会习惯性地朝更坏的方向去想,但他的种种假设往往都是脱离现实、毫无根据的。他暴怒起来就发了狂一样地大吼大叫,谁也听不懂他到底在说什么,最后愤然收场。恋爱时的陈进从不抽烟,这5年他却染上了烟瘾,心情急躁起来,成根成根地抽,就好像谁都理解不了他的苦。

但我可以理解,这是他发泄工作压力的一种方式。

2016年2月7日,北京金钟监狱,除夕夜在万家团圆看春晚的时候,狱警却只能盯著监控屏,掌握各监舍的动向,确保春节监区平安无事。
2016年2月7日,北京金钟监狱,除夕夜在万家团圆看春晚的时候,狱警却只能盯著监控屏,掌握各监舍的动向,确保春节监区平安无事。

狱警与阶下囚只在一线之间

狱警的作息让陈进的身心承受着许多常人难以承受的压力。在实行轮班制的监狱里,早上6点半必须到岗;值夜班时,一整夜要时刻保持清醒;监狱里,在密密麻麻的监控器下,没人敢掉以轻心,就算是备警也不能放松,必须时刻准备好应对各种突发状况。

但这还不是最难的,我从陈进同事的妻子文蔼铃那听过,狱警工作中极有难度的,是对犯人进行思想改造。文蔼铃是狱警系统里的人,长期住在监狱职工宿舍。她告诉我,这种“思想改造”犹如两军对垒的一场战略博弈,犯人的思想是很复杂的,狱警要去理解犯人的心理,再尝试说服犯人改变。作为妻子,我们担心的是,长期浸染在这种环境,自己丈夫的思想会不会受影响?

此外,监狱里一旦发生突发事件,整个片区的警铃会铛铛作响,召唤狱警出动,下牢房镇压闹事的犯人。我肯定会担心镇压时丈夫是否会受到伤害,尤其是当双方力量对比悬殊时。尽管今天监狱应急预案越来越完善,突发冲突很难再发酵扩大,狱警被攻击的机率也不大,但他们一旦被伤害,后果都是难以预计的。而且,如果因狱警疏忽而造成的重大工作失误,如罪犯逃跑、自杀等,狱警就会被以“玩忽职守”定罪,狱警与阶下囚只在一线之间。

这样长期下来,谁受得了?陈进在狱警系统工作了近20年,至今还没混到个中队长,这个心结,他打不开。但纪律部队里的人,有命令就要服从。我想,如果不是这样的压力和作息,陈进不至于40出头,头发就已经灰白,右半边脸有时还不自觉地抽搐,看着令人心疼。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陈进长期改造罪犯,他在家里面对别人的反驳时,总想表现出一种强硬的震慑力。大约2010年,女儿上小学四年级,一旦生活中出现一些小问题,譬如考试偶然失误,他就会厉声呵斥,严厉程度超乎我的想像,我在猜,他心里预设的对象是不是犯人。他不允许女儿反驳,有点“你一定要听我的”的意思,所以女儿小时候和他并不亲密,在他面前甚至胆怯,连撒娇都不会,这不是一种良性的父女关系。

作为母亲,我只能尽力去调和,尝试用“爸爸是为你好”的陈腔滥调安慰,但长此以往,这种调解开始失灵,女儿的抵抗反而更加激烈,常常让我担心她身心成长受影响。

但这几年,陈进表现出的细致也超乎我的想像,譬如女儿走进青春期,他竟然主动告诉我要教导女儿如何正常看待身体发育,作为妈妈,我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女儿上了初中后住校,他一休假就抽时间去学校看女儿,为女儿备好饭菜,陪女儿一起吃。周末女儿补课频繁,他为此拿出十几年的积蓄买车,减轻女儿的舟车劳顿。

婚后的16年里,因为陈进工作地点太过偏远,我在县城上班,我们长期分居,聚少离多,我想这就是一个狱警的“系统外”妻子必须经历的。这么多年一起走过,我对他的职业从抱怨变成了习惯,他本性纯良,只是积累了太多的压力,脾性才会变得让人捉摸不透。但如果让我重新来过,我一定不会选择狱警作为伴侣,因为年轻时的我,既不了解狱警这份职业,也高估了自己对他职业中那些不确定性的抵抗力。

(尊重受访者意愿,文中陈进、文蔼铃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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