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报

“圣战新娘”:血肉横飞的爱情故事

被从“博科圣地”拯救出的女子,目前在改造营接受培训,她们中有人坦言愿意重返“圣地”和丈夫并肩作战;而改造营外,民兵组织不讳言要杀死这群邪恶的女人。

端传媒记者 梁振岳

刊登于 2017-01-02

“噢,我的丈夫吗?对,我非常爱他。他是阿拉伯人,很英俊,还经常给我钱。每次他外出公干完,都会先打电话对我说——『亲爱的,我正回来』。”Aisha 对半岛电视台的记者说:“于是,我就会去化妆、喷些香水,然后去煮好饭。等他回来,我就去帮忙收拾他的行装,包括枪、炸弹……”

“他是『博科圣地』的指挥官(Amir),这就是我被尊称为 Amira 的原因。”Aisha 说着,脸上挂有幸福甜蜜的微笑。Amira是来自于可兰经的女性名字,意为女孩中的领袖、将军。

去年9月,半岛电视台记者 Chika Oduah 在尼日利亚东北部博诺州(Borno)城镇迈杜古里(Maiduguri)的一个营地,与 Aisha 等约30名女子做了一个专访

这批女子都是尼日利亚恐怖组织“博科圣地”的“圣战新娘”,原本跟从该组织占据着尼日利亚靠近与喀麦隆边境的小镇 Walasa。去年5月,尼日利亚军方收复当地,“博科圣地”战士或被击杀、或抛下妻儿逃亡。

这批女子被尼日利亚政府“拯救”,被安排到迈杜古里的这个营地,接受社会心理辅导,预备重新融入社会,重过“正常”生活。

在她们眼中,“博科圣地”不是恐怖分子

2016年10月13日,尼日利亚,21名两年前被极端组织“博科圣地”绑架的少女获释。
2016年10月13日,尼日利亚阿布贾,21名两年前被极端组织“博科圣地”绑架的少女获释。

大概2002年,“博科圣地”在尼日利亚迈杜古里(Maiduguri)崛起,组织成立之初正式名称为“致力传播先知教导及圣战人民军”,笃信逊尼派伊斯兰原教旨主义、瓦哈比主义(Wahhabism)、萨拉菲主义(Salafism),目标是在尼日利亚一带建立哈里发国,推行伊斯兰教法。

所谓 Boko Haram,是迈杜古里一带居民以豪萨语(Hausa)对该组织的称呼,大意为“禁止一切非伊斯兰教教育或读物”,换句话说就是禁止一切西方教育。这跟阿富汗伊斯兰原教旨主义组织“塔利班”(Taliban)的命名相似——ṭālibān 意指“学生”,该组织也被部分人称呼为“神学士”。

外界普遍认定,“博科圣地”于2002年至2015年间与基地组织结为盟友,但两方均未曾公开承认。直到2015年3月,“博科圣地”宣称效忠“伊斯兰国”(IS),“博科圣地”也正式更名为“伊斯兰国西非省”(Islamic State West Africa Province, ISWAP)。

“博科圣地”一贯透过掠劫村落、袭击政府公共及军事设施、绑架及攻击平民和外国游客、发动自杀式炸弹袭击等手段,宣扬极端严苛的伊斯兰教法主张,活跃范围一度遍及尼日利亚、尼日尔、查德及喀麦隆4国;目前,除了这些国家对“博科圣地”发起联合军事打击外,联合国、美国、英国、阿联酋等亦将之定性为“恐怖组织”。据联合国统计,“博科圣地”至今杀害逾2万人,迫使约230万人逃离家园。

不过,以上对“博科圣地”暴行的描述,却都跟“圣战新娘”对丈夫的形容对不上口径。

我的丈夫不是什么恐怖分子,却被官兵杀死了。

一位“圣战新娘”

据记者形容,Zainab 身材高挑、面容轮廓分明。Zainab 形容她的圣战士丈夫俊朗文静,对她呵护备至。Zainab 的女儿 Umi 今年11岁,也有一个效命于“博科圣地”的丈夫,Umi 是营地里年纪最小的“圣战新娘”。Zainab 本认为女儿年纪太小,不宜出嫁,但她的丈夫坚持将女儿嫁给隔壁的圣战士。就在 Umi 出嫁后的第二天,政府军攻下当地、将她和母亲等女子带走;尽管只跟丈夫相处一天,但 Umi 自称至今还是惦记并深爱着丈夫。

“『博科圣地』成员教导我们的,全都是对的。他们说的话,一点错都没有。”Zainab 认为外界对“博科圣地”有所误解,坚称“博科圣地”教导她们成为一个良好的穆斯林。

“但他们杀人啊?”记者问道。Zainab 低哼一声,没有回答,把目光投向别处。

为何这些女子死心塌地追随“博科圣地”战士,当地人感到难以理解。迈杜古里一个民兵组织成员 Abba Aji Kalli,将原因归究于“博科圣地”给妇女饮用的红枣茶。“『博科圣地』的魅力来自魔法,当你喝过他们的红枣茶,他们就能夺取你的思想。他们懂得用毒,极度危险。”Kalli 续道:“所以,每当我们攻占他们的营地,都不会碰他们的任何物资。无论是食物、器皿以至珠宝,我们都放一把火全部烧掉。”

尼日利亚士兵从伊斯兰激进分子博科中救出的妇女和儿童。
尼日利亚士兵从伊斯兰激进分子博科中救出的妇女和儿童。

有“圣战新娘”透露,当她们加入组织时,要先经过一系列“仪式”。“一位组织里的伊斯兰学者走来问我,是否相信阿拉、先知和可兰经,我一一答是;他给我一份红枣茶和椰子,我吃完就睡了3、4个小时。醒来之后,我的心意改变了,我爱『博科圣地』,我愿意加入这个组织。”

就连一位查德情报官员也形容,“博科圣地”有一种“神秘的茶”。自被拘禁的“博科圣地”成员口中,这位官员得悉这种茶通常会混入鲜血、甚至人肉。至于茶是否有迷惑人心的功效,自然无从稽考。

两位 Aisha,不同的身份和待遇

Aisha 描述,由于她的丈夫在“博科圣地”里有着指挥官的军阶,她在组织里的生活相当惬意。跟随丈夫,她在山姆毕沙丛林(Sambisa forest)居住过3年;那里占地近4万平方英里,过去由大象、猎豹等野生动物“占领”,如今是“博科圣地”的最主要根据地。

Aisha忆述,大本营里丰衣足食,仓库从来不缺白米、蕃薯藤、椰子、豆、果汁等等,而人们生病,亦有医生照料。作为 Amira,她肩负起分发食物和照料其他“圣战新娘”的职责。“在这里,女子几乎每天上课,学习可兰经的教训。我就负责与她们交朋友,引导她们当一个贤淑的穆斯林妻子。”

当丈夫外出执行任务,Aisha 会玩手机打发时间:“我会用 Facebook。直到现在,你搜我的名字,还是能找到我的帐号。”跟从“博科圣地”的女子们通常不被批准拥有手机,遑论 Facebook、互联网这些“西方异端的玩意”,但贵为 Amira 却不受此限;

反而,Aisha 被政府官员送到迈杜古里营地后,手机就被没收。“作为圣战士的妻子,生活绝对比这里(迈杜古里营地)好得多。”Aisha 秀出左手上丈夫送的橙红宝石戒指,惹来其他“圣战新娘”的艳羡目光。她说,丈夫每周会给她5000奈拉(尼日利亚货币单位,约120港币)的零用钱;在尼日利亚,约80% 人口活于贫困家庭,一家人的每周平均生活费为2800奈拉(约70港币)。

我希望嫁给一个有钱的男人,我知道在『博科圣地』里有很多有钱人。我喜欢『博科圣地』,我再不能爱上普通的男人。

“圣战新娘”Aisha

不过,也并非所有“圣战新娘”都享受跟从组织的生活。

“我感觉自己像个俘虏。”讽刺的是,这位自觉不幸的“圣战新娘”,名字恰巧也叫 Aisha,但就没有 Amira 这个尊贵的身份。(编注:为与先前的 Aisha区分,这第二位 Aisha 下称阿依莎)

“他(指丈夫)加入组织后,确实比从前更富有,但他不是高阶成员,我们没有得到什么优待。”阿依莎来自喀麦隆,23岁那年在家人反对之下跟丈夫秘密结婚、私奔;当时,丈夫还未加入“博科圣地”,对阿依莎爱护有加,准许她外出工作。然而过了一段日子,阿依莎感觉丈夫变得情绪反覆,不但禁止她工作,更禁止她和家乡的亲人联络;阿依莎感觉到丈夫总像在隐瞒着一些事情,有时还会突然失踪,一去就是数天。

“我知道,他加入『博科圣地』了。”阿依莎忆述:“随后,我们就开始在尼日利亚东北部穿州过省,跟随着组织的版图变动不断迁移。我却自觉像个俘虏,被困在一个地方。”

阿依莎对记者说,自己目前最希望能回到喀麦隆的家乡,去见父母、把腹中的孩子生下来。尽管阿依莎自称想要忘掉那个她曾经深爱的男人,但还是准备将来对孩子谈及他的父亲:“我会告诉孩子,他的爸爸是个恐怖分子,是个坏人。”

充当“人肉炸弹”:被骗还是心甘情愿?

“去当自杀式炸弹袭击者很平常,没什么大不了。”一名“圣战新娘”说。

不少人权组织指,“博科圣地”迫使妇女、甚至儿童充当“人肉炸弹”;不过,在迈杜古里营地里的不少“圣战新娘”都对记者说,丈夫在行神的旨意,因此丈夫让她们做什么,她们都唯命是从。

Aisha 对记者解释,这些攻击都是复仇行动:“假如你看见一个7岁的小女孩充当『人肉炸弹』,那么大概是由于她的母亲被杀死,才由她来负责对政府军作出报复。”她透露,一些志愿者会向组织请求执行任务,然后接受为期3个月的训练,让组织高层成员评核他们是否具备“正确的思想和信念”;这些志愿者,大部分是寡妇或自愿跟随丈夫上战场的妻子。

然而,关于妇女、儿童充当“人肉炸弹”,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查德情报官员却有另一种说法。这名官员曾经审问多位被拘留的“博科圣地”成员,得悉该组织的惯用说词——如果为真主阿拉策动自杀式袭击,就可以上天堂(Jannah)。

“不仅如此,『博科圣地』的男战士会对女孩们说,他们一样会参与自杀式袭击,然后将炸弹绑在自己身上;他们会说我们一起发动攻击吧,过后在天堂再见。他们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受骗的女孩将自己炸得粉碎,然后若无其事地去哄骗下一个女孩。”

从“博科圣地”的大本营,到政府的思想改造营

迈杜古里营地,由尼日利亚国家危急管理机构、妇女事务部,以及一个名为 NEEM 基金会的非政府组织(NGO)负责营运。营地的宗旨,是对这批“圣战新娘”进行“去激进化”(de-radicalise)洗礼,为她们重新融入社会作准备。按原定计划,这些女子会接受个别的心理治疗,上课学习英语以及正统的可兰经教训。

但在营地欠缺完善体制之下,成效不佳。女子们目前最常做的,是在大白天睡觉、收看当地制作的电视剧或电影,或百无聊赖地围坐倾谈、互相编结发辫。

有营地的社工指,要辅导这一批“圣战新娘”十分困难,因为她们言谈之间总是小心谨慎,时常回避有关“博科圣地”的话题,甚至撒谎。有时,她们会自称对丈夫效命于“博科圣地”一无所知,有时又会承认自己知道一点内情,但透露的故事总是真假难辨。

一名不愿透露姓名的社工表示,当他首次接触这些“圣战新娘”时,心里只有害怕:“毕竟,『博科圣地』的女子被用作携带炸弹,发动自杀式袭击。她们不少人至今还是会声称支持『圣战』,又会说是神帮助她们发动『圣战』,是神帮助她们夺下一个地方、一个据点。”

Reuben Ibeshuwa 是营地里的唯一的临床心理学专家,但碍于言语不通,所谓的心理辅导需要翻译进行。Ibeshuwa 指出,部分“圣战新娘”的确是因为认同“博科圣地”的意识形态,而自愿加入该组织:“有机会离开这里的话,她们可会重返『博科圣地』。”

我知道,大部分人不希望我们被『被释放』、被批准重返社会生活。

一位“圣战新娘”对记者说

准备下午祷告时,部分“圣战新娘”对记者说,她们仍然祈求跟丈夫重聚,再次跟随组织生活;也有部分人坦言,她们已经放下从前那段日子,祈求碰见新一段爱情,回到社会过正常的生活。

她们都知道,政府计划让她们重新融入社区生活,同时社会上有很多人反对。“当我做过这么多坏事之后,我家里的亲人是否还愿意迎接我、收留我?”一位“圣战新娘”对记者说。

迈杜古里民兵组织的 Abba Aji Kalli 形容,这些“圣战新娘”都是罪犯,本应被关进监狱,而非获得政府优待,住在营地的大宅里。“假如政府想在短期内释放她们,最好为她们预备好裹尸袋一同上路,因为我们一定会杀死她们。”Kalli 表示,这些女子有份参与杀害他的父母亲友,要与这些女子当邻居、相安无事地生活,完全不能接受;他认为,政府应至少对她们判处5至6年监禁。

就连营地里的心理学家 Ibeshuwa 也认为,政府礼待“圣战新娘”并不公道。“她们住在营地的大宅里,过着舒适安逸的生活。相反,被『博科圣地』迫使逃离家园的众多难民,目前就挤在狭小的难民营,忍受着饥饿、疾病。”

Ibeshuwa 透露,在一次心理辅导中,他对一位“圣战新娘”展示一段影片,让她看看难民营的状况,包括数十人争抢着从一个小水桶里取得食水。“没想到,她回答说,这些难民早应该加入『博科圣地』,假如一早投靠他们,就不必蒙受这种苦难。”

来源:Foreign Affairs半岛电视台Ventures

本刊载内容版权为端传媒或相关单位所有,未经端传媒编辑部授权,请勿转载或复制,否则即为侵权。

延伸阅读